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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托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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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太医,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
凤翔宫中,何皇后盯着太医令朱椿问道。
朱椿低着头,沉默不语。
何皇后又问:“朱太医,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
朱椿仍是低头不语。
何皇后见朱椿不说话,便恼了,指着朱椿,怒声道:“放肆,本宫问你话,你为何不答?!!是在藐视本宫吗?!!”
朱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仍是一言不发。
“你…”何皇后怒不可遏,高声道:“来人啊,把他给本宫拖出去,杖毙!”
“咳咳…”站在何皇后身边的何据轻咳了一声。何皇后听了之后,立刻挥手让侍卫退下。
何据走到朱椿的面前,亲自将他扶起,轻抚其背道:“望君出此门之后,依旧能缄默不语。”
“谢丞相。”朱椿深深的向何据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何皇后不解道:“此狂悖无礼之人,兄长何故施恩?”
“皇后的问题,朱太医早已回答。”何据的脸色慢慢的变了。
“哦?”何皇后问道:“陛下病情如何?”
何据仰天长叹,片刻后,道:“无力回天。”
一滴泪水从何据的眼角落下。
何皇后愣住了,并不是为赫连儋的病情,看到朱椿的反应,她早就明白皇帝恐怕是不好了,真正让她惊讶的是,除父母离世之外,她从未见过何据落泪。
“兄长…”何皇后轻声唤道。
何据回过神来,对何皇后道:“高威代天巡狩幽州已有月余,估计快要回京了,陛下对高威甚为宠信,太子之位尚未成定论,哎,国家大事居然要一个阉竖来置喙,悲哀!”
就在此时,高威已经回到了京城。
北海公府内,高赜正在检查三子高桁的功课。
高桁,字文行,年十四,高赜第三子。高赜长子,高璋,字仲醇,年二十五,为冀州泰陵郡别驾,二子高瑱,字季兴,年二十三,为兖州钦阳郡司马,此二子皆文采斐然,分别在乾元十二年和乾元十四年进士及第,长女高瑷,年十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配与青州上骊郡太守刘昂为妻。唯独三子喜骑射、不喜文章,所以高桁总是免不了受训。
高赜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无奈的道:“你不向往读书学习圣贤之道,却好骑马击剑,如今太平盛世,岂有用武之地?”
高桁不以为然,正色道:“我大凉北有突勒,西有迷唐,南有南越,蛮夷、叛逆虎视中原、蠢蠢欲动,父亲怎能说天下太平?”
高赜大为惊奇,问道:“即便如此,你又当如何?”
高桁答道:“大丈夫就应该效仿古之良将,腰佩吴钩,驰骋沙场,驱逐戎狄,立功建号,怎么能躲在屋子里读书,读读读,读个博士?!!父亲自可去画有随高祖建国的二十六位功臣的紫薇阁看看,又有哪一个书生曾被封为万户侯?”
“好啊,好啊…”门外传来了一阵拍手称赞的声音。
高赜和高桁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忙出去迎接。二人出了房门,看到一位身高八尺有余,满头银发,白面无须的老人,此人就是大凉神策军使、北海公高威。
“父亲。”
“祖父。”
父子二人向高威行礼。
高威轻轻的摸了摸高桁的头,看着他浓眉大眼、颇有英气的脸庞,微笑道:“桁儿有如此大志,将来必定成为国家栋梁。”说完,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
“父亲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再过两天才能到吗?”高赜跟在后面,边走边问。
高威道:“接到你的书信,我就日夜兼程,先行赶回来了。”
说罢,又对高桁说:“桁儿先在房间里看会儿书,祖父和你父亲有些事要谈,过会儿,祖父再来陪你。”
高桁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我们出去说。”高威转身对高赜道,然后走了出去。
高赜看了高桁一眼,跟了出去。
“陛下的病怎么样了?”出来之后,高威问高赜。
“我问了太医令朱椿,但他怎么都不肯说。”高赜顿了一会道:“不过...”
高威转过身来,问道:“不过什么?”
高赜走近高威身边,轻声道:“依孩儿看,陛下恐怕不好了!”
高威一听,顿觉晴天霹雳,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到地上。
“父亲...”高赜忙搀扶着高威。
“我没事。”高威挥了挥手手,道:“此话当真吗?”
高赜点头道:“以朱椿的反应来看,恐怕不会有差。”
高威走到一个石墩旁坐下来,闭目沉默了半晌,突然睁开眼睛,站起身道:“我要进宫一趟。如今乃多事之秋,别让桁儿往外跑了。”
“孩儿知道了,父亲放心入宫吧。”高赜道。
高威点了点头,阔步向府外走去。
这几日,赫连儋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便命人将太尉萧懋传召入宫。
萧懋手持笏板,躬身道:“陛下圣体违和,却又过于忧轸,是否是因为太子春秋尚富?”
