《流沙》月云霜曙

5、2（下）

　　素还真隔上两三日便会出现在一页书面前，并不说话，也并不做些什么，只是在榻上囫囵睡上一宿，第二天便走，一页书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也不知到底还有没有人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如果素还真告诉其他正道的同伴不必来寻他，那么……
　　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人发觉素还真的异样之处？
　　到底是素还真伪装得太好，还是……
　　一页书不愿再想下去。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月，一页书思忖大抵是不会有人来救他，趁素还真不在的时候，他便试着解身上的禁制，时间长了也让他摸出些门道来。素还真留了五道气劲在他体内，封住他的功体，这五道气劲走的都是奇诡偏冷的路子，一页书解起来尤其事倍功半，再加上五道气劲又在他体内游走，相互制衡，若是单解一道，反而会使其他四道失衡，届时会更为麻烦，一页书想了一个月，也没有把握能够一次解除。
　　这日，他又在尝试掌握体内气劲的行走规律，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页书睁眼望去，不意看到素还真，背脊便突然硬梆梆地挺直了。
　　素还真昨日晚上才来过，今天又来是何意？
　　才想着，却见素还真往床边走来，一直走到一页书跟前，扶住他的肩膀。一页书强忍住甩开他的手的欲望，平静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素还真俯下身子，凑到一页书耳边：“我帮你解开禁制。”
　　一页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却见素还真将他往后推着躺在床上，自己也跟着爬上了床，一页书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不必！”
　　素还真却不理他，将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然后自己伏了过去，趴在一页书背上，一只手按在一页书章门，另一手按在他肩井上：“按吾说的做。”
　　一页书身体急剧地抖动，奈何却仍是使不出力气挣脱，他闭上眼睛，好一会才平静下来。素还真见他模样，伸手在一页书身上按了数下，又在他身上四下抚摸。
　　“你！”
　　“前辈相信素某吧。”
　　一页书咬牙说不出话来。若是以往，他自然是相信素还真，可到如今，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他即便不信又如何，此时他仍是使不出一点力气来。素还真的手顺着气脉运行方向摸了一会，才开口说出一个穴位的名字，一页书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将意识集中在他所说的穴道之处。
　　“灵虚……幽门……商曲……”
　　素还真在一页书耳边低声说出这些名字，顺着他所说穴位，一页书渐能感到一股气流在体内经脉涌起，最初只有涓涓细流，经过一小周天调息之后，汇聚起来。不多时，素还真见他已能自行调息，便松开了手，站在一旁。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页书感到气力恢复，便睁开了眼，一眼看到素还真，二话不说，便是一掌轰去。他这一掌尽了全力，素还真早有防备，轻易地避开。一页书正欲从床上起来，体内才聚拢的真气却因刚刚这一招的威力而翻涌起来，一下子站不稳又跌了回去，气劲回冲，又撞击得他吐出一口血来。
　　素还真并不意外，道：“前辈身体刚刚恢复，还需休息片刻才能动武。”
　　一页书瞪着他，用手撑住身体想要起来，但内息仍在翻涌，完全控制不住。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素还真弯了弯嘴角，竟然笑了：“吾不曾这样想过。”他说完，停了一会，又说：“吾还有事待办，你在此休息片刻吧……事情快结束了。”他说完便不再停留，再度出了门。
　　一页书仍是觉得身上难受，他闭上眼睛盘坐调息，心里竟觉得越加空洞了。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终于门再度被打开，一页书睁眼，来的竟然是屈世途！
　　屈世途看到他，露出轻松的表情：“一页书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素还真人呢？”
　　“他就在外面。”
　　一页书点点头，屈世途过来想要扶他被一页书拒绝了。看他似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屈世途便也没有坚持，领着他往门外走。
　　这是一页书一个月来第一次出房门。发现屋外布置得也与琉璃仙境十分相似，心情便更为微妙了。屈世途好像并不知道素还真做了什么，一页书向他打听近些时日素还真的动作，对方也知无不言。从屈世途口中一页书得知，素还真说他中了对方陷阱被擒，而他，则混入敌方阵营查探敌方动向，伺机营救。
　　一页书听得怒火中烧，当日他会被擒全因素还真暗施偷袭，否则岂会落入如斯田地，他竟也敢如此空口白话，是欺他一定不会将事实真相言明吗！
　　一页书心中气怒，跟着屈世途离开内院，到门外时便看到素还真正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空，他静静佇立，银白的发丝在风中舞动，脸上无悲无喜，他好像望向很高很远的地方，表情竟空灵得不似凡人。
　　听到一页书他们的脚步，素还真转过头来，那一瞬间，他脸上有了人的表情。他露出微微的笑意，却未传达到眼睛里，只在眼神扫过一页书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素还真呐，这边的事情已经结束，可以回去了。”
　　素还真听屈世途这样说，却没有回答，只拿眼神问一页书：可以回去了么？
