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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〇〇 江湖之坠 ...

  •   被摘冠去印关在御史台大牢中的狄仁杰总是嗅到血的气味。
      现在还不是他的血,但是他知道,自己来到这里,落到来俊臣的手中,往后是少不了流血的。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干脆认罪算了。
      入仕二十余年,他干过的坏事还真不少,第一次见到武后的时候,就差点丢了脑袋,结果近二十年过去,他这脑袋虽然晃晃悠悠,却还挂在脖子上,已经算是走了大运。
      来俊臣来审他的时候还是满面带笑,不过这时候却已经不叫他大人也不说少卿,“怀英,”他这么叫着的时候,狄仁杰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曾身为并州法曹,又为大理寺少卿,应该熟知法条,一问即承者减罪一等,只要你招认与何人共谋,如何处置还可以再商榷。”
      尉迟和沙陀都从没这么称呼过他,两个人平常要么公开场合叫他狄少卿,要么不耐烦了就连名带姓那么喊。这样亲密的称呼,岂止是不习惯,简直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狄仁杰被按在地上,膝盖骨冰冰凉凉的,他垂着目光微微一笑,“御史何必多问,狄某上表指责太后垂帘,按太后的意思,确实是谋□□谋之说,倒是子虚乌有之事。狄某身在大理寺,大理寺主掌缉凶拿案,一身皆是凶戾之气,结交尚不够广阔,哪还有人能与我合谋呢?”
      他眼珠转一转,看见暗暗透着血色的墙壁,小胡子就那么翘了起来,“或者,御史想要我招些什么呢?”
      他着重地点出了那个想字,来俊臣知他会意,只觉这大理寺少卿居然是个禁不起吓的脓包,一时间又忍不住想嘲笑他,又没了动刑的借口,想到前日里尉迟真金气势汹汹的样子,大理寺正卿与少卿不睦的传言与那日挺身相护的态度,不由也微笑道,“听闻怀英与尉迟寺卿素来是查案的搭档能手,不知是否也对太后抱着相同的态度呢。”
      狄仁杰听到此言,知来俊臣想让自己构陷尉迟,一时间百感交集,却又只是想狂笑,脸上的肌肉扭曲了好一会儿,才没有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御史这可是说笑了,如果狄某在此告发尉迟寺卿,那可是有构陷大臣以报私仇之嫌。且即便狄某告发了尉迟大人,御史可觉得太后会相信?”
      “证据确凿,她如何会不信?”来俊臣依旧笑得温文尔雅,“怀英也知道,性命攸关之事,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不过是一封书信,就能换一条性命,往后天后垂怜,或依旧有用武之地,升官进爵,也未可知,怀英何不考虑一下?”
      狄仁杰好容易才忍住笑,正色道:“来御史此言,狄某是听得明白,可尉迟大人是武后亲信,凡三十年,他入仕时御史不过是一稚童。狄某若说他谋反,即使你信,天后当真可能信得?证据确凿却是冤案之事,大理寺所平也不知几数,狄某自承罪行,却绝不愿牵连无辜。”
      其实他即使告发了尉迟也没什么,他当不了真,尉迟也不会当真,武后更不可能认为一声令下立刻能摘掉自己脑袋的尉迟真金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举动。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牵连了尉迟,会不会牵连沙陀,再牵连他们的老同僚,宋州司马邝照,抑或刑部郎中薄千张?相比这众人,狄仁杰倒是觉得如果把尉迟拉下水是完全没有关系而且很有趣的事情。
      他看见来俊臣俊秀的容貌绷紧了,像一只狗在追逐一块骨头,他说,“冥顽不灵,先打再说。”
      都招了还要打,也太过分了一点。
      “别打,我都招了啊,我上表指责天后,忤逆不敬,确实是犯上作乱,算谋反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我自己的念头,哎,别打……”
      其实倒不比尉迟猝不及防的一记老拳来得更痛。狄仁杰想。
      他被扔回牢房的时候倒是狼狈,一身斑斑驳驳的血痕,因为他博学广闻在被抽鞭子的时候扭得得法,几乎挣开了按他的人,也没伤到几分皮肉,只是看着吓人。牢门关闭,狄仁杰坐在干草堆里喘气,觉得这比当年被诬陷贪污入狱的时候,或者被尉迟抓回去下令严刑拷问的时候都更惨,因为不管有没有实打实的打上,好歹被打了。
      来俊臣那边就想着把大理寺一网打尽算了,就算大理寺卿和少卿不睦,但尉迟真金出了名地护着属下,光捉个人就冒出来那么威胁,如果知道把人打了还不知会怎么样,尉迟又是出了名的高手,如果真弄到三司会审的地步……听说刑部的尚书和郎中都是大理寺过去的,一个是老寺卿,一个是尉迟从前的下属,如果三司会审,肯定定不了罪。他想着这些,眼里就有了凶光。
      狄仁杰留不得,但太后有旨,又不能这样杀了了事。来俊臣遣人去大理寺探听,知道尉迟真金自被太后传召后,只是留下辞呈,与医官沙陀忠一同离开,此后再无消息。
      这看在来俊臣眼里,明显是要反了的举动。他立刻再传狄仁杰,这回不再带笑,严词逼问沙陀与尉迟可能的去向,并且一再发问:他们有没有和你一起反?
