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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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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你的欣赏,再多的歆慕也是虚妄。
纵多美的潋滟花裳,都据不了眼角景象。
冬收麦芒,夏红枫叶,双手接捧,你那百毒不侵的微笑。
1.
进行曲响起,暖苜身上的毛孔,随着探出云层的暖暖阳光,鳞次展开。十个小脚趾头抠住鞋底,以他人觉察不到的姿态,踮了踮脚。淡橘色的光顺势普照,升旗手从树荫下踏出,步进亮色光毯,软软的一寸头发被打上好看的橘色雾蒙。暖苜放下后脚跟,将身子调整回来。国歌奏起,在某个音乐节点,他挽着国旗沿角的手朝右处挥开。清晨无风,国旗恹恹得揉落下来。
暖苜仰着头,看着那面软塌塌的红色国旗,恨不得站在他的身侧,举起自己的芭蕉扇,让他的国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正想着,那张软绵绵的国旗突然停滞在旗杆四分之三处——卡住了。这在之前的升旗仪式上,也发生过很多次。国歌无阻拦得朝前播放。梁敛使了两次劲儿,国旗依旧卡在原处。暖苜攥着拳头,眼睛勾着梁敛的双手,仿佛看到他白色手套中的骨节,用力紧握。心中默数,在他施力同一秒,与他的手重影叠力,往下挥去。
音乐已止,全场静默,只听得到升旗台上的金属摩擦声,“刷刷刷刷”,国旗匆忙地奔向顶端。暖苜微笑仰望,好像那面红色旗帜,是两人合力,一起升上去的。
国旗下讲话的同学上了台,没有拿稿子——脱稿演讲,调了调麦克风,惯例的开场白后,开始他的演讲。在暖苜的视线处,梁敛刚好站在演讲同学的身后,往这边看了一眼后,有些失望地,微微颔首,转向别处。
暖苜回头,身后的郭媛正聚精打着一款手机游戏,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头。
他在郭媛面前,总是一副准备好摊着手挨板子的小心翼翼。但他的每次转身却都掀起一座风,让暖苜那倦守在原处的心旌,翻转回望。他应该有些窘迫,看到郭媛根本没有向他投注目光时。
别紧张,你今天表现得很好了。暖苜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恰好相逢梁敛抬头转过的眼眶,出于对朋友的回应,或者是赧然的掩饰,嘴角轻扯上扬,只秒刻间。风都忍不住踮脚偷看了呀,捧着那面垂落的红旗,欢洒飞扬,猎猎心事。校服裙摆舞开的弧度正好,刚合适手指尖将它轻轻牵制,睫毛停了橘色光晕,看过去的人,也像是一圈一圈,旋在梦里的光景。
并没有故意查看,游曳的目光如鹊落枝头般,片刻停泊在肩,旋即展翅轻轻掠过,耳边听到它声似旖旎的轻喃脚步,脚尖须臾的点水絮重,却像万斤压制在肩……
全场再次陷入安静,取代前一次金属摩擦声的,是话筒静默的电流声……国旗下讲话的人,忘词了……
2.
