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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页 夜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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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做不弃。
相生相伴,不离不弃。娘弥留之际给我起这个名字,本身已说明有人想厌我、弃我。就像有人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不悔,心里必定是早起了悔念的,这种话从来当真不得。
娘拼尽全力生下我,她唯恐孤苦伶仃的我从此被遗弃在这诺大一个皇宫里,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对床边神色复杂的男人说,这个孩子,我为他取名不弃,你要好好待他。
于是,那个男人托着婴儿的手愣是没能松开,春禧宫的灯火一夜长明。
于是,我成了洛元国最不受待见的皇子,现在的我,叫做隰华。
今年的除夕一如既往的冷清寂寞,就好比乾嘉殿那边的烟花一如既往的璀璨欢喜。我执一卷《昭原诗选》站在窗前,有些微的出神,轻舟端一碗姜汤走进来,皱眉道:“隰华,染了风寒就别熬夜看书了。”
我笑了笑:“我没什么……轻舟你不明白么,我这病根本无法可医,只因是那人希望我病罢了。”
轻舟张张嘴,半晌没有出声。
屋里一片静默。远方庆典上噼啪的爆裂声清晰可辨。
“轻舟……我想看烟花。”我眼望窗外轻声说。
咔嗒一声,姜汤放在桌上的声音。轻舟走过来双眼望定我:“隰华……”
“不必说了。”故意忽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我避开她。
她要说的我如何不知,无非是要理解那人的良苦用心罢了。自从十五年前娘去世之后,宁氏一族便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微,我在宫中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人为防我被人加害而故意疏远,就连偶尔私下的关心都屈指可数。这种话我从小听到大,或许一开始还是信的,可十五年过去,在角落里看尽了周围的明争暗斗,人情冷暖,那人的心思我又如何猜不出来。
他是俯瞰苍生的天子,这巨大的皇宫沉沉浮浮,兜兜转转,变来变去也不过是他心念之间行走的一盘棋。他一颌首,朝堂上右首的位置今日是周丞相,明日就可能变成郑丞相;他一蹙眉,夜夜御榻承欢的宫装蛾眉,一不小心就变作了禁苑深处的一缕幽魂。这样一个人,他若想保我,又何苦如此小心谨慎?我渐渐意识到,他防人害我,恐怕防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我叹口气,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小楫呢?”
轻舟无奈地摇摇头:“好不容易过节,她拉着隔壁的姐姐妹妹闹腾了一天,现在早就睡死过去了。”
想想小楫确实总是这么一副咋咋呼呼的性子,我也笑了。这么多年来陪伴我身边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我视她们为至亲。这皇宫里,权与欲使所有事物都变得畸形,所谓亲人关系往往意味着争斗谋害、你死我活,我打心底里厌恶那些自以为是的兄弟姐妹。在我眼里,轻舟是我的姐姐,而小楫就是我妹妹。所以纵使日子再凄凉寂寞,有她们在,在这宫里过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我抬头看着灯光下一脸柔和的轻舟,心里便是满满的无可替代的踏实感。
此时此刻的我大概还没想到,我身处的这个地方原本就叫做皇宫,在这个“皇宫”里,注定容不下这样一个执卷品茗素手添香的角落。
我忘了,就算我生来是个弃子,也注定一辈子无法归于普通,我的命运从十五年前早已写好,等待着我签字盖印,一页,又一页……
吩咐轻舟睡下,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夜里便起身披了斗篷在院子里闲逛。外面干冷无风,月光阒无声息映照着枯树亭阁,新年伊始却也是一副死寂的意味。我突然想起刚刚读过的《昭原诗选》里的词句:
“岁晚木叶下,明月度寒阁。犬吠邻家院,鸦噪边城河……”
“宿夕无人至,相思半零落。莫如暂倾杯,婵娟应相和。”院门外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面目隐在暗处看不清楚,“公子好雅兴,想必很是喜欢郑学士这首诗了。”
这一问问的突然,我想都没想便脱口答道:“郑学士文笔遒劲如苍松映月,然而诗中总有寥落抑郁之感,难免失于洒脱。今日念这首,也不过是应时应景罢了。”答完才猛然警觉起来,不禁脱口问道:“请问阁下大名?”
那人在暗中似是歉意地一笑:“在下郑忘思,赴宫宴回来迷了路,不小心扰了公子的雅兴,还望见谅。”
郑忘思……我在心内暗自思忖,却想不出朝中有这样的人物,年纪尚轻而得蒙圣宠,不出意外应是今年新晋的才俊吧。然而就算是这样的身份,深夜在深宫里四处乱撞,一不小心便可能引来祸患缠身,轻则影响仕途,重则断送性命,而不走运的是,我汀阁恰巧就是个祸患之地。
我不动声色为他指路:“沿着这条路往东走,见到岔口左拐,自然可见到宫门。此地皇宫内眷甚多,阁下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那人或许也没料到有这许多的利害关系在里面,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低道了声谢走了。我离他有些远,隐约听出那是一句“后会有期”,我自嘲地笑笑,像我这种人恐怕还是不要见太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