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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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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天空澄明干净,如同完美无瑕的蓝琉璃。中皇山的山道两旁,棵棵古树挺着漆黑光秃的枝桠,上面挂着一串串冰凌,晶莹剔透。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尹千觞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后悔没有在进来前问杂货商人买两块墨晶镜片。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回头,欧阳少恭依旧笼着袖子,脚步从容,一双秀目微微眯起,只专心看着前面的路。
真是不公平,尹千觞愤愤然地想。两人一路从山下走来,凭什么对方就是那般悠然自在如同闲庭信步,自己却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开路。
正想着呢,脚下就是一个趔趄。身侧,杏黄衣衫的男子伸手托住他的肘弯,摇头轻笑:“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千觞这么不小心,可还回得去?”
“那是自然,”尹千觞拍拍胸脯,“我既然把少恭带了来,当然也要完好无损地送下山。”
“那不知千觞可还认得回去的路?”
欧阳少恭止住步子,尹千觞也跟着他转身回顾。只见一片四野茫茫,大风扬起雪粉,将他来时辛苦开辟出的一条小道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点有人曾经行走过得痕迹。
不过他像是早有准备,低头在自己腰间的褡裢中翻找了半晌,拿出几样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捧在手心,献宝似的递到欧阳少恭眼前。
“……木令牌、鬼磷、青铜轴?”欧阳少恭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无奈摇头,“原来千觞这一路行来,惹得到处鸡飞狗跳,就是为了收集这些?”
他手中和包裹里的这些玩意,原来都是沿途所杀的精怪后得的些小东西。九州山川之中,自有灵气浩荡之福地,里面修成的仙灵鬼怪很是不少。从白帝城到中皇山的这长长的一条路上,尹千觞不知领着欧阳少恭挑了多少妖怪的老巢。欧阳少恭起先以为他是接了侠义榜的任务来赚旅资,委婉地提醒对方自己钱囊充足;后来见尹千觞在大怪小怪中间左冲右突不亦乐乎,也只能解释为对方这是没事找事闲得手痒。
不过,他却没有想到,这人竟然默默地攒了这么一大袋子的“战利品”——听尹千觞翻动褡裢时里面传出来的,那噼里啪啦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碎响,欧阳少恭暗自揣测里面是不是乱糟糟堆满了各色古里古怪的玩意。
“嗒”的一声,是尹千觞把那一小块鬼磷扔到雪堆里,而后食指中指并起,念了个简单的引灵咒——只见白雪之下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正是鬼磷中的火灵力被催动起来,颤颤巍巍地亮着,仿佛一点萤火。
“瞧,用这些作标记的话,无论走多远都能原路返回,”尹千觞的语调很是得意,又扔下那块木令牌,“这些零碎里面都蕴藏灵力,但商人不收,丢掉又未免可惜……”
欧阳少恭禁不住以手扶额。就算尹千觞是以近战攻击为主,所修法术不如曾经的风广陌那般精纯强大,总也不至于沦落到要靠标记才能走出山路的地步。更何况……
“别的也就罢了,把鬼磷这种阴寒之至的东西带在身边,千觞是嫌自己的疾厄不够多吗?”
“有少恭在身边,我还要怕什么疾厄?”尹千觞笑嘻嘻地凑过来,表情很是狗腿,“再说了,我这袋子里连海凝晶和苍蛇翼都有,小小一块鬼磷算什么啊。”
“……”
“少恭?”
“……千觞之前怕冷的原因,在下大概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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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缓缓降临,满天星斗,银汉浩渺。尹千觞手脚极快地在避风处搭出一个雪窝,招呼欧阳少恭一起来坐。而这位从来都锦衣玉食的丹芷长老也不嫌弃,理顺衣摆,从容就坐。
修道之人几日不饮不食也是寻常,欧阳少恭也没指望在这荒山野岭能吃到什么东西。谁想到尹千觞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烧鸡,用箬叶包住,外面用麻绳细细地捆好。
“可惜酒喝完了,否则与少恭雪中对饮,定是一桩美事。”
一边说着,尹千觞一边施了个炽灵术,让几撮火苗在指尖弹跳着,小心翼翼地去热另一只手上的烧鸡。很快,焦香的肉味就弥漫出来,某人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
“火系法术最是不稳,因而从没有人用来直接温熟食物,难得千觞竟然能够精确掌控,”欧阳少恭摇头叹道,“若千觞能将其中的一半心思用在正道上,法术早就大成。”
“法术大成有什么意思?吃饭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生火,”尹千觞不屑,干脆利落地将手中烧鸡剥开箬叶递给欧阳少恭,“怎比我这一手有用?”
