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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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仲秋，洛阳城郊。
凉爽的秋风吹皱澄澈如镜的湖水，拂过一阵阵白雪似的芦花，撩起湖边水榭上的轻纱帷幔。湖光山色，优雅小亭，美如一幅泼墨写意的画卷，不管东汉末年的局势如何的风起云涌，这山河美景亘古不变。
岸边不远处停着一辆两马拉的雕花辎车，车顶四角飞檐坠有铜铃，风一吹叮铃作响。水阁外，十岁出头模样的婢女垂首恭敬地立在原地，眼睛却时不时朝里瞟，已经是第十次开口，小心翼翼道：“姑娘，咱们回府吧。”里面依旧传出一声稚嫩的心不在焉的“嗯”。
轻纱忽起忽落，显露出水榭里的场景，一张细长的几案，上面平放着一把灵机式的桐木古琴，案头摆着一个银质镂空小熏炉，不断散放丝丝缕缕的香雾，案前跪坐着一名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身着一袭蜀锦织就的鹅黄云纹罗裙，裙角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重瓣木槿花。玉带束腰，腰系一枚瑞兽白麟形状的玉佩。粉妆玉琢般的小脸虽然稚气未脱，却也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婢女双手绞着衣带，微微有些着急，不得不第十一次开口提醒：“姑娘，如今时局不大太平，太傅大人吩咐过，叫你少外出为好。”
“嗯。”女孩依旧用手支着头，貌似在认真看着案上的乐谱，实际是在发呆。
小婢女叹了口气，双眉紧蹙，心下焦急，又想着如今洛阳城内的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由得一阵哆嗦。
——大将军何进与司隶校尉袁绍谋诛宦官，太后不从，乃召西凉军阀董卓率兵入京，不料弄巧成拙，逐狼引虎，董卓控制京中大权，九月，废少帝，立陈留王为帝，自晋位为相国。董卓残暴不仁，睚眦必报，不仅大肆迫害朝中异己，还纵使手下士兵抢掠京中豪富，名曰“搜牢”。听说他曾率军到阳城，正碰上当地社集，民众都聚集在一起，他下令把其中男子全砍了头，断头绑在车辕上炫耀，掳掠妇女和财物浩浩荡荡的开回洛阳，一面声称攻破贼人，令人们高呼“万岁”，一面烧掉那些死人头，把抢来的女子赏给手下兵士……
“姑……姑娘……”她越想越害怕，额头开始冒汗，结结巴巴道，“若是在城外不小心碰到那些凶狠的西凉兵，怕……怕是……”
“哼。”水榭中的女孩回过神，轻蔑的冷哼一声，秀眉一竖，稚嫩的声音反问道：“怕什么？”
小婢女嗫嚅着，小心地斟酌语句：“董相国下了搜牢令，京中多家贵戚都遭了秧，连太傅大人也不得不……”
话没说完，就被女孩生气地打断：“什么董相国，分明就是一个老淫贼！”
“姑娘，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她瞪大双眼，惊呼出声，吓得差点跪倒地上。
女孩没有住口，秀美的小脸上写满怒意，反而更高声脆生生的骂道：“说不得？我偏要说，此等恶贼，天必诛之！”
小婢女冷汗直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了，忙四处张望有没有外人。女孩回头看了她一眼，泄了口气，挥挥手道：“别烦我了，到马车边上等着，除非我叫你，不然不许来打扰我。”
“诺……诺。”
把婢女赶走后，女孩拍了下脑袋把烦人的思绪驱走，又撑回几案上，盯着乐谱，想着如何练好这首古曲鹿鸣，好在下月十四祖父生辰时博他老人家欢心。可惜她偏偏自小就爱舞刀弄枪，一向宠溺她的祖父说她不像出身士族，倒像是将门虎女，所以要她来做弹琴绣花这类细致耐心的事，着实太摧残人了……
她幽幽的叹口气，一派故作少年老成的淡淡忧伤，一边默背着宫商角徵羽，一边双手勾抹琴弦，曲调断断续续，还时常错音。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可以完整地弹完一曲，在她看来自然是进步颇大，当然在别人听来还是……惨不忍闻。
一曲毕，她长长的舒口气，突然身后有人扑哧一笑，她还想婢女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回头看去，却见一白衣少年倚着柱子，正嘴角含笑的看着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长得极其俊朗，剑眉星目，轮廓分明，身形如玉树临风前，眼神似月光清澈明亮，明明是地位低下者才着的白色，在他身上偏偏显得潇洒飘逸，儒雅中透着英气，不禁让人想到《诗经》中所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水榭内轻烟袅袅上升，薄如蝉翼的帷幔随风荡漾。她愣愣的盯了他几秒，不知为何，她的脸蓦地一红，不由得别过脸，问道：“你是谁？你笑什么？”
