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招安(下) ...
-
不过二十几天不见,郑从谠陡然老了许多,鬓边的白发都萧疏了。他一见顾惜朝终于到了,便哈哈地笑几声,说道:“惜朝,你可都看到了吧?这个情我可算你欠我啦!”
顾惜朝从瓮城到节度使府邸这路上,看到街面上空荡荡的样子,便已经暗自惊心,急忙点头:“是,这人情惜朝欠使君的。”
郑从谠见他承认,便笑道:“唉,其实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那李克用是这么个混帐东西!”顾惜朝有些尴尬,左右看看,问:“怎么不见戚少商?”
郑从谠笑道:“他在城南值戍,这时候多半已经得了你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就能来了。这一次全亏了他。”
果然说话间,便有人通报:“戚将军回来了!”通报的人还没走,戚少商已经纵马来到堂下。他心急得很,身上还穿着甲胄,是从卫戍的地方直接赶来的,反正与郑从谠算是通家之好,也不顾什么礼数,到堂前下马,急急忙忙地奔进来。他未及与郑从谠见礼,先拉着顾惜朝仔细看看,问:“好些没有?脸色为什么还这么差?”说着回头,对郑从谠说:“使君,惜朝前几日风寒还没大好,叫个医生来瞧瞧病吧!”
话音还没落,顾惜朝自己一脸焦躁地打断:“叫什么医生?我死不了!”
郑从谠说道:“唉,年轻的时候磨身体,年老了便被身体磨。来人,去把东街上薛大夫叫来,给顾公子瞧瞧。”便有下人答应着去了,又叫人吩咐厨房准备驱寒的生姜大枣茶。顾惜朝很不耐烦,说:“使君,别管那些小事,李克用现在在哪里?他不是已经兵临晋阳城下了么?”
郑从谠叹口气,说道:“是啊,老夫这一回总算领教到了什么叫做‘来去如风’。鞑靼和沙陀的骑兵,端得厉害。十几日前我收到了他的通牒,号称是领兵五万,南下勤王。但其后不过多半日的功夫,他的大队人马便出现在了晋阳城外。”
老人家回想当日,犹有余悸:“骑兵们黑衣轻甲,竟然连口粮都不带。当他们跑动起来,整个晋阳城都被那马蹄声震得发抖。”
晋阳紧闭了城门,仗着巨大厚重的城墙,和城内相当丰富的储存,一时半日并不惧怕李克用。但晋阳周围的村落集镇便遭了殃,每天都有大批难民逃到晋阳城外。晋阳守军不多,为了保护难民进城损失掉了许多人。李克用又问郑从谠要粮饷,对他所有的要求,郑从谠都一一满足。但他依然屯兵在侧不肯离去,七八天前,亲自带了数十骑兵来到晋阳城墙下,向城内大呼,要面见郑从谠,说自己父子冤屈,叫郑从谠给他们洗冤。
现在提起这个郑从谠还有些悻悻然:“明明是他们父子起兵造反在先,给他那么一说,倒像是本官率众攻打,打出了个天大的冤案,嘿,这颠倒黑白的人不是没见过,像这么没皮没脸的倒还是第一次!”
顾惜朝听得尴尬,一声未出。戚少商道:“李克用的为人本就有些无赖。”顾惜朝仗着病还没好,大声咳嗽,戚少商看看他不说话了。郑从谠又道:“当日我上城墙跟他谈,说得他是哑口无言。可是呢,这种人,总是容易恼羞成怒。他们在晋阳周围,虽然骚扰百姓,之前倒还克制,那天之后,变本加厉,骑兵动作又快,在晋阳城外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晋阳城中百姓骇得草木皆兵。”说着看看戚少商,微笑:“幸好少商来得及时!”
顾惜朝也看看戚少商,心里的担忧无法形容:“你和李克用打起来了?”
戚少商躲开目光:“嗯,我们来的时候正碰上李克用纵兵在晋阳城外杀人放火。他们嚣张得紧,知道晋阳分不出人手来攻打,一万人东一堆西一簇的根本没有防范,我带着一千五百个骑兵,各个击破,挑了他两个营寨。”
顾惜朝眼前一黑,原本三分的病登时差不多足了十分,低声说:“那李克用岂能吃这个哑巴亏?”
戚少商两手一摊:“他自然不肯啊,可是我的动作比他快,我的准备比他充足,他反应过来带兵来打我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弟兄们进了南城。他在城门下气得直跳脚。”
顾惜朝瞪眼看着他,毫无办法,只觉得全身乏力,只好向后靠在椅背上,有气没力地说:“使君,我头痛,大夫怎么还不来?”
郑从谠安慰道:“头痛么?不怕,不怕,好好歇着,大夫这就来啦!”说着一叠连声地叫下人:“怎么生姜大枣茶还没煮好?”戚少商也连忙问:“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顾惜朝捂住眼睛,低声说:“你不要再气我,就谢天谢地啦!”又问:“那然后呢?李克用岂能善罢甘休?”
