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春水秋山

1、鸦鬓双鬟初相见

　　九岁那年春天，父亲升了京官，全家一起随他从水路赴帝都就任。
　　沿着长江，一路山明水秀，看不倦的如画风光。春水清碧，船边时有银鱼朱鲤轻跃出水面，画一痕水线，复又沉沉游去。我伏在窗边，正贪看着浩荡江景，船头忽然传来哥哥的呼喝声，抬头一看，他举剑船头，将一条跃出水面的银鱼正正刺个对穿，那鱼泼起的水花溅了他一头一脸，他伸手抹去，哈哈大笑，眉眼在阳光下烁烁生辉。
　　江上帆影点点，对面有数只画船迎面行来。阳光正好，隐隐看到那船上朱帘轻挑，似是有人在遥遥望我们这边笑闹。
　　我一路穿的都是男装，此刻全不在意旁人，径直奔到船头去抢哥哥手中的剑：“我也要刺一条玩。”
　　哥哥把剑一竖，虎着脸斥道：“女孩子家，动什么刀剑。”
　　我撇撇嘴，不做声。眼看着船慢慢拢向岸边，忽然伸手抢了哥哥手中的剑，笑着就要跳上岸去。不防对面的船此刻也在靠岸，两船船头一撞，双双被荡离岸边丈许远。我一脚踏空，落到了江里。
　　呛了一口水，我本能地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江水清澈，身边隐约有一片片晶莹的粉红，花瓣一样地飘过。
　　岸边船上有惊呼声。还没等我开始害怕，我已经被人抱住，忽地举出了水面。哥哥从船上一个箭步跳到跳到岸上，一把扶住我：“你没事吧？”我半坐在地上，咳了两口水，站起来甩甩头上的水珠，顾不上理他，忙着奔到水边。那片片榆荚大小的透明小伞还在水中轻轻飘动，晶莹剔透，状如桃花，美得象一个梦。我忍不住伸手去捉，却捉了个空，人还险些又跌进水里。刚上岸的父亲立在我身边，沉声道：“小眉！”
　　我吐吐舌头，站起身来。父亲却忽然走开两步——那条和我们相撞的船此刻已靠到岸边，船上人还没上岸就遥遥和父亲招呼：“哎呀陆年兄，真是好久不见了！”
　　父亲也忙拱手作礼：“凌大人！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
　　“听说陆年兄高升了，这是去京就任么？”……
　　父亲忙着寒暄，一时顾不上训我。我又伏在水边，看那片片薄如蝉翼的花瓣一翕一张：“真美！这是什么啊？”
　　“桃花鱼。”
　　我身侧忽然站了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眉目秀丽，声音清淡，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却并不看我，只是目送着江中这片片晶莹的桃红，一收一动，蠕蠕然远去。
　　“桃花鱼？桃花化成的鱼？”
　　她嘴角轻牵，显然是在笑我的无知：“传说汉时王昭君出塞前，怀抱琵琶，在舟上黯然泪下，泪落入水中，化作这透明的桃花鱼。”
　　“有什么好哭的？”我忽然笑起来。
　　她有些讶然地望我，半晌道：“远嫁到那种地方，不伤心么？”
　　“留在深宫里，只怕更伤心。”
　　她不出声了，漆黑的眼睛望着我，一言不发。
　　哥哥追了过来，一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小眉！还不快谢谢救你的恩人！”
　　我被他拉得转了个身，正正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那是个年轻的公子，和哥哥年龄仿佛。一身青衣湿淋淋的站在那里，眼睛里的笑意却似要溢出来。我这时才知道脸红，心知自己身上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可是，避无可避，只好抿抿嘴，规规矩矩走上前去，福了一福：“多谢公子相救之恩。”
　　他楞了下，收敛了笑意，忙着回了一礼：“哦……不必客气。”
　　母亲这时也走下船来，对着这位公子称谢不已，我闪在一边，眼睁睁看他在众人围簇下慢慢红了脸，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偶一回头，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也在静静地望着那公子。江风忽来，吹起她身上藕荷色的披斗，飘荡起伏，翩然欲飞。
　　大约是感知了我在看她，她垂下眼，片刻后又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直望住我：“你是女子，为何男装？”
　　我哑然，忽然明白刚才的一福露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