      狄仁杰听得不耐,“反了反了,尉迟和我一同反了,这答案可称你意?”
      来俊臣连忙记下,再问起医官沙陀忠,狄仁杰这回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来俊臣,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然后猛然挣脱两边挟持他的狱卒,一头撞在厅中柱上。
      他在恍惚之中,似乎看见尉迟真金对他笑了笑。
      尉迟当然不会和他是同谋共犯,但是他就算招认了尉迟也没什么,但是他不能连累任何旁人为他的谏言而死。
      “再这样下去,脑袋连我师傅都拼不起来喽。”
      就像是沙陀的声音。
      “狄仁杰,你必能一飞冲天,何须韬光养晦,长居本座之下?”
      “大人自然知道原因。”
      “这就当大人为他哭过一场了。”
      “我不是故意的,沙陀救命啊!”
      狄仁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只余下黑暗与寂静。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痛得快要炸开,想要伸手去摸,手却抬不动,手腕上冰凉的感觉,应该是死囚的镣铐。
      哟,没死成,还得再死一次,简直丢大人了。
      狄仁杰那么想着,懒懒地不愿动,也不愿想重要的事情,只是想着还没有凑近了把玩过尉迟的头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那样鲜亮的颜色,倒不会像脸颊那样会掉色……
      尉迟辞官了,又能到哪里去呢?或许武后把他改装了一下,换了个名字身分接着用也有可能,那样的话,如果再见,如果有再见的一天,尉迟还会认得自己吗?
      他忽然连尉迟也不想再想了,就那么闭起眼睛,沉入二十年间的旧梦。
      尉迟会做梦,梦境是永志不忘回忆的片段,那么他在百年的回忆之中,会准确地找到自己么?

      来俊臣在散朝后被太后特许留了下来。
      “我看了你上的折子。”太后慢条斯理地说,也不看他一眼,“你胆子也大,让你查个狄仁杰,倒将他近些年交游的所有人都供了出来。这样胡搅蛮缠的供词,你竟然也信?”
      “只要太后降旨,微臣定将审出个结果。”来俊臣屈膝抱拳,“臣恳请太后许臣再审此案。”
      武后这回看他了,倒也是无喜无怒的,“来俊臣,你向来是最忠心的,将狄仁杰交给你审是我的主意,但你也不要太过自作主张。刑部是你能动手的地方吗?”
      “刑部姑且不论,狄仁杰身在大理寺多年,他敢上表,也必有尉迟寺卿在后……”
      “尉迟在后?”武后这回笑了,两道如刀的眉微微一挑,“如果尉迟不曾请辞,我是可以让你去会会他和他的刀,你将这供状呈到我面前,是小觑了尉迟真金,更是小觑了狄仁杰!”她厌烦地将小案上的折子扫到地上,“重审。”
      “太后,那有关尉迟寺卿之事,是否应当召他回来查问?”