暖苜抓着点名册,忍着脚伤,从宿舍区跑到教学楼。此时正是午睡时间,烈日当头,未来得及绑起的头发分成了几绺,沾在被汗浸湿的脖子上。暖苜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吸啜着热浪般的氧气,抬头看看面前的教学楼。“我在五楼的多媒体教室,你快点哦”。到第四层楼梯时,暖苜几乎是靠着单脚的力量快速往上面跳行。点名册因为手心的汗变得油腻,起了很多道褶皱,还来得及。
……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全教室的人都朝自己投来注目礼,想离开都觉得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佯装迟到,坐在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上。
梁敛站在第一排,拿一张白纸,平视前方,一一念出应到成员的名字。他旁边坐着的,是郭媛。暖苜悄悄铺开点名册,梁敛点出的名字和顺序,与其无一错漏。“请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举一下手。”梁敛问,扫视教室内的人。
有那么好记性的男朋友,还要我来送点名册,现在成多余了,厚着脸皮埋下头来,听不到。暖苜轻轻捏了捏脚踝,疼得她咬紧了牙,刚才一口气爬到五楼的时候倒没觉得。
还在寝室午睡中的暖苜,接到电话,迷迷糊糊穿了衣服,从上铺踩着梯子下来,第一脚就踩空摔了下来,右脚杵地,膝盖撞得地板闷响一声,这下睡意全无,疼得完全清醒了。
“喂喂,暖苜啊,你帮我把点名的资料带过来一下,着急,我忘带了,马上开会点名了,在我抽屉里。”女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响起。
总是这样。
“喂喂,暖苜啊,我校牌忘带了,现在学校门口,你帮我拿出来嘛,不然要被扣分了。”
“喂喂,暖苜啊,我的校服还没有洗呢,去洗衣房的时候帮我一起洗了哦,不然周一没换的了。”
“喂喂,暖苜啊,梁敛送我的花在学校门卫那里,你帮我拿一下啊。”
“喂,同学……”
暖苜回过神来,朝左后方的声源偏转去,见一男生半蹲,躬着背,嗫嚅着开了口,“这……好像是我的位置吧,开会的位子都是固定的,我每次来,都是坐的这个位子……”
以暖苜为中心,画半径为一米的圆周,范围内的同学,再次默契得朝这边看来,像看一个半夜潜入将实施偷窃的贼。他朝左边偏转身子,转过头来,到三分之一处时停下,往郭媛的位子靠近些,跟她说着什么,女生微微笑。
是还希望有谁来救你么,多余的人。当走错教室了吧。双手撑着课桌,膝盖直起来时痛得打颤。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的慢动作镜头。可是,是真得,走不动了啊。像是站在海中的暗礁处,羞耻感如涨潮般迅疾打来,头发上,脸上,鞋子里,浸满了咸腥的海水。只因为坐在轮船上的人告诉她,暖苜,你带上点名册,站在海里的那块暗礁上等我,我会很快过来接你。现在那块华丽的轮船开走了,在与她脚下那块暗礁保持安全距离的时候,调转了方向,留下她一个人,抱着冰冷的石头,挥动着手中如白色投降旗帜的点名册。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跳进海里自己游回岸吧。暖苜孤注一掷,就要起身的时候。
“她是我们的新成员,”左边,与自己隔着一条狭窄走廊的人,这样说到,然后将自己的位子腾了出来,和旁边的男同学,挤在了一个凳子上。“你快把我挤下去了,横截面这么宽。”引来旁边男生恶作剧的抱怨。
“你暂时,坐这个位子吧。”对被占了位子的男生说。没来的及看清他的脸,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同学,坐到那个位子上,刚好挡住暖苜看过去的视线。
3.
记得它是打碎了的。镜子里,黄色海绵宝宝在玻璃杯上咧着嘴笑,握着它的主人正机械得挥动着牙刷,脸色邋遢。郭媛喜欢海绵宝宝,杯子是她送的,一人一个。现在,是早上?刷了牙,是去上课么?好像是晚上吧,镜子里的人穿着睡衣。厕所的灯是橘色的,有些暗,照得暖苜的眼睛,也变得暗沉。靠近镜子里的自己,应着暗色的光,自己放大的黑色瞳孔里,能装下玻璃杯上面,夸张表情的海绵宝宝。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讨厌你虚假的笑,你能把你恶心的嘴角放下来么,盖住你那两颗白色的大板牙。
你明明喜欢的,你从郭媛手里捧过我时明明说很喜欢的,我看到你咧开的笑。
梁敛送的一套杯子,两个一模一样,都送我了,一样的用着也没什么意思,送你一个吧。她的微笑,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你们两个很像,只是她少了两个外突的白色大板牙。
哈,我正好缺一个刷牙的杯子。暖苜记得,自己当时高兴得接过它,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她没有看郭媛的表情,反正就算看了,她也是一直保持着,和这坨黄色砖块一样的微笑,即使她生气。我只是刚好缺一个,放在厕所阴暗角落,装着牙刷,刷洗牙齿的杯子而已。你用它喝水,我用它刷牙。
那,暖苜,我要用一下你的电脑哦。黄色砖块连说话时也是拧着笑容,不过,他说话的声音,是从两颗大板牙里挤出来的么,为什么不见他张口呢。
不对……你说什么?
