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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七十八 弑亲 ...

  •   皇帝击了击掌,候在门外的德安,端着托盘悄无声息的推门而入,极其恭敬地微弯着腰,低垂头走到屋内,小心放下托盘,朝太上皇和皇帝行了个礼,又躬身退步到门边,转身掩门退出了房,由始至终目不斜视,行动谨慎,小心,只会听命行事,其他的一切全部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将一个奴才陪随主子行使隐秘之事时该有的模样,表现得完美无缺。

      放在桌上的托盘,内里托着只小盅,洗梅红的釉彩,八宝纹的花纹,弯曲弧度流畅,色彩和造型和谐优美,浑然天成,不愧是进贡宫中的上品御瓷。

      太上皇微眯起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只小盅,面上神情变化莫测,觅不到任何端倪,半晌,才不屑的一笑,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袍,缓身坐在桌旁:“什么意思?”

      轩辕翊恭敬的回复:“知道父皇身体近日来愈加不好,儿皇命人寻来奇方,据说,对定神安眠有奇效,父皇大可以试试,这也是儿皇的一片孝心。”

      轻咳着讥讽:“你倒是突然讲起孝道来了,孤是不是该大感欣慰?咳咳咳,皇帝的这一方药不单单是安神吧,哼——”

      言未尽,彼此心知肚明话里的意指,聪明人之间说话,用不着说得太多,太直白。

      即不反驳,也不辩解,颇有些默认的意思,他挂着凉薄的笑站在那里,不见一点遮遮掩掩的,坦然接受父亲拷问的冰冷目光,不言不语,周身散发寡情的凉,明白传达一个笃定意思——

      这盅药,太上皇无论是接受还是不接受,都要喝,没有选择的余地。

      太上皇的心里百味交陈,一直以来,他就刻意打击和冷落轩辕翊,不遗余力的贬低他,蔑视他,可以说是无情至极,让轩辕翊的性情,在一次次的磨难里变得多疑诡思,铁石心肠,行事冷酷无情。

      因为经历过当年的动乱,以及后来因为他颓废朝政而政权外失,朝堂混乱引起一连串的不堪后果,每一个错误,都让他感到切肤之痛的悔之不及。

      失去的太多,让他深深地明白了,于一个掌握国家命运的君王而言,“情”之一字,太过奢侈,也不合适,那不是他们生在皇家的人该有,更不是一个帝王心里应存的。

      走在高于九霄的权力道路上,就能不存有会让心变得软弱的感情,帝王路,本就是孤独而寂寞的,唯有冷影独相伴,一路不解红尘寞。

      唯有无情无爱的帝王,才能视天下如棋盘,操控人心于股掌间,随心所欲地将所有人当做棋子,不予感情的掌控他们的进退生死。

      没有所谓仁慈,就不会有踌躇与迟疑,没有软弱,没有偏颇,可以心无旁骛的行使一个君王的责任,稳固江山,将大居带向更加辉煌的未来,成就轩辕氏的荣耀,做到他当皇帝时亦不曾做到的宏图霸业。

      这份光辉无比的伟业,是他曾经的梦想,也是阿嫣活着时的心愿。

      只是,他没料到,轩辕翊真成了个无情冷血的帝王时,他竟是第一个承受这份绝情的人,这样的结果,太讽刺了。

      呕心沥血亲手打造的利刃,却要被它刺穿胸膛,剜了心,拿了命。

      深吸一口气,忍下胸口的悲愤和无可述说的哀伤,他平静的说道:“帝王家,手足相残,血亲反目,同室操戈的事并不鲜见,咳咳咳,孤自己就是踩着同胞血脉的尸体登上皇位的,你的举动,孤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孤已经禅位,手里早就没有可以让你非争不可的东西,咳咳,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何须皇帝你做到如此地步?”