赫连儋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懋又道:“皇太子聪明睿智,天命已定,臣等定当竭力全力辅佐之,况丞相贤明,使万务平允,四方向化。若敢有异议者,乃是谋危宗社,臣等罪当万死!”
说罢,萧懋跪倒在病榻前。
“萧卿平身。”赫连儋轻声道:“太尉觉得太子能继大统吗?”
萧懋听后,心中大惊,忙俯首在地,道:“微臣惶恐。”
“说吧。”
萧懋道:“自上不豫以来,太子出则监督军国,入则省视医药,事必躬亲,太子纯孝之德,亦由天赋,非常情所及焉。”
“嗯。”赫连儋点了点头,对萧懋道:“萧卿下去吧。”
“臣告退。”萧懋战战兢兢地的离开了延庆宫。
刚出延庆宫,萧懋就看到了刚刚回到京城的高威。
“高公爷回京了?!!”萧懋惊讶道。
高威对萧懋行了一礼,道:“我听闻陛下病重,便先行赶回了。”
萧懋还礼道:“今日陛下的精神稍好些,高公爷快进去吧。”
“太尉慢行。”高威说罢,便往延庆宫走去。
延庆宫门口,内常侍张泰远远的便看到了高威,忙走进宫内,对赫连儋道:“陛下,老奴看到高公爷了。”
赫连儋一听,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对张泰道:“快迎进来!”
张泰连忙小步快走,走出延庆宫,正迎上高威。
还未等高威开口,张泰就道:“高公爷快请进,陛下久候多时了。”
高威听后,立刻明白了,从腰间掏出一颗珍珠,递给张泰,道:“有劳了。”
张泰接过珍珠,往袖子里一塞,笑道:“高公爷哪里话,快请进宫吧。”
高威理了理衣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快步走进了延庆宫。
“大伴儿…”赫连儋看到高威走了进来,忙轻声唤道。
高威快步上前,跪倒在病榻前,眼泪夺眶而出。
“大伴儿,大伴儿…”赫连儋也流下了眼泪,轻声道:“朕惟恐见不到大伴儿,今日得见,死无恨矣。”
“老奴在途中,闻陛下圣体不安,恨不肋生两翼,飞至阙下。”高威说罢,痛哭不止。
“大伴儿不必悲伤。”赫连儋强忍着自己的情感,伸手将高威扶起,轻声道:“自朕重病以来,每日无不思旧事,每每想起幼时之事,总不忘大伴儿保养之恩。”
“陛下…”
赫连儋打断高威,接着道:“先帝时,大将军卢由乱政,其女卢贵妃亦骄横跋扈,肆意残杀后妃和皇嗣,我的生母便是被卢氏毒害的,先帝怕我被卢氏所害,所以就将我悄悄带出宫,交与大伴儿抚养。我尚在襁褓之时,大伴儿便倾心保养,教我说话,教我走路,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骑射,教我圣人之言,教我为君之道,如若不是大伴儿设计诛杀了奸臣卢由,大凉恐怕早就亡了…”
还未说完,赫连儋再也抑制不住了,抱着高威,痛哭不止。
“陛下厚恩,老奴粉身碎骨无法报全。”高威答道。
“咳咳咳…”赫连儋有些激动,连咳数声,高威忙用手轻抚赫连儋的背。
“大伴儿的手和以前一样温暖。”赫连儋轻声道。
高威好不容易的止住情感又崩溃了,顿时老泪纵横。
“大伴儿…”赫连儋又唤了一声。
“老奴在。”高威答道。
“泰安王宫中孤苦,望大伴儿不忘旧日之情。”赫连儋的声音有些虚弱。
高威心里明白,道:“泰安王天资聪颖,颇有昔年高祖之风,老奴定会报全泰安王。”
“咳咳咳…“赫连儋又是一阵重咳。
“陛下保重龙体,老奴先行告退了。”高威服侍赫连儋躺下。
赫连儋点了点头,道:“大伴儿慢行。”
高威慢慢的退出了延庆宫。
出了延庆宫,高威没有出宫,而是直奔惠竹殿而去。
此时何据出了凤翔宫要回府,正好碰上高威。
“高公爷。”何据见到高威,虽然心里鄙夷,但还是行了一礼。
“丞相。”高威回礼。
何据看高威泪痕未干,知其刚出延庆宫,便道:“高公爷可知陛下册立景安王为太子一事?”
“略有耳闻。”高威答道。
何据接着道:“高公爷为陛下最宠信之人,对册立太子之事,可有什么想法?”
高威正色道:“此乃陛下家事,我等做臣子的怎么会有什么想法。”
老狐狸!