      “好啊。”武后说,“只要你找得到他。”
      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尉迟真金。
      来俊臣遣人去兰台查找尉迟真金的甲历,兰台令史翻遍贞观至今的案牍,找到的不过是薄薄一份,言尉迟真金为鄂国公尉迟宝林之嗣子,永徽六年由高宗大帝亲自举荐入秘书省为秘书丞,时年未及弱冠,显庆三年调于大理寺为少卿,龙朔三年擢为正卿。那人一路顺风顺水,当上大理寺卿之时未及而立,二十年来稳坐大理寺卿之位。甲历虽短,但由先帝亲自举荐,里面就有点可供斟酌的东西。
      来俊臣拿了甲历副本回去继续审狄仁杰,这回更是审不出什么来了。罪,狄仁杰一开始就认了,同伙,除了尉迟以外,他谁也不肯供,他能找到尉迟吗?当然不能。
      “你知道吗?”在狄仁杰还没有吐来俊臣一身的时候,他这么幽幽地,用有气无力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和来俊臣说,“你只要用酒泼尉迟大人一下,他什么都招。”
      狄仁杰说完那一句以后又开始忍不住地发笑,被包着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然后他吐了来俊臣一身。
      狱医诊断:撞到头都这样,说话颠三倒四,记不住事,还容易时不时恶心呕吐,总之这时候的供词也做不得数。
      其实狄仁杰挺认真的,说的也都是实话。
      只是胆敢那样做的人,常常需要付出代价。
      来俊臣始终没有找到尉迟真金,狄仁杰就被那么搁置在御史台的牢房里,从盛夏到冬天,也没再打他,也没再审他,脑袋和身上的伤也好了,他就那么套着死囚镣铐看着自己的胡子越来越长,最后想想如果吃馎饦汤的时候自己的窘样就能让他自己发笑半晌。
      当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谁都再也找不到的沙陀和尉迟。他如以往推演案情一样,想象一些无稽荒唐但也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的老友坐着会飞的木鸢和尉迟一边飞一边试图把屋顶打个洞救自己出去;然后又想尉迟,天慢慢冷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好防冻准备……
      来俊臣终于放弃寻找不知去向的尉迟真金,狄仁杰因言获罪,被武后囚入焚字库,天天烧过期奏折。
      这真是烟熏火燎的人生啊,狄仁杰一边看奏折一边想。
      平息的叛乱,英明的举措,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抛去偏见,武后从来都是个很出色的统治者。
      偶尔有折子提及突然辞官的大理寺卿,武后并不批示,只是直接将其扔进焚字库烧了。狄仁杰觉得这是对他的某种谴责,但是似乎也没有新出现什么官员,或许武后真的放走了沙陀和尉迟?他觉得这似乎又不大可能,他被抓的那一日也就是尉迟辞官的一日,但尉迟辞官的时候似乎也不应该知道他会认罪还会供出自己。
      狄仁杰觉得想不通的事情可以放着慢慢想,毕竟日子还长,他也还有很多年可以活,直到一本掂着都嫌累的大部头来到他的手中。
      他翻开第一页,揉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某种幻觉,或者是快要被烟熏瞎了。
      谁……会用金文写这么直白的话啊。
      “亲爱的皇帝陛下与皇后,我来自一个你们耳闻而未目睹的时代,经历了一千五百年的岁月,将我最杰出的作品,这个孩子献给你们。您可以让他成为您美丽的伶人,忠诚的史官,也可以让他披甲执戈代您征讨您想拥有的天下,不过,亲爱的陛下,我衷心地希望您让他执掌您的律法。您将会见到这世上最公正的法官与最正直勇敢的侦探,千百年后,人们依旧会对您神奇的时代仰慕不已。”
      狄仁杰一个激灵,连忙往后翻,五百页中有无数的废话与很多双关的隐语,还有他看不太明白的图样与线条,他急匆匆地将一切记了下来,头昏脑涨地翻到最后一页时,看见朱笔划去了一行字。
      先帝与武后果然比他更聪明。
      狄仁杰释然地笑了笑,将那本大部头扔进了火中。火舌卷出来,差点烧焦他的胡子,火焰中的册子卷曲变形,化为灰烬的同时,似乎有一声尖锐的利响,又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狄仁杰问问身边的人,“老凌,你听见了吗?”