“用下你的电脑查资料。”声音在厕所外,郭媛的声音。
没来得及关的贴吧网页。没来得及退出的账号。“喂!不行!”牙膏泡沫堵在嘴里,像溺水者的呐喊被沉进海底,呛了一口气,牙膏沫全部喝进了喉咙,带甜的咸薄荷。握着牙刷冲出门外时却只看见一片黑,不远处的桌子上,电脑屏幕闪着白光。“喂!我说过不准用的!”朝着白光处跑去,歇斯底里地去阻止。脚下,被什么利刃绊了一下,像是铁丝,缠在脚踝上,因为奔跑太过迅疾而勒进了皮肉碰到了骨头。暖苜甚至听到,铁丝与骨头摩擦出的金属质地般的声音,像梁敛手中那面红底金黄色星星的国旗,噌噌地奔向旗杆顶端。
握在手上的海绵宝宝杯子,因为自己重心的倾移,从满手滑腻的牙膏渍里脱离,奔向坚实的黑暗地表。如夜空里绽放出的璀璨烟火,黄色玻璃碎屑迸发出奇妙的花案。被围在中心的花蕊,是一张带着两颗白色大板牙,始终微笑,完整的金色嘴唇。
带着锋利沿角的玻璃碎屑正以眨眼不及的速度戳进眼球,暖苜看到越来越大的金黄色玻璃碎渣,越来越大的海绵宝宝,越来越大的白色大板牙撑着嘴皮在微笑……以及脚下尖锐的疼痛……
单面紧闭的玻璃窗,正扬着一只手,将窗外毒辣的阳光揽进怀中,不遗余力。黑板刷掉在地上,英语老师嘶声力竭讲着语法,数学老师手里的圆规在黑板上裂出尖锐的噪音,教鞭拍打课桌以警示。这些声音,都不在身旁。睁开眼睛的刹那,锐光割进眼球,疼得她迅速闭上眼睛以手挡光。
教室里空无一人,这节课,是体育课么?等大脑从游离的状态回归正位时,发现这里的课桌,没有书本,没有文具,自己所处的座位,也不是自己的位置。五楼的——多媒体教室?暖苜突然觉得惊诧,好像前一个桥段,已经是上个学期的事,捏在手中的点名册,是真切存在的。怎么……人都走光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真是可笑。暖苜回到教室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露出快要喜极而泣的表情,至少在暖苜看来,这些怪异的表情,是这样形容的。“暖苜,你去哪儿了啊?你失踪了一个下午了。”“你去哪儿至少应该给郭媛说一声啊,她到处找你呢,我们正说,实在找不着就跟班主任说了呢……”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而已,暖苜自认没有这么大的个人魅力,让这些同学惶恐成这样。“郭媛在哪儿?”暖苜问。“她回寝室了,说看看你会不会回去了。”
4.
寝室窗帘沉重得垂挂在桌子两旁,郭媛的海绵宝宝水杯和课本整齐得摆放在左边,暖苜的东西摆在右侧,没有风,空气里有闷热的洗衣粉味道。厕所里,洗漱台上的牙刷杯,也静静各自一隅躺着,之前的海绵宝宝漱口杯被不小心摔碎,用一次性塑料杯代替,一直忘了买。暖苜坐在椅子上,整栋女生宿舍楼,大概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没有回来过。几分钟后,听到远处,楼梯转角地方的声响,带着钥匙碰撞的声响,小跑着,由远及近,慢慢变成疾走,速度缓下来,脚步有些犹疑,直至走到门口,站定,推门。
“你去哪儿了啊?”焦急的样子。
她盯着她看了片刻,把手中白色的点名册伸到郭媛面前,声音没有波澜,“给你送这个去了。”
郭媛接过,“那……你一直在那儿么?人太多,我没看到你呢……”
“哈,是的啊,我太不起眼了嘛,甚至,都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大活人被锁在了教室。”
“我就说……你一下午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以为,点名册,你肯定赶不过来了……”郭媛满脸的歉意,额上的刘海已经湿透,是找了很久吧,她只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而已。暖苜也这么相信了,但是,对于最后一句,还是想争辩些什么。
“我帮你拿的东西,什么时候没有按时送到!”暖苜的声音有些抬高,她本来告诫自己,不要有半点责备的语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句话,是对自己的付出,打了一个全盘否定的局。
