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灰》靥*花

15、荡寇（上）

　　接下来几天，各种各样大事小情便满满登登的堆积如山，顾惜朝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和戚少商混在一起虽已很久，却还是第一次实实在在的接触普通的山贼匪类，他发现所有这些寨兵，在好勇斗狠方面都没有必要再进步了，包括最普通的小兵在内，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其实这也是必然的，老实人即使要当兵也可以去找正规的节度使部队，何苦跑到连云寨来当土匪？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这也意味着大多数人不喜欢被束缚。他们也许不需要进行太多技击方面的训练，要让他们齐心合作起来却加倍的困难。顾惜朝开始的时候一筹莫展，好在很快给他发现了解决办法：戚少商。
　　戚少商从十八岁起就开始独自闯荡江湖，二十岁就一个人单挑了连云寨七大寨主，接着就入主连云寨。他与草莽匪类打交道已经有十几年，任谁都没他经验丰富。顾惜朝只是后悔没有早点放手给他去带兵，白白浪费了两三天。
　　其实他本是个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的人，对任何人都很少信任，倘若与戚少商并不是这种亲密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决不可能放手将士兵交给另一个人带。所以之前他能遇上一个完全信任他的崔安潜，能练出神机营，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和戚少商两人分工明确之后，顾惜朝稍微有一点空闲，立刻带着王三苦和两个亲兵骑着马到山下旗亭酒肆所在的那个无名小镇附近去查看地形。这小镇子向来是连云寨的最后一块阵地，不打仗的时候一切如常，打仗的时候镇上的居民老幼妇孺避难连云寨，青壮少年加入寨兵；几年前连云寨被毁，这个镇子上的人当时也被赶杀得差不多了，又少了连云寨作后盾，此时已经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间破房子。旗亭酒肆的破酒幌子居然还在，却也已经人去屋空。顾惜朝立马看着，心中百味杂陈。
　　戚少商说过，从前官军每一次和连云寨过不去，都没能越过旗亭酒肆打进山里，这是因为这里是山区腹地的一小片平地，地势上算是必争之地；如果官军打下了这里，连云寨断了与外界的通路，死守是守不长的，确实也只能化整为零散入山林去打游击了。无名小镇往西，唯一的一条路穿过山地通娘子关，顾惜朝带着人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十来里，研究着路边山崖树林和荒芜的农田。
　　他白天四处熟悉连云寨附近的地形，晚上和戚少商碰了头，再听戚少商讲述这一整天操练兵马时发生的大事小事。由这些讲述中了解众寨主头领和寨兵队长们性情和为人。这个春天太行山区雨水丰沛，有时候连天阴雨，戚少商依然练兵不辍，顾惜朝不下山，也冒雨跟着他看。
　　练兵的间歇两个人在一起谈谈打仗的事，都有些奇怪官兵怎么还是迟迟不见动静。也许是军队还没集结完毕？阳泉县的军营最多可以屯兵数万，但要想数万人一气全攻到连云寨来，这里山路这么崎岖，环境这么恶劣，岂不是自杀么？
　　顾惜朝大是后悔没有在阳泉县多呆几天，摸清官军的虚实，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后悔药没得吃，只能往好处想。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派出去采买粮食的人也大多是空手而还。
　　这天两个人在大帐里刚在谈论这件事，帐外忽然有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报——————”
　　顾惜朝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出帐外，戚少商随后跟出，一名小兵飞也似的纵马奔来，滚鞍下马，大步奔近，高声道：“禀报军师，禀报大当家的，娘子关附近山头火起！”
　　顾惜朝早就派了人手在那附近监视，举火就是发现调军。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好不心焦，闻言精神一振，高声道：“传令众军校场集合！”
　　寨兵如何调动，如何伏击，如何诱敌，如何各个突破，如何歼灭敌人，早已经是胸有成竹；只待这一天！

　　传讯的探马每隔一段时间便将最新的情报飞速送回。
　　“报————敌军已出娘子关，列队甚长，约有一万余人，打‘刘’字大旗！”
　　“报————已探明敌军一万余人，皆为步兵。已出娘子关十里！”
　　“报————敌军已进入山区！”
　　顾惜朝和戚少商在大帐中，望着眼前的沙盘。沙盘中娘子关往西直到连云寨的所有地形都是用米汤拌沙子模拟在此。
　　“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这里。”顾惜朝用一根竹筹指点着，“这里是赵仲祺那两百人，这附近山势和缓，是丘陵地带，我吩咐他们注意隐蔽，但有时机便只管放箭，苛岚军攻势若猛便走小路迅速后撤。他们这段日子一直在那边熟悉地形，这条小路可不很好走，苛岚军势必要分兵。”
　　果然过不一会，便有哨探飞马来报：“禀军师，赵头领来报，苛岚军分兵一千人，追赶赵头领所部进入卅六盘肠岭！”
　　顾惜朝笑道：“那边的山谷地形可古怪得很呢。举火传我的令，马思源带所部二百人，急行军到卅六盘肠岭与赵仲祺会合，一切听赵仲祺号令，不将这一千人杀光，不许回来见我！舒建成！王福永可有消息？”
　　舒建成说道：“王福永大哥那边也传来消息，他所部三百人已经和官军干上了。”顾惜朝面色凝重，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三百人只许败，不许胜，但要尽量拖延时间，以三百对一万，难为他们了。”戚少商看着沙盘，将一支竹签插到某处，安慰道：“这里地形狭窄，一万人行军时排成长蛇阵，后面的一时挤不到前面来，虽是三百对一万，真正面对面交手的并不会太多。”
　　顾惜朝点点头，又指点着某处道：“我叫王三苦在这里掠阵，一会王福永会带队顺这里这一条谷道去与他会合，现在只有等了，等着看这一次敌军如何分兵追击。”