      轩辕翊微微一笑:“父皇言重了,这话说得,叫儿皇好是难过。”

      “父皇应该知道,儿皇现在刚登基,手中的权力还没抓牢,属于儿皇的势力亦还没有完全巩固,面对的问题很多,很多人想要趁着儿皇现在内忧外患,江山未稳的时候兴风作浪,轩辕复就是一个例子,借来父皇的名头,找个名目为自己的叛乱正名。”冷凛如梅的绝美脸庞,泛出阴狠颜色:“纵然朕不将他放在眼里,收拾他是轻而易举,但是,还会有下一个和轩辕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蛇吞象的家伙,苍蝇一样的东西,虽不具备什么威胁力,但是多了也甚是烦人,尤其现在,朕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这些个不成气候的东西。”

      “所以,为免于患而杜绝可能的麻烦,儿皇再三思酌,还是先行动手,把会引起麻烦的问题抹掉为妙,一绝后患。”

      “呵呵呵,况且,父皇绝不像您说的那样毫无价值,在儿皇眼里,父皇是无可替代的重要存在,尤其现在,简直是儿皇的救命福星。”带笑优雅的踱步到桌边,皙白如玉修长的指,捏住小盅的盖掀开,将小盅向太上皇面前缓推几寸,弯长邪魅的眼里笑意盎然。

      无视那只推到面前的瓷盅,双眼锐利如刀的审视着轩辕翊,面上辨不出喜怒,须臾,太上皇缓缓闭上眼,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别说这些面上敷衍的话,孤想要知道你真正的理由,能让你非做不可的,定不是你说的那些。”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太上皇不时响起的咳嗽声,击破这片沉默,但是越发显得满室的空气负压低靡,抑郁难耐,更寒壁冷彻催人伤。

      宫烛“啪”声轻爆,光影摇曳,暗淡的烛火下,轩辕翊极美的五官朦胧宛如晕染开的水墨画,意韵绝美慑人,偏又瞧不到具体细致的形状,仅有逆光的眼瞳,泛着细碎的幽光,透过浓长的睫毛,猎霜催雾般朦朦澹澹,乍转光华泓澄如水。

      慢慢敛去笑容,神情浮出几分不耐,叹息一声:“父皇,其实儿皇不过是按你的意愿办事,你何必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的心愿,儿皇照着办就是了,至于儿皇的理由,那是儿皇自个的事,去追讨这个,有些——多此一举。”

      太上皇被他话里模糊透出的意思,震得怔愣了许久,隐约省悟到什么,心不由提起:“你……在暗示什么?”

      “父皇为什么失眠成疾,久治不愈?为何身体日况愈下,多年药石无用?就算御医名师怎么调理都不见丝毫效果,父皇以为儿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脸煞白如纸,倏地睁大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轩辕翊,唇哆嗦着语不成句:“你……你如何知道的?难道是庆玄……这不可能……就连他,这许多年来都……”

      他的秘密,明明只有他一人知道,就连最贴身的庆玄都不曾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庆玄在日常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中,不经意的知道了这个秘密,也断然不会告诉轩辕翊,可是为何轩辕翊会知道?

      “既然父皇一心求死,不惜长期服用蕖桑,现在儿皇遵守孝意,达成父皇的心愿,有何不妥?父皇何须一再追问,令儿皇为难。”口气森冷,他冷眼斜睨父亲,只觉得实在厌烦这样不识趣的一再追问。

      一个长期以来费尽心机一心求死的人,临到头来,反而在死亡面前为些无聊之极的问题纠缠不清,真想死,还管他人有什么理由?为了什么?只要达成自己求死愿望不就成了,自相矛盾的言行不一,不是可笑吗?

