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为朝云》般若惟

10、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我们到了岭南。岭南流行漳疫。我是虔诚佛教徒，戒酒。所以我不能喝桂酒预防。
　　我开始整日昏昏沉沉地睡，不吃不喝，浑身软绵绵的，像永远睡不够一样。
　　家中有很多草药，医治是最好的，但这一年夏天特别湿热，黄茅瘴来势越来越凶，到了七月初，我已无法下床了。
　　看着先生悲伤而努力克制的表情我想说话，却无力讲出，只好凝咽而泣。
　　先生擦去我的眼泪，说：“本来只有维摩多病，天女永远是健康的。还是让我生病，你的病快好起来吧！”
　　“先生，我，还想散花给你，我甚至还想为你生个儿子。”我慢慢地艰难吐出字句。
　　“你的病会好的。”
　　“我正想再为你唱一曲《金缕曲》，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朝云，等你身体好些再唱。来，现在我喂你药。”
　　家中因不停煮药，飘散着一股浓烈的芳香味。我知道，先生在全力抢救自己。
　　昏昏迷迷的我知道这一切，但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终于明了，所谓不变，也不是永恒的。佛经中所说的“无常”是真理。我终于要离开他了。

　　在七月初四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自己要走的路。去哪里呢……凌晨的时候，我梦到我没有睡。难得的安静，不想在睡眠里浪费掉。
　　想乘着凌晨清冷的月归去，人世太累了。
　　走在两边都是林荫的大路上，可是，前后只有我一个人。
　　披着红纱，向远处走去，脚下尘土如飞，掀起滚滚黄云。
　　天空，是蓝色的，真真正正的蓝，仿佛是若干年前将我深陷其中的蓝。
　　那条路没有尽头。
　　很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那天早晨醒来，我不肯吃药，清楚地对先生说，“《金刚经》中有四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先生，你不要再到处找药了。我去后，你把我葬在栖禅寺松林中，面对大圣塔，这样我便安心了。”
　　傍晚的时候，人们都去煎药或着吃晚饭了，先生给我端饭去了。我轻轻唱起了歌，宛转恻然，对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低吟低唱。仿佛看到母亲清澈明亮的眼睛和父亲陶然的笑容，仿佛听到那一声声远处传来的，风陵、风陵……
　　我忽然难以发出声来，幽暗的房中一片沉寂，这寂静在天地之间太过威严，似乎一切所知所闻都只是假象，是不真实的。
　　那回忆中黑而亮的眸子，在风中舞蹈，不知身在何处的沧桑……
　　一切都已经释然了吧，童年时代的《金刚经》，先生的恩赐，命中注定的悲喜，那些贪嗔爱痴，拈花微笑，终于了然于心。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一只鸟，那种轻松我不曾有体会过。上升过程中天空迅速变亮，我在空中飞翔，但一点也不害怕。在几万尺的高空，有早晨的太阳温柔暖和地将金色的光芒洒遍我的全身，下面是白茫茫的云，一阵清爽的风吹散了它们，我看到了青山绿水。不知何时我已轻轻落在有泥土芳香的草地上。
　　一个微笑的女子抱起了我，她的容颜，和小时候送我《金刚经》的姐姐一样，她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
　　她轻轻吹弹着我的肌肤，我隐约听见，“峨嵋……风陵……”

　　之后陷入了一片深黑色的永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