　　不知不觉日已过半，两个人胡乱吃些东西，食不知味，在沙盘前正谈论着，帐外忽然又乱纷纷的嚷嚷起来，一个壮汉霹雳似的闯进大帐，众卫兵阻挡不能。那大汉哇哇大叫道：“顾惜朝，你什么意思！”
　　顾惜朝从沙盘前直起身子，冷笑道：“我就说么，别人哪有这样大胆敢在我的大帐外喧哗，果然是穆八爷。不知道八爷有何指教？”
　　戚少商一看到穆鸠平，早就抢到前面去，低喝道：“老八，你又胡闹什么？大家都在忙着正经事，你还不回去干你的！”穆鸠平叫道：“大当家，我就是为这个来找顾惜朝！我也是连云寨一大寨主，连云寨是我亲手重建起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凭什么什么事都不让我做？”
　　戚少商皱眉道：“你带一个百人队，守护连云寨主寨，这个还不叫事么？”穆鸠平气不打一处来，叫道：“我是连云寨正牌的八寨主，凭什么别人带着兵马冲锋陷阵在前方，偏偏叫我带着这么几个人守在寨子里眼睁睁地瞧着？却不把我憋出鸟来！大当家，你别护着他，我就问他，他是不是公报私仇，故意叫我老八看着别人痛快杀敌心痒难受？”
　　这时舒建成雀跃着跳进大帐，欢声叫道：“军师，军师真是神机妙算！这一次苛岚军分了三个千人队去追王大哥，三个千人队啊！王福永大哥的三百儿郎真是好样的！”他跳进来欢呼完了才看见穆鸠平正在发火，赶紧把更多的话吞回肚子去。穆鸠平瞪眼道：“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舒建成笑道：“王三苦王头领山头上举火告诉我们的，之前商量好了，看见敌军分出几个千人队就举几堆火。眼看着三股长烟远远的飘过来，不就是三个千人队么？”
　　顾惜朝淡淡地道：“这三千人就交给三苦大哥了。李文涛大哥那边没消息么？”李文涛也是一名寨主。
　　舒建成答道：“李大哥那边没有举火，可见赵大哥邱石头他们跟那一千人还没捉够迷藏。”顾惜朝皱眉道：“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少商，三苦大哥他们放开闸门泄洪之后，需要一个人带兵去增援，辛苦你一趟，如何？”
　　戚少商刚要答应，穆鸠平急三火四的叫道：“我去，我去，我去！”
　　顾惜朝冷笑道：“你去？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路如何走么？你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么？”穆鸠平梗着脖子瞪着眼，叫道：“你别狗眼瞧人低！我从小就在这里山道上走来走去，我会不知道遇见什么？我会不知道怎么走路？”戚少商听他口出脏话，连连喝止，他只是充耳不闻。
　　顾惜朝哼道：“你果然不知道，少商，你给他讲讲，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戚少商应一声，向穆鸠平愠道：“老八，军师的妙策你半点不知道，就在这里胡乱请缨，坏了大事你能负责么？你知道三苦大哥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他只带了二十人在这边山上，你以为他们如何能轻易解决那三千人？”