      太上皇哑口无言,轩辕翊竟然连“蕖桑”这个名字都知道,那么,看来关于碧簪海棠的秘密,也没有什么瞒得了他的了。

      何况轩辕翊说的话也没错,自阿嫣走后,他就了无生趣,倘若不是为了大居国业,当年他早就跟着阿嫣一起去了,但是也不愿独活,饱尝思念之苦,日日为痛失爱侣而备受煎熬,一人独自在这红尘苟且偷生。

      为了缩短自己的生命,他一直长期服用毒药“蕖桑”,虽然每次都是微量,然而长年累积,身体早就被毒药腐蚀,内脏五腑破败不堪,犹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直到最近,他感觉到身体愈来愈差,估计自己的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才决定前往皇家陵墓南陵,守着阿嫣的陵寝,等待人生最后的时刻到来。

      服毒自伤,是为了自减寿命尽快和阿嫣在一起,身体每日被毒药侵蚀的痛苦,也是他的自我惩罚,惩罚他当年对心爱女子的伤害和背叛,也惩罚他累及她早早殒逝。更是惩罚他这些年,为了谋策,不得不违背心意的抱其他的女人,哪怕是身不由己,他也无法原谅自己一次次的对爱人的背叛!

      思及种种,他霎时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也罢,不过提前一点面对最后的结局,没什么不同,但是,假如他的死,能成全轩辕翊的霸业,他就不觉得有何遗憾和不甘了。

      至于轩辕翊是怎么知道碧簪海棠的秘密,以及他做这一切究竟是要图谋什么,与他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也不是他能管的了,换个角度想,轩辕翊能掌握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机密,也是一种手段高明的表现,实乃让他死也可慰,无憾了。

      “算了,咳咳咳,我管不了了,只要你能守住大居,让大居的江山牢固如铁,万世千载不撼,孤便无所牵挂,死而无憾了。”想通了,看透了,反倒轻松起来,端起桌上的小盅,脸上一派坦然。

      轩辕翊抿唇淡笑:“多谢父皇成全,儿皇感激不尽,定不负父皇厚望,父皇大可放心的去陪母后。”

      小盅慢慢向唇边移去,轩辕翊不动声色的望着那只小盅移动的轨迹,心微紧,不由屏住了呼吸。

      小盅将要触及嘴唇,太上皇手一止,又转手放下手中的瓷盅,抬脸望向轩辕翊:“孤还有几句话要说。”

      “父皇但讲无妨,儿皇候教。”

      “关于沈家,你记住,无论无何,他们是你母亲的血脉,还望你存得一点顾念。”

      “是,儿皇谨记。”

      “楚氏一门,我交给你的卷轴上,太祖皇帝的警训,算来,时机也成熟了,待到你……算了,你心里有数就行,连城侯他……此事牵涉利害太大,你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才可行事。”

      “儿皇会小心。”

      “至于姬桓那老匹夫,你,哼——,以你的性子,孤也不必多喙了。”

      轩辕翊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着,眼底煞气大盛,阴狠异常。

      太上皇眉目清冷,意有所指的徐徐说道:“对某些人,你还是不要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才好,倘若为了一块踏脚石,留下无穷祸端,而坏了苦心经营的大局,那就真是得不偿失,错了这一步,以后全盘皆输,你将有何颜面面对轩辕氏的列祖列宗?”

      冷梅妖魅的绝美面庞倏地冷凝下来,森森透寒:“父皇这话说得,让儿皇糊涂了。”

      “少给孤装糊涂,不要以为你为那个丫头做的那些动作孤不知道,她一个奴婢,身份卑贱上不得台面,根本没法让天下的权贵世族认可而甘于伏低称臣,她的出身背景,只会令你遭受羞辱,你倒好,居然不管不顾,把用来掌控朝堂驾驭臣下的手段,用来为她百般谋划,哼,帝王之术,天家策君主谋,亏你使在好地方啊!”