点名册的白色封面外,留下一圈皱皱的汗渍,现在,郭媛的手正捏在那处,没有说话。整栋宿舍楼静得只剩下两人的沉默。也让暖苜觉得,无所适从。从背后窗户投射进来的光,躺进面前,这个漂亮女生的眼睛里,粼粼推动,暖苜甚至感觉,下一秒,面前的这个人,就会哭出来。跟她道歉吧,是自己语气态度太过恶劣,她找了自己一个下午,也很委屈,跟她笑一笑,道了歉后,说,我们快回去上课吧。对不起……她已经决心说出来了,脑神经也已经开始支配自己的嘴角表情。“那束花,就没有。”半句话鲠咽在喉咙,暖苜没来得及作出判断的大脑,甚至以为,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和梦,如出一辙,海绵的嘴没有动,话是郭媛说的。
那束花。暖苜听闻,愣在原地。随即,她看到那双波光粼洌的眼睛,印刻着身后,放在桌上咧嘴笑的海绵宝宝。然后,同样的笑容,琢刻在眼前人的脸上。她说:“我们快回去上课吧。”好像之前那句话,是叫着暖苜的名字那样,一笔带过。她牵起暖苜的手腕,“快走吧,别愣着了。”
如果让暖苜说,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是什么,她一定会不情愿却还是笃定地回答,是郭媛的笑容。它让所有意外,都来不及去细想。只是奔跑起来,才记得脚伤未愈。
宿舍楼梯,钥匙串玎玲作响。
5.
广播里不厌其烦通知,播音比赛于下午最后一节课,在演讲厅准时开始,请各班担任评委的文艺委员,按时到达。课桌上堆了一大堆试卷的暖苜,有些躁恼地将它们摞在一起,塞进书包,计划着进了演讲厅后,在后面赶题。
演讲厅前方的声音,或温缓婉转,或抑扬顿挫,暖苜在做题的间隙,都会抬头看看,然后在评分纸上打上自己的分数。正将试卷翻面时,听到后门被打开的声音,高跟鞋 “咄咄”闷响,在自己后面——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落座。与暖苜保持学习工作交接的广播站女老师,来晚了,坐在了后面。暖苜尽量以小幅动作折叠起试卷,但是桌上铺展开的参考书和试卷面积太大,只好抽出一本与评分表格类似的笔记本,翻开来盖在上面。翻开的那页,不偏不倚。
学校贴吧里,有人提及他,一句现在她已记不清楚,却在当时坚信是诽谤的话。那是她注册的第一个账号,跟帖反驳。引来彼此两人不停歇的驳论,为了让自己的观点看起来更加受人拥戴,注册了第二个,紧跟着第三个账号,用以还击其人。账号和密码,被随意写在笔记本中的一页纸上。只是暖苜不曾想到,郭媛,和自己只敢在网络上悄悄搜索其名字的人,在一起了。
“学校最不般配的情侣”,学校贴吧里,被某个好事者发起的话题。鼠标在被轰炸的贴吧楼层里游移,终于抽出书架上的笔记本,翻开那一页,登上了另外一个账号。16个字母,每一次敲击,都切入骨髓。“郭媛、梁敛”。不以任何阐述的四字,渐渐被埋在后面。有些不甘心,觉得至少,是应该有人和自己持同一观点的。
然后,第二个人出现了,分析得头头是道,紧接着第三个人,第四个人……这16个字母组成的四个简单汉字,突然成为众矢之的。鼠标点击“下一页”,仍旧被这四字占据的页面,笔记本也该翻页了。贪婪如白蚁般,积攒得越来越多,它们蹬着脚背,一层一层,往金字塔城堡里聚垒,啃噬其中。这座被好事者发起的话题,渐渐成为暖苜一个人的,体积庞大,却空无实心的白蚁聚集地。它们爬上花瓣,绕进花蕊。
只是一气之下扔进了垃圾桶的花束。“谁要帮你带给他啊!我又不是专门跑腿的小虾兵!”心里怨怼地骂着,走到男生宿舍旁的垃圾桶,愤懑地投了进去。
那个人肿胀着一双红色血丝的眼睛,盯着电脑,发疯般地顺着笔记本上面的账号,登录,跟帖,退出账号,登录下一个账号,跟帖,退出账号,登录……鼠标与键盘交错的声响,像一个挥舞着尖刀的疯子,不断戳刺着一堵坚实的白壁,希望看到那块冰冷一点,能感觉到痛,能如一个人柔软的皮肤,能渗出血来。可那利刃未带把柄,越用力,手心就更近刀刃一寸。当觉得累了,白壁光洁无损,放下这把刀,才看到手心血痕遍布。很痛吧,这样的傻事……
可是后悔的时候,想要去捡那束花的时候,却发现垃圾桶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还要冒着谎言被拆穿的危险,坦然地说,“嗯,已经安全送到了。”其实是偷偷溜出学校草草买了几支廉价玫瑰滥竽充数。反正也他们也不可能拿着那束花对峙。当时就是这么单细胞想得。后来……难道真得对峙了?