　　穆鸠平愣一愣，吃惊道：“二十人？”
　　戚少商点点头，虎着脸：“不错，二十人。你给我过来，看沙盘这里，你自幼就在这附近长大，这地势你比谁都熟悉。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穆鸠平愣愣的道：“这儿不就是青石涧嘛。”
　　戚少商面色微有和缓，说道：“不错，这儿是青石涧。连云山水的水都往这儿汇集。今年春天雨水勤，整个连云山水的雨水青石涧其实早就盛不下啦。我们从大半个月前就在这个地方挖闸门修堤坝。现在只等王福永他们把追兵往这个峡谷内引入，然后王福永与三苦大哥一会合，他们立刻开闸放水。青石涧地势可比这峡谷高得多了，这水一冲进来，别说三千人，再多三千也别想有命在。”
　　穆鸠平听得明白，眉开眼笑，拍掌道：“好计，好计！”顾惜朝背对着他，冷笑一声，戚少商说道：“自然是好计，只是这么一来，剩下的官军为躲山洪也早晚会被引到三苦大哥他们那附近的高地去，三苦大哥他们人手不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此需要人去增援。只是山洪泄出去，来回的路只怕都会有所变化。你为人鲁莽，做事爱想当然不经大脑，就算跟三苦大哥他们会合了，你哪里又肯听人家的调遣？还是我去一趟，你老老实实留在连云寨看家。”
　　穆鸠平一听登时便急了：“大当家的，他顾惜朝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我跟三苦大哥认识可比你们俩早得多！我，我保证什么都听他的，我保证小心走路！大当家的，你就让我去吧，算老八求你！”说着拼命瞪眼好让戚少商看看他的眼神有多诚恳。
　　戚少商皱眉看着他，有些不太放心，又有些松动，半日温言说道：“老八，你求我可没用，你也知道现下连云寨拜了个好军师，兵马调动大权我早就双手送出啦，要求也是求他才对。”说着向顾惜朝努了努嘴。
　　穆鸠平大是为难，愁眉苦脸地看看顾惜朝，向戚少商恳求：“大当家……”戚少商只是摇头，向顾惜朝那边给他使眼色，末了拍着他肩膀鼓励：“去吧，去吧！”
　　穆鸠平一横心，大步走到顾惜朝身后，瓮声瓮气地道：“顾……军师！老八求你！”
　　顾惜朝不回身，负手研究沙盘地图，悠然道：“求我？求我什么？”
　　穆鸠平答：“求你派我带兵下山去给王三苦大哥增援！”
　　顾惜朝冷笑道：“给王三苦大哥增援？你不怕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害了你们么？你不怕我和官兵里应外合么？”
　　穆鸠平大声道：“怕，当然怕！不过现在我不怕啦！我心里从没拿你当过好人，不过你有本事，有能耐，我老八又不是傻子，怎么不清楚？你那些主意我想不出来，总能听得明白。我知道是好主意！连云寨就是我家，现在打仗别人都冲锋陷阵，只有我缩在后头，我受不了！只要让我带兵出去打仗，你要我怎样都行！你是恨我动不动拿枪指着你是不？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你磕头，给你道歉，这总行了吧！”说着身上铠甲哗啦啦乱响，扑通跪下，当当当的当场便是三个响头。
　　顾惜朝侧过身不受他的头，淡淡道：“八寨主不必如此多礼，快请起来。”戚少商也忙道：“老八你别这样，还不快起来？”穆鸠平大声说：“他不放我下山打仗，我就不起来！”顾惜朝无奈，叹道：“八寨主，不是我不放你下山，实在是这一路本就不好走，又放了闸门泄洪，来回路上多有不便，必须得一个有勇有谋、懂得随机应变的人去才行。”穆鸠平叫道：“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我这一路从小走熟的，你别看大当家的聪明，走山路他可未必比我强！”顾惜朝又问：“倘若遇上敌军，又当如何？”穆鸠平这一次果然很聪明，连忙答道：“见到三苦大哥之前，我尽量避开敌军；遇上也不跟他恋战。等会合了三苦大哥，他叫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顾惜朝吐出一口长气，笑道：“既然八寨主主动请缨，又这么精明能干，那这任务就交给你了。舒建成，点三百步兵随八寨主去！”
　　穆鸠平一愣：“三百？这么少？”
　　顾惜朝好言好语地给他解释：“我们一共只有一千六百名士兵，五百马匹，要对付一万余名敌军，除了正面交锋，还有诱敌的、埋伏的，能挤出三个百人队已经大不易。所以每个带兵出去的兄弟，身上责任都异常重大，因为每牺牲一个士兵，就意味着其它士兵要多对付十多个敌人。八寨主，你要时时刻刻牢记，你的任务是与三苦大哥会合，你身上背负着的性命远远不止三百个，不必要的牺牲千万要避免，遇到敌人千万不要厮杀起来不顾身后，切记，切记。”
　　穆鸠平深深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去啦！”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向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重而又重地长揖到底。
　　戚少商看着穆鸠平走出去，拍拍顾惜朝：“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老八是直性子人，他对你嘴上服了，心里也就服了。”
　　顾惜朝哼道：“谁要他服？有个傻瓜时不时逗着玩多好！”戚少商见他高高地翘着下巴，又好气又好笑，看帐子里没别人，手指刮一刮他的鼻子，笑道：“口不对心，就爱嘴硬。”
　　顾惜朝哼道：“哪个口不对心了？你那个八寨主最莽撞糊涂，这一去难保不碰上强敌，最好吃个大亏回来，好给我出气。”戚少商笑道：“胡说！他对那一片地势最熟，跟三苦大哥交情又好。我一听这么个任务，就知道除了他没人更合适。”他心情异常得好，又过一阵，半是自言自语，半说给顾惜朝听：“这一下我可轻松啦！看老八以后还敢来冒犯我们大军师！以往他每次只要和你同时出现，我就头痛，就战战兢兢的你们说什么都害怕。”
　　顾惜朝“扑哧”一笑：“好啊，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