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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阵前(下) ...

  •   刘巨容已经不见了。顾惜朝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所有士兵正在向这个方向冲过来,那个人不能再恋战,他变招抽身凌空掠过所有士兵头顶,速度快得像闪电,还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身形,他的人就已经远得抓不住一片衣角。他倒拖长枪,凌空跃过护城河,冲到城墙下,追兵被甩在身后,背影悠闲得像一场嘲笑。
      不知道是谁带头,士兵们乱纷纷的张弓搭箭,此时城头也开始又一波射箭。两边箭雨中,那人提气纵身,徒手攀城墙而上。偶尔有箭矢射向他身后,便一只手反到背后随意拨开。顾惜朝了解他,知道以他的功力,最多攀过城墙大半,此时力战之后便难说了,但很快他看到墙头上垂下了绳索。
      他默默地牵了自己的坐骑离开。
      半路上遇见刘巨容。老家伙气急败坏,大吼大叫地骂人,命令加速攻城。顾惜朝说道:“刘公,还是鸣金收兵罢。”
      刘巨容叫:“凭什么?!”
      顾惜朝道:“此战我方劳而无功,士气低迷,敌人却意气正盛。此时攻城……”说到这里,便不说了,默默地上马离开。走了没多远,便听见了鸣金声。

      他回到自己水军营中,有小校接过战马。他丧魂失魄一样回到了船上。
      晚晴在船上正等得心焦,忽然见他回来,又惊又喜跑过来,问:“惜朝,我听说外面打得很厉害?我还听说……”
      顾惜朝魂不守舍地点头,木讷讷地向里面走,一直走到榻边,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坐倒在那儿。
      他的颓然让晚晴满心欢喜变成担忧,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柔声问:“惜朝,怎么了?是打败仗了么?”
      她不明白什么叫做“败仗”,打了败仗,还能坐在这里自在聊天么?可是她的不明白听上去也让人觉得安全,只是那安全离他太远了,他想要那种安全,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在一步步地把自己推向危险。他继续沉默,晚晴也不再问了。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晚晴低低地问:“阿霁说的那个谁也打不过、谁也拦不住的人……是‘他’,对不对?”
      他坐着,她站着,她居高临下,看他痛苦的脸。
      有些冲动莫名冲上了头,他快要爆炸了,他把话说出来想拦也拦不住:“对,是他,他就那么带百十个人一路冲过来,城墙底下围着十几万人他看不见,那么多当兵的如虎似狼的他看不见,他那么冲进来,对,不错,他厉害,他了不起,他一个人就能冲进来,还能冲出去,他是九现神龙啊,他多了不起啊,他是英雄是大侠啊,谁也打不过,谁也拦不住,谁说的?阿霁说的是不是?他一定佩服死他了是不是?没见过这么了不起的大英雄是不是!”那愤怒蹭蹭地生长,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坐在那榻上却如坐针毡,恨不得那个人就在面前供他拼命地打拼命地骂。邪火在心头滋生一直烧到眉梢眼角烧到手脚,他恼得全身都突突地抖,不知道手上抓了什么东西,恶狠狠地就摔出去,那么大的力气,恨不能直接摔死了那个“他”。
      晚晴脸色已经变了,她从没看见顾惜朝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看上去不正常,眼睛血红,两只手神经质地抓着什么,又像要捶打什么。有些东西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低声道:“你在担心他……”
      顾惜朝整个人一悚,骤然安静了。
      晚晴那么看着他,她的双手握在一起,手指绞拧着,心脏也似乎那么搅拧成了一团。可是她紧绷着脸,不想流露出自己真实的心情是多么痛苦,多么难过,她用力地维持着,以为自己看上去一定是淡淡的,她柔声问:“你们俩怎么啦?”
      顾惜朝就像被一个霹雳击中了。他猛地瞪大眼睛抬头看她。她竟然问“你们俩怎么啦”,她是世界上最不该问这句话的那个人了,她不明白么?还是她就是故意的?不不不他不能这样想她他不能这么龌龊,是他错了,他活该的,他活该在她面前低到泥巴里,他根本就没资格在她面前说什么尊严,他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的混蛋模样,她本来早就该问这句话。
      “……我……我们没怎么,永远也不会再怎么样,”他像个木偶一样瞪着眼睛对着她念出来,“永远也不会。”
      晚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东西总像是在怜悯着。他忽然泄了气,这一阵大闹像是抽干了他的所有血气,不知怎么的有个念头乱糟糟的冒出来,几乎没有过大脑,就那么说了出来:“晚晴,我们成亲吧……”
      就是真有一个霹雳掉下来劈在顾惜朝身上也不会让他比这一刻更惊恐了。
      晚晴惊讶地看着他,而他只管低了头,再也不敢看她。
      过了很久,她方才柔声道:“惜朝,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跟我成亲,你就可以不再害怕么?”
      她柔柔地说:“你想要的总是很多很多,可是你真的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你一直觉得,不管怎样,身后还有一个我,还有一个克用哥哥吧?我和克用哥哥都愿意在你身后守着,可你总不能逼着我们一辈子站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吧。”
      “……我的心里有你,一直都有。可你怎么能保证你的心呢?”
      “对不起,惜朝,你这么难受,可我什么忙都帮不了……”
      “是我对不起你,”顾惜朝声音有些哽了,他不敢直对她的目光,喃喃地,低低地说,“是我错了,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晚晴轻轻地叹气,仿佛要安慰他,温温地道:“那就许我来世吧。”
      她未必信什么来世,他也多半不信,可他还是郑而重之地点了头,表情严肃得让她想笑。但她笑不出来,想哭,也寻觅不到眼泪。