      太上皇的讥讽嘲弄,让轩辕翊脸色越加不悦,面色极不好看,冷得冻绝周遭的空气,袖中的手紧了又松,他隐忍着不发一言。

      “忠言逆耳利于行,孤是要点醒你,莫要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为了个不值一提的贱奴坏了大事。”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她的心也不在你,你不过是一厢情愿,贵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世间芳菲无数满园繁花,哪一枝不是任你随心采撷,你何必自讨没趣的巴着上去失了身份,孰重孰轻,如何取舍,身为帝君你心里该比谁都清楚。”

      一番严词斥责说罢得有些刻薄,轩辕翊并没立刻回话,他微垂头,半敛眼帘,似在思度什么,半晌,微笑着抬起眼,眼底沉如不见底的深渊,不见一丝情绪的冒着寒气,回望太上皇严厉的眼睛,像是觉得他的话异常的好笑,唇畔的挟笑的涡旋愈来愈深。

      “父皇,听说当年母后心仪的人也非您。”轩辕翊语气的极轻,却轻而易举的让座上的太上皇大失常色,眸子一冽。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为了求得母后,父皇不惜在外祖父信陵公面前下跪,以表诚意求娶母后,那个时候的父皇可没计较为了个臣仆,纡尊降贵的失了身份。”

      不恭至极的话,让太上皇气煞了脸,咬紧牙关瞪着他,几乎要抑不住怒气,站起身来给他个耳光。

      “身为大居太子,未来的皇帝,当时父皇的这一跪,意味非凡,给的不光是尊重和诚意,背后压着的还有一个国家的重量,帝王,万乘之尊,即整个江山社稷,就是代表了家国天下,承载全部的担负和责任,遵从皇帝的意愿,也就是满足国家的需求;信陵公应了下来,既是顾全了未来君主的颜面,也是坚守了对国家的忠诚和责任,若是不应,则是让未来的天子下不了台,亦是背弃了对国家的忠守的信诺。”

      “母后身为将门之女,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保家卫国,忠于和服从轩辕皇族,这个信念深入血脉,无论如何,她都会将家国天下放在个人意愿的前面,所以父皇的这一跪,让母后就算再与心上人两相情悦,也不得不屈从于对轩辕皇族以及大居的责任和忠诚面前;软硬兼施,暗做胁迫却不露行,啧啧,儿皇都不得不佩服父皇的心计,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扫除情敌,如了心愿迎得心上人。”夸张的赞叹里,毫不掩饰他的讥讽嘲弄。

      “你住口!”气得全身颤抖,双眼冒火的盯着面前这个满脸不恭,乖张狂妄的儿子。

      “为何说不得?当初的父皇不也是对满园繁华视而不见,非要一厢情愿的巴上去自讨没趣吗?”反唇相讥,尖酸刻薄的把之前太上皇的话还了回去。

      急剧的咳嗽着,几乎要喘不过气,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你这个孽子,竟为了个下贱的丫头……如此,如此……大逆不道的出言不逊,把她和……你母后相提并论,那个……下贱的奴婢,算什么东西!你这是在羞辱你母后!你竟……你竟这般……”

      面对太上皇的指责,轩辕翊不以为意,执拗的继续说道:“在我眼里,她和母后一样,一样拥有值得让人敬佩的坚强意志,这一点,我想父皇也该清楚吧,毕竟她是你一手挑中,她在你的谋划里展露的聪慧机智,惊人的毅力和坚持,就算是父皇你也不能予以否认吧?”

      “那又如何?再是聪明过人,达练通彻,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低贱肮脏的微沫的事实!”嗤之以鼻,毫不掩饰他的极度鄙夷。

      眸子骤缩,轩辕翊顿时动了怒,但是思及到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平下怒火转而又笑起来:“朕不想和父皇争论这个,这些不是父皇该管的,她是朕的女人,在朕眼里算是什么,朕自有计较,现下没有必要去讨论这个,况且,父皇应该明白您此时此刻什么管得了,什么管不了,就算心有不甘,也是无能为力。”

      被他的话堵了个透,梗塞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浑身哆嗦的怒目而视。

      逆子,孽障,这个悖德反叛的毫不把礼法伦常放在眼里的不孝子!真是个逆了天理也不皱眉的混东西!