郑从谠皱眉道:“他岂能善罢?晋阳这样的城池他的轻骑兵毫无办法,只好转而向北,洗劫了阳曲和榆次两个县城。这小贼贪心不足,着实可恶!”
顾惜朝觉得头又更痛了几分,实在不想再问下去,戚少商倒是了解他,自动把后事说给他听:“正好又赶上下雨,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鞑靼人在草原大概很少碰见这么长的雨,受不了,他就只好带着兵马走了。今天代州来的消息,他已经回了代州。使君派了人在百井屯兵备战,我帮着做点安抚扫尾的活儿。”
顾惜朝瞪眼看他,低声哼道:“这几天你过得很顺心啊!”
戚少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嘿嘿地笑笑。郑从谠闻言笑道:“惜朝,这话可不对了,难道少商顺心,你反倒不高兴么?”
顾惜朝哼道:“我怎敢不高兴?戚大将军做了使君的膀臂,从此就是咱们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我是高兴得要了命。”戚少商给他讥刺得无言以对,郑从谠苦笑:“又在耍什么小孩脾气啦!”
这时门响,屏风外小厮开门,轻轻的脚步声响。那素服少女转过屏风,手端托盘,盈盈一拜,叫“爹爹”。
郑从谠紧锁的双眉也开了,微笑道:“羽儿,你怎么来啦?”
那素服姑娘道:“女儿听说戚大哥回来了,特来拜见。”
顾惜朝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她,第一眼只是觉得这姑娘好眼熟。戚少商在旁边接过话去,说道:“曹小姐总是这么客气,什么拜见不拜见的,当初不过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
顾惜朝听他这么说,方才恍然,这素服姑娘不是在长安救下的那个曹羽嫦么?当时一别,便不再当回事了,谁想到竟在这里重逢?她又怎么会叫郑从谠做“爹爹”?这时候曹羽嫦也看到了他,欢声道:“啊,顾公子也在!太好啦!爹爹,当日在长安,多亏了戚大哥和顾公子两位,女儿今日才能有福气叫一声爹爹。”
郑从谠微笑点头道:“嗯,能遇上他们两位,确是我女儿的福气。这么说,老夫也该向两位道谢才是。”戚少商忙道:“这个谢字,曹小姐和使君都已经说过许多次,再说,我和惜朝就当不起啦。”
郑从谠笑着点点头,说:“少商说的也是,羽儿,咱们放在心里就是啦。你手里是什么?”曹羽嫦答道:“是厨房送来的生姜红枣茶。”郑从谠便向顾惜朝处一偏头,道:“去给顾公子倒上。”曹羽嫦会意,先将托盘放到几上,再斟出一盏,微屈了双膝,双手奉给顾惜朝。
顾惜朝起身,施一礼道:“劳动小姐亲自捧茶,在下惶恐,无功不敢受禄,请小姐落盏。”
曹羽嫦礼数上做了十足,本是真心感激他之前在长安相救,却没想到他这么不通人情,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粉脸窘得通红。郑从谠侧目看向戚少商,做了个眼色,请他圆场。戚少商只得清了清嗓子,走过去拍拍顾惜朝,两手按在他肩膀上,按他坐下,苦笑道:“不舒服就不要强撑,横竖大夫还没来,热热的喝下去,头就不痛了。”说着顺手接过姜茶。顾惜朝就着他手里喝了两口,闭上眼睛养神。这时有人报说医生来了,郑从谠命快请,曹羽嫦回避了去。
医生给顾惜朝把脉看病,无非说些“偶感风寒,肺腑阴虚”的症状,开了药方子,嘱咐静养。顾惜朝心里盘算着事情,所有杂事一概不论,只由着戚少商他们去忙。好容易药熬好了,端到面前,他喝一口,抬起头,看着戚少商和郑从谠,说道:“我要去一趟代州。”
郑从谠和戚少商齐齐一怔,郑从谠便想说话,顾惜朝截住话头,道:“使君,你先听我说,你是个大大的忠臣,现而今朝廷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国将不国,你就不想匡扶唐室做个汾阳王么?河东是兵强马壮,真能称得上英雄的却有几人?少商才干是有的,可总不能只用一个少商吧?李克用是人才,又有野心,好好的利用会比少商强得多。”他冷冰冰地一气儿说出来,全不顾戚少商就在旁边。
郑从谠看看戚少商,苦笑,说:“惜朝这是打定主意了啊。”
戚少商却道:“你要去代州,也好,毕竟是你哥哥,好容易回来也该见见。我陪你去。”顾惜朝看看他,他淡淡地说:“这一回,说什么我也得跟着。”
顾惜朝病中,不能骑马,套了一辆青毡马车,戚少商赶车,将自己的马拴在后面跟着走。
有雨的天气,本应该凉快些,不知道怎么,偏偏却是又湿又热。顾惜朝在车里面,本想睡一觉,却闷得只是心浮气躁。他撩起车帘子钻出车厢,坐到辕架上戚少商的身边。
本来只是阴天,雨水好半天没下来了。可是顾惜朝刚钻出去,天上便有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又急又快。戚少商怕他又淋雨生病,赶紧拿斗笠遮着推他进车厢,正乱着,忽然又发现,夏天的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会的功夫竟然便停了。
于是两人只得苦笑着,一边抱怨“什么鬼天气”,一边照先前的样子,他赶车,他坐在旁边。