      在梦里,顾惜朝重温了之前的那个片段。戚少商向城内冲杀,刘巨容色变不能应对,他说:“他们后面没有其他队伍,这是一支孤军。尽全力杀死其他人,拖住那个领头的,只要别让他进城,迟早把他拖死。”
      可是在梦里,事件的推进却又不同于现实。梦里的戚少商真的被包围的士兵拖死了。他几乎能嗅得到那血腥味,在梦里他看得见他垂死的目光,没有一点神采,只是凄然。
      他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他仿佛知道这是梦,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醒。天亮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发现双眼肿而且痛,枕边有干涸的泪迹。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是真的想让他死么?
      他当然不要戚少商死。可是那么说出来他也不后悔。

      襄阳城的攻防战大大小小的又打过几次,双方各自死伤无数。刘巨容有些杀红了眼,驱赶着士兵一次又一次冲锋。渐渐的,死在襄阳城箭矢之下的士兵尸体距离城墙越来越近,这说明城内武器已经越来越少了,已经不能经得起过多消耗。
      一条无法验证的消息传到襄阳城外,据说黄巢正在北救襄阳,非常奇怪,按说他应该被拖住在南方的丛林中才对,之前迟迟不能北返,说明拖住他的部队活儿干得很漂亮,为什么突然间形势逆转了?顾惜朝猜想是有人离开了襄阳城通风报信,刘巨容断然否认,说他围城的部队他知道,绝对是水泄不通。无论如何黄巢也许马上就要打来,不能不预防。他命令麾下将士立刻开始新一轮攻城战,无论如何必须要赶在黄巢到来之前打下襄阳。
      “刘公,稍安勿躁,”顾惜朝在一边,忽然说道,“赶在黄巢到来之前打下襄阳,难不成是为了让黄巢来围我们么?”
      刘巨容顿时愣住,顾惜朝又道:“尚让被围,有黄巢来救他;倘若我们被围,又该向谁求救?”
      刘巨容沉默很久,笑道:“话虽如此,此时放弃襄阳,前功尽弃,岂非可惜?”
      “刘公打下襄阳,为的又是什么呢,”顾惜朝悠然道,他忽然面色一整,正色道:“晚生日前读书,有一古语,好生不明。不知刘公可否解惑?”
      刘巨容笑道:“公子请说。”顾惜朝却先不说,只慢慢看了看四周。刘巨容恍然,向帐中众将挥挥手,命他们自行散去。
      待到帐中只剩下刘巨容和顾惜朝两人,他方才微笑问道:“敢问刘公,何谓‘富贵’?”
      刘巨容哈哈大笑:“顾公子通今博古,怎么却不知晓何谓‘富贵’?自古多金为富,位尊者贵。”
      “如此说来,晚生却更不明白了。在晚生看来,丈夫处世立功名,如刘公这般,功劳盖世,智计无双,手下兵强马壮,是不是便该当多金、位尊?然刘公觉得自己,富贵么?”
      刘巨容拉下了脸,瓮声瓮气地道:“顾公子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顾惜朝微笑道:“晚生不大明白,刘公打下襄阳会如何?或者在这里守株待兔,把黄巢余党全杀光,又会如何?朝廷当然理应要大大的封赏。刘公,朝廷的封赏,可是大大的富贵?”
      刘巨容一张脸阴晴不定,半晌,说道:“朝廷以贼托我,我自当鞠躬尽瘁。”顾惜朝正容道:“刘公为国事死而后己,晚生当以楷模事公。”

      刘巨容在襄阳以北网开一面,包围圈略有松动。顾惜朝本来以为,按照尚让之前的表现,他至少会再撑一段时间。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几乎是当天晚上,尚让便帅所部数万人连夜出城突围而去。
      刘巨容对他的部下这样说:“这朝廷,最爱负人的;用得着你的时候,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怕的是笼络不住你;等到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的便是这朝廷。任你是功高盖世,还是名震天下,这朝廷哪天看你不顺眼,一刀下来便是九族的性命。黄巢尚让,真要把他们荡平,不见得是什么难事。可是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不如留着这帮子反贼,我们大家还能靠他多发朝廷几笔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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