      失明的人说:“哈哈。”
      “我觉得我快能出去了。”狄仁杰说,“不管因为什么,这东西是太后想让我看见的。”
      老凌继续说:“哈哈。”
      狄仁杰背第一百三十八页:“接触酒类和油脂时应谨慎,否则对外部涂装的损害有可能引起无关者的恐慌,他可以自行修复大部分损害,所需材料如下。”接下来是一长串听说过与没听说过的东西,“鲛骨,丹砂,石炭,硝石……老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老凌说:“你再不干活,明天这里就要被折子埋了。”
      狄仁杰乖乖地去干活,这一夜仅余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着那本大部头上的无数废话。那就是尉迟,每一句话写的都是尉迟,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比武后都更了解尉迟,甚至比尉迟本身都更了解。
      “我造出了这个孩子,他却问我自己能不能算是活着的。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发问是因感悟还是分析。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他想要体验人的生活,我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问题与答案只能让他自己去寻找与发现。”
      “他永远不会遗忘所经历的一切。”
      “我对自己滔滔不绝的废话感到抱歉,但请善待我的孩子,因他将倾其之力,使你们的时代变为传说。”
      “而我,也必须回到传说中去了。”
      狄仁杰津津有味地回味这比志怪更志怪的故事,一边把一车车读过的奏折往火里推。

      垂拱五年,改元永昌。
      这世上估计也少有比武后更爱改年号的统治者了。狄仁杰读着那些武后没看过就拿来烧的谄媚之词时想。
      五年过去,当年反对太后垂帘听政的老臣也剩不了几个。第一个倒霉的狄仁杰虽然不至有接下来那几位心中“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我了”的感觉,但看着旧时的同道中人一个一个不是横死下狱就是郁郁左迁,心中总还是不怎么舒服的。
      读着烧着,他突然看见一封简短的奏折,一件须上报太后的刑案,必然事关重大。
      右武卫大将军裴公然于上月一家二十八口横死家中,无一幸免。
      读到那份奏折的时候,狄仁杰觉得自己又嗅到了血的气味。在他往日与尉迟并骑侦缉一桩桩悬案之时,受害者与凶徒的血的气味总是在大理寺卿与少卿的身边环绕。尉迟探看现场,他查问证人,当尉迟回来的时候,他往往能嗅到尉迟衣襟上也染上血腥气。
      他现在就嗅到了那股血腥气。
      “我大概要出去了。”他再次这么和老凌说,“信不信由你。”
      结果当晚来的居然是一群刺客。
      狄仁杰觉得用刺客到大牢来杀人这种事情也太不靠谱了。不过他好歹也是被尉迟真金锤炼过千百遍的人,天天搬运奏折臂力不减反增,身边还有巨大的火炉可以用来装尸体,而且大理寺的做法一概都是只留一个活口问话,其余的杀光了事,所以更是连心理负担都谈不上。
      不过,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很想念尉迟。
      他正打算点了穴道抓住最后一个刺客,远处一把斧子飞旋过来,劈在刺客脑壳上,血和脑浆溅了狄仁杰一脸。
      紧接着奔过来的是一条惨白的人影。
      狄仁杰这时候还装瞎呢,自然不可以对来人的异貌表示惊讶,那来人浑身雪白,发肤眉睫都是白的,火光下的瞳仁闪着诡异的红光,看起来就像个孤魂野鬼。那个人扫视了一番囚牢之内的景象,开口说话了:“通天神探?”
      狄仁杰也不知道是该装傻还是不该装傻,面前的人分明还是个未及而立的小青年,他们素未谋面,如果这个人不是和那帮黑衣刺客一路,那就大概是来释放他的。
      狄仁杰还没回答呢,那来人讥嘲地一笑,“别装了,眼珠都露出来一半了。”
      狱卒这会才跟过来,看到死伤狼藉的场景简直大惊失色,狄仁杰优哉游哉地问,“这位大人可也和他们是一路的?”
      那个小青年在尸体旁边翻了翻,抬起头来的时候笑了,却在笑容中隐隐有一分苦痛的神色,“叫我大人干什么,下官可是大人的下属。”他细长而矫健的身材,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花豹,“天后有旨,着我接大人往洛阳,查办右武卫大将军遇害一案。”
      “查完案,然后再关起来?”狄仁杰这时候倒不忙着说出去了,只是往墙上一靠,拿下了遮掩视线的花瓣,“你是大理寺的人?”
      “下官裴东来,”那个年轻人说,“入大理寺不过月余。”
      狄仁杰点点头,“这样看来,那群刺客,要杀的不是我,而是你。”
      裴东来居然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墙壁上,“狄仁杰,你不要得寸进尺,天天和人念叨着要出去,真要出去的时候反而不动弹了?也好,我一个人也能查办这件案子,不需要你帮忙!”说着就要反手关牢门走人,狄仁杰忙把他拽住,“等一下,我没说不办此案,但有一个条件,要天后同意我才出去。”
      “说。”裴东来斜了他一眼,又笑了,“狄仁杰,卖关子和吊胃口在我这里没有用,我可没有薛大人那么好说话。”
      “薛胖子都做寺卿了,难怪要我回去。”狄仁杰叹口气,“要能找到尉迟寺卿与沙陀忠,我才肯回去。”
      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又笑了,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透彻先机的自得,“太后料到你会这么说,让我带你回话以后,再去太府寺左藏库一游。”
      于是狄仁杰穿得破破烂烂地去见武后,毕竟被关了五年,再怎么样也是有点怨怼的。乾元殿拆了改建明堂,三四月间,阳光暖暖地照下来,武后还和五年前一样。
      不过五年前的武后没有听他一句辩白,一切都交给了她的走狗,现在有了破不了的案子,却想起他来了。
      狄仁杰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恭谨地跪在那里,等武后批完手头的折子,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扫到他的身上,“拉下去,洗干净再呈上来。”
      狄仁杰由是遭到了有生以来最惨无人道的一次洗浴。
      冷水不说,还用猪鬃刷子。被按着不说,还是被两个人按着。
      三四月间的冷水澡,真是要人老命啊。外加脑袋上热气滚滚浇下来的烫水,狄仁杰觉得拒绝先把自己打理好再面圣的赌气举措实在是和自己过不去。
      狄仁杰再次把大理寺少卿的官服穿得整整齐齐地跪在武后面前的时候,武后不仅吃过饭,连餐后水果都已经吃饱了。狄仁杰的肚子叫了一声,武后这才想起来,“狄卿长途跋涉而来,又跪了半日,也饿了吧,赐宴。”
      在看到雀舌茶呈上来的时候,狄仁杰忍不住说:“天后,不如将罪臣再打入大牢吧。”
      “爱卿信不过本宫?”