　　“屈世途，请你暂离片刻，吾与素还真有话要说。”一页书说。
　　“嗯？你们有什么话非得背着我偷偷摸摸地说啊。”屈世途笑着说。
　　“好友不必等吾了，先回琉璃仙境吧。”
　　屈世途看了看素还真，终于察觉此时气氛好像有些不对，虽觉莫名，但也不敢再开玩笑，他对素还真点头道：“那我先走了，你们……谈完了就快点回来，我准备好菜来庆祝这次又大获全胜。”屈世途说完走了，留下一页书同素还真两人。
　　见已无其他人，一页书才开口：“你有什么要说的？”
　　素还真又笑了，他的笑容里有种满不在乎的随意：“前辈觉得素某该说什么？还是说……前辈指望素某能解释什么？”他摇了摇头：“素某无话可说。”
　　“很好。”一页书加重了语气，一甩袍子：“一页书不杀不反抗之人，尽你平生之力，与吾一战吧。此战，吾不会留情，也望你倾尽全力，否则，吾会杀了你。”他说完，微微眯起了眼睛。素还真丝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说：“好。”说完，将拂尘背在了身后，缓缓抽出了极少使用的般若剑，甩手挽了个剑花：“请。”
　　两人再不多言，一页书起手便是极招，一声天龙吼宏大气劲直扑素还真而去。素还真聚气敛神，脚踩八卦迷踪步，轻巧躲过。再一转身，一页书已近到面前，一爪向素还真肩头抓去！
　　素还真身形诡谲，只见他脚上一滑，便躲开了一页书的指爪，般若剑同时往一页书的右臂砍去。他这一剑只是自救，一页书果然为躲他的剑招而退后半步，仅是半步，素还真又拉开了与一页书的距离。
　　“破甲尖锋七旋指！”一页书喝，却见原只是一指劲风的七旋指此时却如万剑齐发，如疾雨一般射向素还真。素还真见他起手已知他接下来要使的招式，本胸有成竹必可避开，却不料招式竟有了新的变化，但他也毫不退让，手中般若更化万千剑影，挡住破风而来的七旋指。一时间，只听铿锵声不绝于耳，不过眨眼功夫，竟似已响过上千次交击之声。
　　一页书知道素还真对敌向来不使出全力，但能接下此招亦让他意外，口中叫了声：“好！”话音说完，便见其身后隐绽莲形，竟是“莲华圣路开天光”！
　　素还真知道这招的厉害，便抽身急退，同时化出七道一模一样的身影，却是借云深七重影化解此招的威力。
　　两人都是对彼此知根知底，对招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招来招往，却都往往能够料敌机先，招式未尽已知该如何应对，打起来，虽看着凶险，实际上却都未真正起过什么威胁。
　　然而，就在此时，一页书的速度陡然加快，他突然出现在素还真的一个分身身边，一拳从他身后击打在素还真身上。这个分身“噗”地吐出一口血来，消失了。一页书并没有停，立即往最近的另一个靠近。
　　云身七重影此招虽是能化出七道分身，但毕竟只有一个素还真，这七道分身并不能完全施展出他的能为，只是用以闪避对方的攻击，亦不能持久。如今已有接连三个分身被一页书打中消失，七重影已无以为继，另外三个分身亦一一如泡沫般破灭，只留下素还真本人急急抽身而退。
　　而一页书又岂会让他如此轻易退开？
　　拂尘挥扫，却是举轻若重，一道道沉重气劲威逼而来，迫得素还真不得不挺身应对，却是被逼得步步后退。素还真心知论根基，他不是一页书的对手，能胜者乃灵巧而已。如今却是毫无躲避的空间，只被一页书压制着打。
　　不过，他也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加之一页书刚刚恢复，又如此消耗，身体不能久支。眼觑了一个机会，素还真一招百气凝霜袭向一页书。只见气劲过处，一页书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攻势顿时受挫。素还真使出明圣剑法攻向一页书！
　　然而，当剑尖刚刚触及结冰的外层时，只见一页书身上冰霜竟呈现龟裂之势，雪白的冰雪簌簌往下直掉，此时素还真要收招已是不及，何况他并非真要伤及一页书，只是意图将他逼退罢了，而一页书却真的是毫不保留地想要置素还真于死地！这一退一进之间，胜负已分！
　　只见一页书伸出一只手，毫不顾忌剑芒锋利，将素还真的般若剑紧紧握在手上，另一手的拂尘已狠狠向素还真抽去！素还真欲脱剑而退，却是避之不及，被重重地抽了一下，飞出去十来丈远。
　　比素还真速度更快的是一页书的身影，在素还真落地之前，已见他眨眼间出现在他即将倒落之处，又是一拳重重砸在素还真的背心上。这一拳力道十足，素还真“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往前滚了好几十滚才慢慢停下，倒在地上。
　　一页书此时并没有立刻往前逼近，他看着素还真倒落尘埃，身上沾满了尘土，口中鲜血直冒，还挣扎着要爬起来。曾经——这会是令他心痛如绞的一幕，而现在，他却步步缓慢地接近素还真，缓缓举起了右掌。
　　素还真勉强将手撑在地上，抬起一半身子，他看向一页书，露出了一个笑容，然而更多的血从口里喷了出来，使得这个笑容看起来十分勉强。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页书看着他，心想，这个人，是他护了数十年的人，为他担忧，为他护航，为他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素还真，素还真也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接近他，可是如今，他身上的伤，是自己予的，他流出的血，沾染了白色的衣裳，整个人污浊不堪——虽然如此，他却笑着，闭着眼，等待自己杀了他。
　　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没有一句解释，好似没有一点悔意，然而一页书看着他，一向稳定的手却在颤抖。
　　这个人……这个人是——素还真啊！
　　久候不到期待的最后一掌落下，素还真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狼籍，却已不见一页书的身影。
　　就算他如此做，也能得到原谅吗？
　　素还真问，然后终于，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