何据心中冷笑,但也放心了,便道:“我尚有急事,高公爷请便。”
说罢,便匆匆走开了。
高威摇了摇头,接着向惠竹殿走去。
惠竹殿的门前仍有侍卫在把守,但他们看到高威,便主动让出路来。
高威也未多理会他们,直接进了惠竹殿。
这时赫连昶正在练剑,说是练剑,但却没有剑,赫连昶以断竹为剑,耍的不亦乐乎。
赫连昶听见有人进来,剑锋一转,直刺来人。
高威也是习武之人,剑术骑射样样精通,看到赫连昶持竹刺向自己,忙将身一侧,躲过那一剑,然后突然一出手,紧紧抓住赫连昶的手,赫连昶吃痛,手一松,断竹掉到了地上。
“老奴所教之剑术泰安王可要认真练习啊。”高威松开手,笑道。
赫连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惠竹殿乃苦寒之地,高公爷来此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高威摇了摇头道:“老奴只是来看看殿下。”
“父皇怎么样了?”赫连昶问道。
“殿下宽心便是。”高威不愿多说。
赫连昶明白了高威的意思,缓缓的流下了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望高公爷能照顾好父皇,我赫连昶永世不忘此恩德。”
说完竟跪了下来。
高威大惊,连忙将赫连昶扶起,道:“自从圣贤定君臣之礼,只有臣跪君,岂能君跪臣。”
说罢,自己跪了下去。
“高公爷快请起。”赫连昶将高威扶起,道:“昶身陷囹圄,自身尚且不足以保存,无法尽孝,一切只能拜托您了。”
高威点了点头道:“殿下且宽心,老奴心中自有计较。”
“惠竹殿不是久留之地,高公爷早些回去吧。”赫连昶道。
“殿下好生歇息,老奴告退了。”高威也不多说,行完礼后,也就退了出去。
今日,赫连儋的精神貌似很好,在连续见了两位大臣之后,黄昏时分又召见了何据。
何据接到了赫连儋传召,片刻都不敢耽误,忙随宦官进宫。
“都下去吧。”赫连儋屏退了左右,静静的看着身前低着头站立的何据。
何据也是很安静的站着,前面那个躺在病榻上的男子是天子,自己永远不可能站在他身边,不可能肆无忌惮的凝视他的面容,没有感受他掌心温度的资格。尽管自己很努力忘掉这些,帮助他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但妹妹成婚的时候,为什么还是会宿醉街头,李美人受宠时,为什么仍然会万念俱灰。
“继元…”赫连儋轻声唤道。
“臣在。”何据答道,仍然低着头。
赫连儋皱了皱眉,道:“抬起头,让朕看看你。”
何据听了,浑身一震,缓缓的抬起头,看着赫连儋苍白的脸,十七年来,第一次这样直视他。
赫连儋见何据看着他,不觉勾起嘴角,道:“继元,把我扶起来。”
何据回过神来,走到榻前,用手轻轻将赫连儋扶起,赫连儋没有用力,整个人歪在何据怀里,何据也贪恋着掌心触碰的温热,竟也就僵持在原地。
“陛下…”何据近乎疯狂,强忍着内心的冲动,轻声唤道。
“嗯。”赫连儋仍然笑着。
何据会意,松开双手,正要离开,突然感觉左手手腕一紧,低头一看,赫连儋苍白的手正紧紧的抓着自己。
“陛下…”何据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做什么。
赫连儋笑的更深了,柔声道:“继元,唤我乳名。”
“三…三郎…”何据觉得脸烫的厉害。
(赫连儋为德宗赫连霸第三子,故乳名为三郎。)
“昔年丞相面对迷唐的十万铁骑都不曾动容,今日怎么唤朕一声乳名都声音颤抖?难道我是猛虎不成?”赫连儋虚弱的笑道。
“陛下乃真龙。”何据淡漠的回答。
赫连儋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丞相,朕有一道密旨,附耳过来。”
何据愣了一下,附耳过去。
赫连儋又露出了笑容,嘴慢慢的靠近何据,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何据的脸烫的更厉害了。
“继元,你的脸红了。”赫连儋柔声笑道。
何据闭上眼睛,沉默了。
赫连儋没有理会何据的沉默,伸出舌头,舌尖轻轻的滑过何据的耳垂。
何据浑身一震,正想抽身离开,不料赫连儋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行转向自己,吻了上去。
赫连儋病中乏力,根本没有多少力气,但何据没有挣脱。
不知道过了多久,赫连儋松开了手,转过头,沉默不语。
何据目光迷离,还沉浸在旧梦之中。
“继元。”赫连儋沉默了半晌后,轻声唤道。
何据突然回过神,想起了刚刚的僭越之事,忙跪伏在地。
赫连儋看了一眼何据,无奈的轻笑一声,道:“皇后虽善妒,但其本性不坏,希望你不要让她再做错事了。”
何据答道:“臣明白。”
“退下吧。”
“臣告退。”
何据踉踉跄跄的出了延庆宫,脸上余韵未消,双手紧紧的捏着。
赫连儋看着何据狼狈的背影,自嘲的笑了一声,强撑着站起身来,缓步的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块明黄色的绢布上写下了十个字,玉玺轻轻的在上面盖了一下,将绢布放到枕头下面。
他躺倒在床上,突然感到很疲倦,缓缓的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尽情的享受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