这条路顾惜朝曾经走过很多次了,狭长的平原,官道平坦,两边是望不到边的农田。只是一个月前看上去绿油油长势喜人的庄稼,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连片的了。一万多骑兵刚刚来去如风的经过这条路,马匹的践踏、啃食,以及骑兵们有意的作践,把大部分农田都变作荒土。
顾惜朝呆呆地望着,显得忧虑而茫然。戚少商看他神情有异,便说道:“你还没大好,累了就回车里躺一会。”
顾惜朝慢慢摇头,说:“我不累。”又过好一阵,问戚少商:“你不喜欢李克用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戚少商说:“我不想让他的骑兵,把好好的庄稼都变作牧草。”
顾惜朝立刻说道:“他不会的,他只是一时气不过,一时冲动,等他静下来他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以前云州也有农田也有百姓,我义父治理得很好。”
戚少商点头:“李老将军是个好人,我在连云寨都知道。”
顾惜朝低声说:“李克用不及我义父那么宽宏大度,但他不是糊涂人,他也会做得很好,只要给他机会。”
戚少商默然良久,方说道:“他需要的不是机会,而是土地和城池。他要的也不是一个代州和一个雁门关。何况现在郑使君已经做得很好,并不需要另一个人,无论他能不能做得好。”
顾惜朝竟无言以对,他只得沉默。戚少商看看他,低声说:“惜朝,我一直想不明白。以我们和郑使君的交情,即使只要招安,他也会欣然同意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李克用回来领军?你想念父兄,我们可以去拜望他们,甚至将来我们可以把李老将军接回来。你现在这样的做法,只能教天下从此多事,你与我也不能幸免。我真是不明白,到底是何苦?”
顾惜朝茫然应了一句:“嗯,你疑心我,只是因为不明白。”
戚少商登时心里“咯噔”一下。顾惜朝这么不冷不热地对待他,已经很久了,若非有正经事也从来不主动找他说话。戚少商很苦恼,他自知理亏,很想跟他认真地谈一谈,说说抱歉的话,可是顾惜朝总不肯给他机会。好不容易他自己提起了那件事,若不趁此机会跟他表白还等什么?急急的说道:“惜朝,我有话……”还没说完,顾惜朝冷冷地打断:“我累了,要进去睡一会。”
他钻进车厢,把所有的帘子都卷起来,吹着马车跑动时带起的风。他宁可呆在闷热的车厢里也不想听戚少商说,因为左不过是那些话,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他也都听得够多的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不管你是多么的想要弥补或是故意的视而不见,它都会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宽,终究会变得无法挽回。顾惜朝并不一定懂得这么多和情爱有关的道理,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觉,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是受了多大的屈辱。他那么喜欢戚少商,他那么喜欢的人怎么能够,那样毫不迟疑,那样直接,那样龌龊的,给他羞辱?他只要一想到戚少商可能在用着多么龌龊的心思来猜度自己,就觉得恶心。
他也在想与其这样不冷不热的,倒不如干脆点离开的好。可是要离开,本来似乎并不困难的事情,为什么却这样难以做到呢?顾惜朝躺在车厢里看车帘外戚少商的背,他穿着粗白布衣服,即使只是后背也能想象他有多么宽阔的胸膛。他靠惯了的胸膛。只是习惯而已么?离不开只是习惯而已么?他羞辱了你,你还是离不开么?还是真的心底里依旧觉着对不住他?……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他曾经有过千般的好万般的好,种种的好都抵不过那一句话带来的羞辱么?
不,他摇摇头,我不欠他什么。他挑了他的连云寨,毁了他的基业,伤了他半条命,可他已经用义父的基业,用他无数族人的血肉,和那个武功高强的顾惜朝一起还清了他。他现在做的事无论戚少商多不高兴总是真心真意为他着想了,也安排得很好,很周到。他有什么对不起的呢?种种的对不起只是借口罢了,戚少商对他来说只是另一场走火入魔,总会过去的,就算伤筋断骨脱层皮,到底也是会过去的。
这世上谁离开谁是不能活的?甚至离开他也许更好。他可以回李克用身边去,那些宏图大志在他们还都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是共有的了,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实现。他也可以遵照义父的愿望,娶个世家小姐,生几个孩子。没有戚少商他明明可以活得更好。
他使自己相信没有戚少商会更好,之后便觉得眼前开阔敞亮了好几倍。他暗自筹算着到代州之后怎样跟戚少商宣布自己留下的决定,想象着那时戚少商的神态表情,有种报复的快乐,他觉得有些幼稚,但又控制不住这种快乐。至于再之后的事情,他想了想,结果提前感觉到了伤筋断骨的痛楚,于是咬了牙不再去想。
两天后代州城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