      狄仁杰好想哭。
      还好这次没有再上解药。
      吃得半饱,喝得也不够足,因为武后还要问他话。
      “狄卿若要抱怨牢狱之苦,也不必这样张扬。”武后说。
      “臣只是觉得既然因言获罪,难保还有再进去的一日,不如就这样出来进去,也免了下次再被打。毕竟罪臣已近天命之年,若笞死狱中,止增笑耳。”
      武后笑了一声,“我派去接你的那个小孩,也是听着你和尉迟的故事长大的。他知道我派你与他一起办案,欢呼雀跃,只想将灭门仇人绳之以法,报仇雪恨,你说说看,如果你推辞,他会如何看你这通天神探?”
      “那么,臣就只好发问了。这些年间,尉迟大人去了哪里?”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发问,“这案子并不复杂,如果尉迟大人还在大理寺,太后必不会再寻臣回来。莫非是臣的供词连累了尉迟大人?”
      武后注视着烛火,“你不必装傻,他哪里也没去。”她挥挥手,尚宫端上金匣,她自其中取出一把锁匙与一枚莲花腰牌,走下大殿,将其拍在狄仁杰的手里。
      “我就当你接了这案子,记住,期限只有十日,误了期限,提头来见。”
      狄仁杰悲愤地想:这也太过分了一点。

      他步出宫门的时候已然夜深,那个叫裴东来的青年还等着他,见他出来,也牵了匹马给他,狄仁杰认得那居然还是他的老鲲神驹。小马变成了老马,神都还是神都。两人并骑前往太府寺,狄仁杰问:“天后为什么让你带我去左藏库?”
      那个青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找人吗。”
      狄仁杰进左藏库的时候,裴东来跟着他进去了。有天后手谕,一路卫士不曾阻拦,直到国库最深处,狄仁杰看见那一扇看似只是装饰的鎏金大门上,有一个锁孔。
      他把钥匙插进去,左右转动,似乎有点生涩,但是门还是打开了。
      明亮的宫灯刺花了他的眼,狄仁杰伸手遮掩,看见堆积如山的卷牍之中,有一个人正在悠然自得地翻着一卷文书。
      狄仁杰顿时觉得热泪盈眶。他看了看身边的青年,还是忍不住地冲上去,“沙陀,你原来在这里!”
      “哎,是啊……”沙陀看到是狄仁杰,又惊又喜,“你终于出来了?这都多久了,你看看你,那边一定没吃没睡……”又看到挑着眉毛看他的裴东来,一下又恢复成在外人面前的拘谨模样,“哎,那位是……”
      “沙陀,当时听说你和尉迟一起走了,尉迟呢?”狄仁杰急切地问。
      沙陀立时愁眉苦脸起来,“尉迟大人他……都是好的,根本不用修理,就是,就是一直动不起来……”朝里面努努嘴,突然想到还有外人,“哎呀!”
      “不必担心。”裴东来说,“太后派我前来之前,就已经告诉了我相关的事情。”他诡异地笑了笑,“我一心只希望能报仇雪恨,什么帮我报仇雪恨都一样。”
      狄仁杰在想象中把裴东来染了颜色,然后带着这想象开心地进去了,尉迟躺在里屋的桌上,神情安详,没有心跳,没有气息,他把耳朵贴在尉迟的心口听了听,胸腔里偶尔有一点轻细的响动,转瞬即逝。
      “别愁眉苦脸了,沙陀,我们等一会就一起出去。”狄仁杰说。
      然后他大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〇〇 江湖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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