手机尖锐的铃音伴随着振动。暖苜盯着笔记本上那页纸的思绪,被抽离回来。手机的主人在暖苜后面。老师捂住手机喇叭,大概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一个非接不可的电话,于是按下接听键,从后门出去了。已无心再听播音比赛了,自己的投票,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已。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自己。收拾了试卷书本塞进包里,猫着腰,打开门,溜了出去。
走出门前的刹那,充盈在演讲厅的播音男声,戛然而止。声音是暖苜喜欢的那种,沉稳不做作,在她的评分表格里,肯定会是迄今为止的最高分,好奇,想回头看一眼时,不远处的广播站老师接着电话偏转了一下身子,不能被她看到,慌张地松手关了门。
“奇怪,他怎么又忘词了。”下面絮絮的讨论声,被关在门内。
她,走了啊……
6.
周末女生宿舍停水,洗衣机不能用。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全部堆在各自桶里。一楼灌溉草坪的自来水管正常供水,暖苜打算去提了水,然后去洗衣房里,手洗衣服。整理衣服的时候,正想问郭媛要不要一起去,听到她打去电话,于是没有叫她。开宿舍门时被她叫住,“暖苜,你帮我把衣服给梁敛吧,男生宿舍没停水,洗衣机能用呢,叫他帮忙洗一下,我跟他打电话了,在楼底下等你。”“哦。”暖苜折回去,提了两个桶下了楼。
等了片刻,便看到梁敛一路小跑来,穿着球衣,从球场过来的,健康的麦芽色皮肤衬得牙齿更加白净。待他走进,暖苜把左手上,郭媛的桶递给他,没有说话。“学校公告栏说,女生宿舍周一才有水,要不要我帮你们提点水上楼?”梁敛笑着说,声音活跃阳光。“帮郭媛提就好了,我不用。只要宿管阿姨准你上去。”暖苜冷冷地答,绕开他准备去宿舍旁边的洗衣房去。梁敛见暖苜手上还提着一个桶,“我帮你拿过去一起洗吧。”说着就去接暖苜手中的桶把。“不用。”暖苜反身将桶拽回来。“反正是丢洗衣机,很方便的,自己洗会洗好久,和郭媛的一起洗吧。”以为是女生不太好意思的的推脱说辞,与她争执。“我不想跟她一起!”暖苜道,声音里有低吼架势。缺一根筋的男生并未听懂女生的话中之意,奇怪平时跟自己嘻笑打闹的女生今天怎么这么矜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用着平时对待朋友的惯有嬉皮抢下暖苜的桶,”女生不示弱,卯足了劲抓着桶边奋力夺回。
“咵!”——女生抓住的桶边拔出一声脆响,被掰出一块不规则大三角,塑料桶顺腰至底划出一条裂痕竖线,“啪”地掉在地上。衣服散落一地。手心被尖锐的塑料沿边割出一条平滑的口子,血珠抱团涌出,手中还抓着那块塑料三角,吼道,“你聋子么!我说不用的!现在只听得懂外星人说话听不懂地球人话啊!?”蹲身去捡衣服塞进那只烂桶里。奇怪的场面引来宿舍楼前过往女生的目光。
从第三人视角看去,一个因经常运动被阳光晒成浅色麦芽皮肤的高个子男生,用一种买菜大妈的姿势,挽着一个粉红色塑料桶,面前蹲着的,是一个手心沾满血渍,正愤愤地,把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股脑塞进被掰坏的塑料桶里。男生有些懵懵懂懂,等反应过来想蹲下帮忙,下巴刚好抵达女生头顶的高度时,女生以火箭发射般的速度站起身来,“嘭!”,女生头顶用势不可挡的冲力扫开一切上空阻碍物体,头也不摸地迅速平移开,男生挽着那只粉红色塑料桶,捧着下巴,痛得龇牙咧嘴。
没走出几步,女生折回身来,目空一切,到男生面前,捡起那块塑料三角片丢进桶里,绕开障碍物,大步往洗衣房走去。“喂——”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的男生,因下巴的剧痛,没能把话继续。远远围观的女生们笑着走进宿舍楼,男生有些懊恼得,捏着下巴走开。
喂——手受伤了不能碰水。她今天是心情便秘了么?