他的眼中攒出秋水般的笑意，随意地拂了拂宽大的衣袖，彬彬有礼的回道：“姑娘这首《鹿鸣》前三句便错了六个音调，而且弹得太慢，不符合这首曲子宴飨宾客欢快的意境。”他垂眸，站直身子，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丝诙谐：“至于在下，不过是一个略懂音律的人罢了。”
她有些羞又有点恼，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接的嘲笑她的琴艺，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那你来弹一遍。”
他倒没推辞，明亮的眸光从她的脸上一掠而过，揖手一礼，笑着道了声“好”便跪坐到她身旁，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广袖中伸出，抚上泠泠七弦，行云流水般的拨弄，悠扬动人的乐声随之徐徐响起，渐渐如潮水四溢开去。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曲声终了，琴弦尤颤，余音袅袅不绝，女孩眼中的不服早已化为了惊羡，神色微怔的看着少年温润如玉的侧颜。他挑眉看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皓齿，微微自豪的问道：“如何？”
她呆了一瞬，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顿，认真道：“太、好、听、了。”
……
那天他们聊了许久，从琴艺音律甚至谈到当今时局，令女孩诧异的是，他对时政的看法竟比她入过太学的兄长们说的还要精辟在理，他的一举一动，是士族门庭常年培养下来的优雅从容，他的博学多识，不仅是精通音律，还有诗词，兵法，史书……越聊下去越觉得他如浩瀚的星海难以望到边际。而女孩也引起了少年极大的兴趣，小女孩衣着华美，多半是皇城中豪门子女，他第一次见到贵族女子既不是刁蛮骄纵也不是温婉知礼，小小年纪竟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他们越聊越投机，分明是初遇，却像是认识了许久的好友一般。
他们聊得太久，直到下人来提醒才发觉已是红日西沉，暮云冉冉，落日的余晖映照在为水纹微漾的湖面上，给两人的身上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她不禁有些奇怪，时间竟过的这么快？
临别时，他将挂在腰际的一把小剑送给了她：“我们聊得这么投缘，你又说你喜欢兵器，这个就送给你。”
小剑制作精巧，锋利无比，剑刃反射着冷冷寒光，剑柄上刻了两个篆字：握瑾。她的手指滑过那两个字，抬头不解的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啊？”
他张口欲语，顿了顿，看着她忽闪忽闪明亮的大眼睛，脸上露出清雅温暖的笑意，摇了摇头，笑叹一声，道：“是出自楚辞中的‘握瑾怀瑜’，比喻君子美好品德的意思。”
“哦。”她眉眼弯弯，笑靥如花，脸颊边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谢谢。”
女孩的这一笑很美，好似三月里最温暖明媚的一缕日光，少年心中一动，不由的含笑点了点头。
告别后，她抱着琴已走到了马车边上，把琴交给婢女，一回头，见他还立在水阁边目送她离去，轻风拂起他的广袖，好像要融入这静谧暮色中。她想她喜欢和他聊天，她还想再看见他，于是挥手喊道：“喂，下月十五，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我们再来……探讨下琴艺好不好。”
她的理由很蹩脚，因为她对琴艺着实没什么兴趣，但他却没拒绝，笑着回喊道：“好。”
她的双手拢在嘴边，更加大声：“不见不散！”
他勾起嘴角，眼中笑意愈加温柔，点头许诺道：“不见不散。”
马车骨碌碌的驶回洛阳城，车轮碾过郊外古道上散落的枯枝落叶，暮霭沉沉，晚霞绚烂，给这座承载太多记忆的都城笼上美丽神秘的面纱，然而夕阳西下，仍旧带去了天地间最后一抹亮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