      面对太上皇的一脸滔天震怒,他视而不见,玉白的食指一下一下的轻击下颌,挑眉,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父皇无须动怒,儿皇有份礼要送给父皇,父皇听了,定会高兴的。”

      “按祖例,帝后同陵不同棺,可是儿皇愿意为父皇去违背祖例,更改皇室殡葬的礼法,让父皇和母后同陵共棺,为父皇尽最后一份孝心;对于父皇而言,能与母后同棺是毕生的夙愿,儿皇满足了父皇的愿望,那么,父皇也就不要再纠缠那些自个不该问又管不了的事,有些话,说得过了,会让儿皇心里添堵的,父皇为何要在临去的时候,还为难儿皇呢?你我父子最后的时刻,何不心平气和的话个别,这也是好的啊。”像哄孩子似的轻言软语,抛出诱人的饵,笃定的胜券在握。

      他知道,这个饵对太上皇而言,诱惑实在太大。

      皱着眉怒瞪他寡情淡笑的脸,良久,灼亮的目光慢慢黯去,闭上眼轻叹:“唉,你说得对,孤乃将死之人,是无能为力再去干涉什么,但愿你不要……算了,多说无益,还望你好自为之。”

      轩辕翊没有答话,只是撩袍恭敬的跪下,按大礼叩拜,三跪九叩,每一个动作都依照跪拜礼仪的标准,无可挑剔的寸毫不差,态度也一扫之前的不驯,毕恭毕敬。

      叩完头,他没有起身,依然低匐着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一动不动,保持着最卑躬的姿态,砖面森冷的寒气,冻彻膝骨的隐隐生疼,他也恍如感觉不到的化为泥塑,不为所动的眉都没皱一下。

      寂寂无声中,有啜饮的细微吞咽声,放下小盅瓷器的低响,行走时衣物的窸窣声,躺上床时丝锦的摩挲声,似有似无的传来一声黯然神伤的叹息。

      之后,所有声响都归平静。

      一室静谧,皇帝双手贴地面朝砖面,依然跪伏在那里,仿佛已经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一起进入亘长时间的永恒静止,没有生息,没有温度,没有脉动,宛如死物一般。

      时间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宫烛摇曳着最后的微弱光芒,火焰挣扎着跳亮了几下,终是燃完生命的光华熄灭了,惟有烛台上残剩的烛油堆砌在那,逐渐冷凝,结成一块难看的不成形的蜡块,是它一生最后的残留痕迹。

      室内陷入黑暗,无声无息,由窗板雕花泄进的微光,浅浅的勾勒屋内器物的轮廓,朦胧暗淡,隐晦难辨无定。匍匐在地的那抹明黄,也在黑暗里溶做寂寂斑色,声的幽暗,孤寂,清冷,没有存在感的沉淀。

      窗外更筹一声声催,数尽时光悄辞,宫闱随声旧,飞檐霁寒换,恁地散不尽无数的悲愁和伤怀,徒留一地冷霜厌,累累复复。

      他徐徐抬起头,半垂眼帘,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薄美的嘴抿着寡漠冷情,朦胧的光线里,嘴角隐约悬着瞧不清意味的笑,淡淡浅浅,几不可见。

      一手撑着僵硬的膝盖,艰难的慢慢站起来,跪得太久,不光手脚冰冷,连身子都由里到外的散着寒意,止不住的全身微微发抖。

      陷在幽暗里的床榻上,微微鼓起的人影,隐约只剩几笔模糊的起伏,安静,沉寂,没有声息的死气沉沉。

      轩辕翊遽然转身快步离开,没有望一眼那张床榻上躺着的人,翻飞的衣角泄露他内心的急切,像是逃离似的,猛地拉开门,就见安静候在门边的德安。

      “皇上。”德安赶紧上前,为他披上御寒的披风。

      轩辕翊深吸一口气,平定胸臆游荡的郁悒,负手远目眺望,黑黝黝的眼睛深邃不见底,暗沉沉的不见任何波动。

      放眼望去,九重宫厥裹在泼墨般深酽的夜色里,雨雪厚重遮蔽天地,宫城层叠的飞檐金顶,在此时,觅不到一丝半微白日里华美轩贵的雄伟轮廓。

      须臾,平静而冷淡的下旨:“太上皇已经龙驭上宾,立刻宣中书监姬少弘入宫,由西侧门入,且勿惊动内廷,也无需登录内务府,不签入,不记档,隐。”