欧阳少恭无奈,接过那只鸡来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千觞,不知这些食物是放在哪里带来的?”
“褡裢里啊,怎么了?”
“……”
“少恭,你的脸色为何突然如此古怪?”
“无妨,吃饭。”
尹千觞自然不知道,欧阳少恭那出色的想象能力能够非常原版地还原出,二人口中的烧鸡是如何与一堆或血迹淋漓、或铁锈斑斑、或散发着阴森鬼气的物什一起在那个褡裢里,被他晃晃荡荡地带上了山。
——后来二人相依而眠的时候,无视尹千觞的抗议,那只半旧的褡裢被欧阳少恭远远丢在了雪窝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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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皇山脚下走到最高的玉尘峰,二人整整花了四天的时间,不知道围着那座山头打了多少个转。这主要得益于尹千觞总是满脸自信地在前面带路,而欧阳少恭又不幸错信了他。
至于尹千觞抛在路上当做标记的东西,也从一开始的木块尘心变成了玉蜘蛛、绯晶、甚至是荧惑之角。欧阳少恭看着他满脸肉痛又不想示弱的表情,心头暗爽。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终于登上了玉尘峰的峰顶。血红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幕,紫红色的火烧云层层叠叠,美得震慑。
尹千觞独自朝西而立,一身灰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夕阳将他周身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竟显出些许肃穆。
欧阳少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复杂。昨夜在雪窠中,尹千觞第一次迷迷糊糊地抱住了自己,虽然动作不甚雅观,却几乎令他一夜无眠。
睡梦中的男人呼吸匀净,眉头却不自觉地蹙着,一手一脚都压在他身上。欧阳少恭近乎温柔地用手指描摹过对方的眉眼,一时间竟觉得纵然天地浩淼,只要和这个人一起,便是地老天荒。
然而,伏羲曾经的判词犹在耳畔——太子长琴被贬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千年前的诅咒如今仍旧生效,纵然尹千觞已对他生出几分温存,他却不知对方何时会丢失这段记忆。
欧阳少恭垂眸,他想让他记得自己,却又不想让他回忆起那些前尘往事。只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鱼和熊掌,果然不可兼得。
但,他一向是个贪心的人。
反正这生生世世都是逆天而行,他还偏偏不信,天上地下,就真的找不到双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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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千觞低头在褡裢里翻翻找找,原本鼓鼓囊囊的口袋现在瘪得可怜,只剩下一堆白生生的骨骸,像是什么动物的脊椎骨,却是奇异的半圆形状,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光。
“灵犀骨?”欧阳少恭捏起那两块骨头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灵力强大,但分作木金水三系,繁而不精,并无大用。”
“……有用的早就拿去卖掉换酒钱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金乌西坠,天地间都浸在了暗沉沉的紫色。在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的那个刹那,尹千觞握住了他的手。
不似他粗犷的外表,男人的手指修长瘦削,掌心和指腹有常年使剑磨出的硬茧,温度微凉,却坚定有力,像是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
欧阳少恭反手握住了他。
长风穿襟,浮云过眼,软红万丈,弱水三千。似乎他这漫长得近乎没有尽头的一生中,所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少恭。”
对方这样叫他,目光柔软贪恋,倒映着漫天云霞,欧阳少恭亦勾起唇角:“千觞。”
尹千觞厚如城墙的面皮上泛起可疑的红晕,明明平日里嘴上占满便宜,这种关头却反倒扭捏起来。所幸扭捏归扭捏,他刚才伸过去的手可是没有半分犹豫。
“……真美。”
亏他酝酿了半天,最后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两个字,还是对着那夕阳说的。欧阳少恭忍不住要揶揄:“旭日东升、光耀千山,金乌西坠、云海雾凇,千觞若是喜欢,今后日日陪你来看便是。”
尹千觞不答,如是过了良久,久到欧阳少恭已经觉得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才看见男人轻轻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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