7.
“小A,我在图书馆。对,下了好大的雨……嗯嗯,我在这儿等你哦。”“我被困在这儿了,嗯,好。”“伞在我的衣柜里,不是……左边左边,找到了么……”“路上慢一点哦,不急,反正好多人都在这儿……”
在图书馆晚自习的人,被这场突然而至的暴雨困在此。夜里,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漂着颜色各异的花雨伞,花伞停泊靠岸,硕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啪啦啪啦不断章,恢宏壮阔。身边的人吵吵嚷嚷,身边的人擦肩拥攘,身边的人三三两两。雨点不再被拦腰折断,笔直得掉进平地积起的水面,闷闷的哗啦作响。身边的人空空荡荡,没有雨伞再停泊靠岸。手机攥在手里,通讯录停在“G”字开头的那页,迟迟没有拨出那个电话,也不打算拨了。暖苜坐在台阶上,将头埋进膝盖,溅起的水滴洒进了脖子,冰凉的。
“那个……同学……”男生站在第二级台阶,单手撑在右脚膝盖,俯身于她略高一个水平线,她是睡着了么?一动不动。说话,都怕吵醒了她。她困惑地仰起头。他看到女生脸上的眼泪,心里一紧,眉毛立即攒蹙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抬起来,想要去帮忙擦拭。但也只是,轻轻抬了抬食指。“我能坐在这儿么……”
暖苜揩了揩脸,在学校昏暗的路灯下,配着丝毫不消褪的滂沱暴雨,睁着快要哭肿的眼睛,看清楚眼前人的脸。见过。那天……被反锁在五楼多媒体教室时,给自己开门的那个男生。
树上方柔软的枝干,被劲风一齐推向左边,树叶彼此簌簌摩挲,扬起的雨点洒在两人脸上,酥酥的。全世界的张牙舞爪,都与台阶之上的时空隔绝。
“上次,谢谢你给我开门……”女生突然说话,掩饰不住哭过后浓重的鼻音。“对不起,忘了你名字了。”
“哦……章笙。”其实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不过,记得认识,就很开心了。
“章笙……”她念出他的名字,后鼻音带着哭腔。刚才哭得太厉害了。“我太笨了,上次,被关在教室一个下午,都不知道。那里没有人经过,我还在想,要不要趴在窗子上叫人呢。”想起上次趴在五楼窗台,一直犹豫要不要冲着学校喊“给我开门”的自己,忍不住笑了。
章笙看暖苜,红肿的眼睛笑时弯弯上扬。“我也常做笨事。”锯齿状的叶子被打落数片,漂在台阶下的水面上,跟着雨点,缓缓慢慢,停在两人脚下,在水涡里打了个璇儿,要跟着风走了,男生弯腰捻起最后那片叶子,提起它的叶柄,端详了片刻。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不弯腰低下头的话,一定会像小女生一样红了脸。
“最笨的,就是在关键场合‘忘词’。”
男生放开那片叶子,看着它追着风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