      言下之意,姬少弘的这次入宫,将不会存在出入的记录,没有人会知道,中书监今夜的秘密入宫。

      “是。”德安领命,对于皇帝话语透露的关于太上皇已经驾崩的消息,丝毫不见惊讶,宛如早已了然结果的面无表情。

      “吩咐下去,给太上皇好好收殓,待到天亮,宣三公、太常寺卿、御史大夫立刻入宫觐见。”拉了拉披风,迈步向候在远处廊下的御轿,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继续冰冷的旨意:“今夜守着这殿的内侍宫人,一个不留,庆玄现在在哪?”

      德安躬着腰一步一趋随侍在后:“大总管在后殿,奴才令人小心伺候着。”

      冷冷的斜着眼角瞄他:“庆玄身手了得,想不到你竟擒得下他,看来,你功夫不错,朕倒是没选错人。”

      “皇上过奖了,奴才也是险胜,还托皇上鸿福,没有误了皇上的事,大总管——,该如何处置?”他垂头询问,庆玄到底是内宫最高职阶的大太监,身份不同,他不敢贸然自作主张。

      轩辕翊冷笑一声,不置一词,并未停下脚步,行到廊边,立刻有个小太监撑着伞疾步跑上阶,举伞为他遮挡雨雪,轩辕翊裹紧披风大步迈下台阶。

      黑锦绮缂丝盘金龙的颉嘴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嚓嚓”的声响,悬佩在腰间的青玉葱衡,羊脂双璜,金质冲牙,一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金玉相击,演绎着帝王睥睨天下的倨傲威严。

      德安打起轿帘,皇帝微低头坐入轿,德安刚抬手想放下帘子,皇帝忽然唤住他。

      “德安。”

      “奴才在。”

      一直面无表情的轩辕翊,浮出抹高深莫测的浅笑:“你以为,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皇帝毫无来由的问题,没有可以猜测的路径,饶是机灵如他,也摸不着头脑的揣不出圣意,只得恭敬的小心措辞:“自然是皇上才是奴才唯一的主子。”

      不提“真正”,说“唯一”,狡猾的避去皇帝字眼里可能埋下的陷阱,君心难测,他还是小心为妙,尤其现在侍奉的这个主子,喜怒无常,天威难测,心思更不是一般的狡诈多疑,善变难揣。

      “蠢货,该聪明时,倒糊涂起来。”白玉般莹润的尖狭下颌一挑,以下巴指向远处在风雨飞雪里模糊透出的几点光亮,昳丽迷魅的眼睛略眯,弯长秾茂的黑睫,细微的抖动着:“说说看,你把那处的主子,在心里摆在什么地方?”

      德安顿时省悟过来,皇帝绕这么多弯弯道道的,原来这是要给宫内唯一的女尊之位正个名分啊。

      谁人可以站在皇帝身侧,同他一并接受四海朝拜,百夷跪匐,万世传颂,他这个做奴才的心里倘若没有个数,就活该以后不为皇帝所留!

