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贩》舍栗子

3、过分冲动

　　小丫头不愧是打小长在公主身边的人，文思甚好，原本一段依时间顺序平铺的陈述硬是让她说出了笔墨冼艳的哲思抒情韵味。
　　月过中天，清凌凌的偶尔由不甚严实的窗缝钻入一两丝凉风。我一向被师父勒令戌时前上床就寝，即便今夜略有失眠，却也没打算失过午夜。然她神色凄楚悲愤，一字一句，抑扬顿挫、波澜起兴，眼见短时间内并没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意思。
　　求而不得是人间大苦，譬如：腹中空，却无物可食；又譬如：欲倾诉，却无人聆听……后者因着师兄提供了有效的沟通方法我已经久不曾体会过了，然在经年来师父全权包揽采购事宜且一贯采购不足的现实下，那种饥肠辘辘的抓心挠肝感我却始终身心铭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展了衾枕朝她招手道：“夜深露重，不如来榻上裹了被子再细细说吧！”
　　她表情滞了滞，似乎在犹豫什么。
　　我觉得自己可能唐突了。
　　固然师父那些掉页缺角的破烂卷册上只申述了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但世易时移，又或者时下女女也授受不亲了？再者面前这位毕竟是宫里出来的，所谓“宫门一入深似海”，从那种尔虞我诈里起落浮沉出来的，匮乏着信任、盈余着警戒也倒是常情。
　　我歉意地对她笑笑，“我一贯在山里呆的，举止粗鲁了些，你莫见怪。”
　　她摇了摇头，低头踩着规矩的步子缓缓走过来，尚有一步之遥时忽听得“叮”的一声，她诧然抬起头，脸色一瞬间煞白，床脚不远处的地面上静静躺着刚刚被她隐在袖中的匕首。锋刃锐利，银色的月华下折出冷厉寒芒。
　　我也愣了愣，便听她一声自嘲似的冷笑，大义凛然道：“我早料到似你这般的妖物不可能轻易得手，不过想着拼死一试，既然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妖物……啧啧！
　　我转向狭细的窗缝，“有劳刚才出手的阁下现个身，不胜感激。”
　　小丫头看来被巫蛊鬼神之说荼毒甚深，才会误作刚刚是我不动声色施展了什么妖法搞掉了她的匕首。虽然我也觉得收取执念这件事有点玄虚，但除此之外，我一向还是很唯物的，所以她这顶大帽子扣得我实在有点冤。
　　似乎被我的话触动，她神色微变，几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寂夜灌渗，窗外却是空空如也。她面色一沉，带着被耍戏的郁怒，却忽见房门被推开，来人披着尔山上墨狐皮毛织就的金缕锁边大氅，行动间前襟处露出一隅淡青锦衫，长靴侧旁隽绣着云华海澜似的起伏纹路。盘扣护颈上露出精致的下颌轮廓，姣好尤胜女子，眉锋目锐，温雅间添了几分朗俊英气。清峰融雪，泠泠和煦。
　　“你是……公子怀舒？”
　　小丫头很识货，一语中的。
　　他却很冷淡的样子，解了大氅丢给我，走到窗前关上窗子，而后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书案上的笔洗，不置一词。房间里的三个人，论起亲疏远近，我自然要与他统一战线，于是他这么端着，我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跟着端着。
　　正所谓沉默是金，又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小丫头虽见过些世面，但岂能与他相比。果然她咬着唇，目光中敛着极复杂的情绪，犹豫了下，幽幽开口，“公主曾言于婢子：人间写意，公子怀舒。固然公子丰神俊秀，名副其实，然婢子不才，却也知以貌取人者鄙，此言盛许的当是公子慧睿端明、谦和礼尚、执公无罔……”
　　小丫头这边绕着圈子将他面子里子统统赞了个遍，那边我裹了大氅才感觉到身体终于生了一丝暖意，自顾有暇，我好心提醒她：“姑娘还是好好说话吧，这些溢美之词吧……”，一瞥凉凉的目光悄然斜过，我急忙改口：“哦，口误，是中肯之词，这些中肯之词吧，虽则好听，但却并非催眠入梦的绝佳之选，此刻入夜已深，还是直接切入正题，并长话短说比较好。”
　　小丫头显然比较懂得攻占人的精神需求，却不知生理需求远高于精神需求的道理，俗话说“饱暖思□□”，也要先饱先暖才是。番邦就有哲人说得很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表面上看似强调的是货币的重要性，实则直指人生存的最基本需求。
　　虽然我不知道他今晚怎么这么巧也刚好来到这儿，但见他风尘仆仆，也知是很需要及早补个觉的，小丫头有事相求，急于打好铺垫，倒是失了分寸。
　　可能我说得比较不客气，小丫头脸色明显不太好看，但碍着他在一旁不好发作，只是将下唇的齿痕咬得更清晰了些，正要开口，却听他道：“你刚刚想向她动刀子，”，清淡的目光仿佛不经意扫过，与他口中的声音同样漫不经心。
　　他放下笔洗，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竹楠书案，“她是我师妹，我这人缺点不多，但都挺深重，其中之一，就是护短。”
　　小丫头呆立原地，脸上表情如遭雷击。
　　我觉得比较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凡女子，青葱岁月、豆蔻年华，大都有些闺梦，或温文尔雅、或风趣幽默、或体贴温柔，或威风凛凛，总要藏了个翩翩少年郎在心里，身旁没有实物参照，自然而然不免就要以耳熟能详的为蓝本描摹塑造个。而这种描摹塑造往往太过白璧无瑕，对上比较幻灭的现实，打击就有点致命。
　　小丫头刚刚那番盛誉很是诚恳，听得出是真心实意，情由深切，非经年累月不能蓄积。
　　她肩头轻轻颤了颤，忽然走到他面前，屈膝跪地，“砰”地一声就磕了下去，“婢子无知，但求公子宽仁，大义援手，为公主正名，婢子，婢子愿一死向姑娘赔罪……”，语音未落，竟一头向桌角碰去。
　　我大惊，但碍于距离和身手问题想制止却来不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倒在了桌旁。
　　我有点不可置信，掀了被子直接跳下床想过去查探伤势，他却已经先一步将她扶起，微凉的目光扫向我触地的赤裸双足，语声也泛着薄薄的凉意，“葵水时不痛了？”
　　不问也罢了，被他这一问我顿觉彻骨寒意自足心泉涌而入，慌忙套了鞋子，他这才缓了眼色，将她安置到一旁的躺椅上。
　　我拖着鞋子走过去，问：“你为什么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