      皇帝这是在提醒他,站对了位置,别丢了脑袋。

      他是个人精,一点即通,早就清楚皇帝的心思,顾不得满地的雨雪,急忙跪下惶恐的说道:“皇上这是叫奴才为难了,奴才可没瞧见那处有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德安只知道,可以和皇上并肩而立的那个主子,现在还没有返回宫内。”

      “呵呵呵,滑头,算你还有点眼色。”皇帝愉悦地笑起来,一扫先前内心的窒闷和抑郁。

      他含着笑慵懒的靠回座上,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实在可笑,不过是被太上皇说了几句混话,就气得失了镇定,竟要从个奴才嘴里,得到一点肯定,肯定他为她布谋的所有将计划,万无一失绝无变数。

      对于有关她的事,他还真是难以保持冷静,只要事关于她,总能叫他失了方寸,但是,他无比自信,茵茵的一切,一定会按他的想法,如他所愿!

      她是他的,她该有怎样的价值,该得到什么样回报,只有他能决定,他人无权,也不能去插手或多言!

      一个失败的帝王,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守不住的人,又懂得什么?又怎么会明白他轩辕翊能做到的,可以做到,以及能逆天转变的!

      总归不过是个死到临头的人,自以为是的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罢了,他不该放在心上的。

      闲闲地欹枕闭眼:“摆驾吧。”

      “起驾。”德安依旨叫起。

      少顷,轿中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庆玄,留着吧,哑了嘴断了手筋,叫他不能言不能提笔,送他去守皇陵,这也算朕给太上皇留下个活着的念想。”

      是的,活着,留着残命活着,做为正德帝人生的见证的存在,活着怀念正德帝曾经的人生历程,活着追忆正德帝一生的悲与喜,爱与恨,守在正德帝的皇陵,日复一日的追思故主,苟延残喘的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直到生命结束为止。

      “是,奴才明白了。”

      一行人再是无话,和来时一样,安静有序的冒着风雪,顶着严寒往皇帝寝宫返回,之前发生过的,改变了的,或是正在变化的,以及将要发生,都随着雨雪,无声无息的掩在黑夜里不为人知。

      “来、来,姐姐,这里。”夏花笑盈盈的在前面招手。

      小茵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迈过杂乱的枝丛,向夏花走去,心里暗暗懊恼,早知道路这样难走,先前就换了方便出行的猎服。由外夷服装改良来的猎服,束袖紧腰,扎腿短靴,行动跳跃极其方便,一直是贵族女子骑马打球,游猎出行的最佳服装。

      她那一大堆从京中送来的衣物里,就置有一套猎服,绣着精美的筒卷纹,饰有别致的皮革绳带,简单里透着华贵,又富有异域风情,十分好看,她还没有几乎是穿过。

      “呲”一声,锦帛撕裂的声音,让她眉头轻跳,娇弱的丝质面料,终归还是挨不住粗枝杂叶的阻碍,两厢撕扯下,拉开了一条裂缝。

      暗喟,这条裙子,算是毁了。

      中午一起吃饭时,夏花说带她去看看一处温泉养着的花地,因为生长在温泉地带,就算在冬季,也开得花团似锦,异常的美不胜收,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人站在其中,犹如身在人间仙境,说不出的美来。

      小茵听她说得神奇,不禁动了心思,想要见识一下这般罕见的美景。

      只不过,没料到夏花口里的‘很近,不远,路也挺好走的’,到了她这里,变成了路途崎岖艰难,一路在繁茂的树丛里穿行,还要不断的被滕蔓纠缠荆刺刺扎,真是苦不堪言。

      夏花自幼生在山中的原始森林,在山里长大,对她而言,森林就是她的游乐园,她犹如一只机灵的小猴,密林里穿行跳跃,是不在话下的轻而易举,但是对小茵而言,那就是极大的考验和挑战了。

      将勾住的裙摆从树枝上解开,她继续往前,都已经走到了这地步总不能回头,只能咬着牙坚持继续前进,否则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路的辛苦白费了?

      辛苦又怎样?或者,人间至美的风景,就藏在必须经过的万般艰辛后呢?自我鼓励着,小心跨过交缠纵横生在脚下的不知名杂乱植物,紧跟着夏花前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跟丢了身形敏捷的她。

      山林里大片茂密的高大树木,树冠巨大,树枝延伸得很宽,秾酽的绿叶相互交叠的密不透风,把整个森林的上空遮挡得可谓不见天日,阳光极其艰难的穿过厚密的枝叶,射下斑驳的一柱柱光,光柱里飞扬着肉眼可见的微尘。

      少有阳光照入,整个森林在白天里看起来,也是阴森幽暗,诡谲异常,巨大的树木枝干上,生满暗绿的黏腻苔藓,攀爬的各类藤蔓植物密密叠叠的绞缠着树干,纠缠成团的蕨类植物占据了地表,树木腐朽的尸体,累积的残落树叶,让地面更加潮湿泥泞,羁绊所有踩踏在上的生物的脚步,也令她感到每行一步的举步维艰。

      夏花身上穿的是庐羌族特有的黑布衣服,在幽暗的森林里,她小小的身影,几乎看不分明,加上她行动敏捷,走得很快,浓密的树叶又遮挡了视线,让小茵好几次都要跟丢了夏花。

      急得她急忙大声喊,小姑娘才放慢了脚步,但是走不到一会,她又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忘了身后的小茵完全不适应在林中行走。

      一个不注意,等到小茵气喘吁吁的抬起头,发现在一片绿色里,她完全失去了夏花的踪迹,茂密的森林,幽静无声,只有她独自一人身陷绿色的帐幕。

      顿时慌张起来,迷失在原始森林里,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不敢妄加乱走,站在原地大声叫喊着夏花的名字,希望小姑娘发现她不见了,循着声音回头找她。

      “夏花!夏花!夏花!你听见了吗?夏花!”叫了很久,除了虫鸣和鸟叫回应她,静谧深邃的林中,再无其他声响。。

      在寂静里,人尤其容易感到恐慌和敏感,无法控制的心脏促急起来,擂鼓似的,林中的每一个细微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的紧张。

      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在不熟悉的森林里贸然行动很危险,但是站在原处等下去,面对的不知可能,让小茵感到更加可怕。

      小茵看了看天色,冬日的白昼极其短暂,本就幽暗的光线,正在逐渐减弱,天色近晚,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循着之前夏花消失的方向,冒险一次,主动去寻找小姑娘,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碰到回头的夏花。

      费劲的拨开阻碍在前面的各种植物,一步一步的慢慢向前,随着不断的前进,小茵明显感到路越来越难走,滕蔓交缠得密不透风,肆意生长的灌木植物巨大得不像话,茂盛的枝叶,已经把她的衣裙撕破好几道口子。

      此时的她,形容狼狈不堪,但是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心头的不安在逐渐扩大,从路上的情况判断,这里人迹绝迹,根本没有人走过留下的痕迹。

      按夏花的说法,那处温泉花海不少人知道,很多人去过,走的人多了,自然会留下人长期行走后形成的小路,不会像现在这样的杂草丛生,滕蔓遍布,荆刺交叠的丝毫没有人行走过的迹象。

      难道,她走错了方向?心倏地掉落谷底。

      想要停下来仔细判断一下周围的情况,否则再走下去,只会让她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还没来得及站定,毫无预兆的她的脚被一条匍匐生在地上的野藤绊住,人瞬间失去了重心向前扑倒。

      孰料,前面的过人高的灌木丛后,竟是块悬空的陡坡,她整个人像失控般的一路尖叫着跌滚下陡坡,滚葫芦似的,等到好不容易停下,感觉到头昏眼花,天地万物似乎都糊在一起般的模糊不清,看都看不清。

      缓过神来,只觉全身剧痛,宛如被人用沾了辣椒水的生牛皮鞭子抽了几百鞭子,火辣辣的疼得她直抽冷气,几乎痛晕过去。

      这还不算最坏的,更可怕的情形是,她惊觉,自己躺在地上的身体,一侧在慢慢的下陷。

      她摔倒了坡底一处由腐烂的树叶植物形成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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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七十八 弑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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