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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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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刀,轻轻一挥,情断、梦碎,劫数难逃,空留一地狼籍。
生命的形体皴裂,轰然破败。
血肉化骷髅!
巨灵神下意识地摸摸左边的脸,有些许凉意。
——飞在空中的半个耳朵背叛了他的身体,这片蝴蝶翅膀形的组织艰难地飞行,在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之后终于坠落在他战栗的脚边。
枯骨刀低垂静止。
饮血后更艳。
静静的刀在腥风血雨之后却如一名蹑手蹑足的少女,忍着轻笑,慢慢地,轻轻地,缓缓地接近花间一只小憩的蝴蝶,伸手,一扑——
巨灵神不可思异地注视着这把刀拂过眼前。
“啊——”他一声怪叫,转身便跑,战盔旁落,战靴乱甩。
白骨精咯咯轻笑,吐气如兰,刀身上躺着两排整整齐齐的眉毛。
大厅中横七竖八错乱躺着无数尸身。
她拖刀缓缓而行,象去赴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穿过瑶池很快便要接近灵霄宝殿,上千层的台阶,难道每一阶都要留下一个血的脚印吗?
终于,我晕倒了。
杀戮并未止歇,而我已不忍再看。
昏睡百年,一朝梦醒,恍如隔世。
四肢百骸难忍的疼痛。
记不清有多少次这般悠悠醒来,心神恍惚,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刀刻般清晰,现实的环境却又虚幻飘摇、雾花水月,——谁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梦中有颗忽远忽近的珠子与一柄狰狞的刀。
有个遥远而苍老的声音:“吃下这粒七情六欲丸你便会明白尘世间爱恨情仇会有多么美好,享受关爱与欢笑;”又道:“拿起这柄刀你便拥有天地间无穷的力量,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但同时你必须也要肩负起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
在梦里,我自作聪明地盘算:我既吃下珠子,又拿起刀,岂不鱼与熊掌兼得?
现在的我,站在望乡台上,再前行便是魂魄必经的奈何桥了。
转过头,看回去,悲哀一点点漫上心头。
——不吞下珠子我便只是山野间独来独行的狐,不知什么是温情,只有冰冷的食欲。
——原本我也可以是个媚笑的妖精,不必接过枯骨刀代白衣承担不属于我的重担。
所谓悲哀,便是既得了此又得了彼,最后终是一场空。
既承担重任却放不下儿女情长!
悲剧的大幕早早拉开,紧锣密鼓地出场,我被踉跄推至舞台中央,不,我不要当主角!
宁愿作喜剧的龙套亦不愿作悲剧的主角!
所有的历史里,主角是妖精的剧目都不得善终。
不!
望乡台上,奈何桥头,我心里轻喊,把前尘细认,所有的日子都过去,只写得一个字——错!
掩面疾行。
可是当初的我,梦醒时分,茫然四顾,浑不知梦中的一切已作了一生的谒语。
呆坐床头,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满室的牡丹,富贵花开,条案上好大一颗夜明珠,通亮照彻。“姑娘大喜了!”进来一位丫环模样的人,眼含暧昧。
她在说什么?我不懂!
“白骨精呢?”猛省起临睡前的那一场厮杀,细汗顿时弥漫。
“她,她三天前已被佛祖收伏了,早下了天牢。”
“哦”,三天前,我却作了短短一梦。
“姑娘大喜!”她又说,这一次脸上带着轻浅的笑。
这一次我依旧不懂,望着她,“你说什么?”
“姑娘还不知——”
“嗯——”一声威严的咳嗽。
她立即噤声,双手低垂,一步步向后退去。
进来的居然是王母娘娘。
慌得我未及起身,只在床上跪拜。
西王母淡淡挥手,“你们下去吧。”同行宫女、仪仗,缓缓退出。
她坐在床头,摸摸我的脸,帮我把乱发别至耳后,“你醒了,坐下说话吧。”语音一成不变,没有起伏。
哪里敢,只略略侧身,依然长跪。
“果然标致,我见犹怜,怪不得玉帝要收你为侧妃!“
玉、帝、要、收、你、为、侧、妃!牙齿缝里挤出的字,压扁了,磨尖了,字字如针刺。
轰然!
“阿珠,还不谢恩!”
晴天霹雳,大雨如注。无妄之灾,措手不及。
电闪雷鸣中,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不!”
却喊不出声,只有沉重的钟鼓在胸腑间回响。
那种钝钝的痛。
我只是个无语的舞者,没有说话的权力。
我不要作谁的妃子,我有自己深爱的人,我要作他堂堂正正的妻。
当时我天真地以为我是在爱的光晕环绕之下,那个男人是如此地爱我,他一定会伸手将我自困境揽入怀中。象那次一样,他有无比坚定的双臂。
我以我深深倚重的爱情作后盾,以自己孱弱的身躯作赌注,向天庭最高的权力说:不!
——所有赌徒在孤注一掷的赌局中,都有一种稳操胜卷的狂热。
我说不,我推倒梳妆的镜子,,打碎珍珠珠翡翠盘,扯散了金丝碧玉帘,大骂前来相劝的太白金星。
我状如疯魔,一口啐上玉帝的脸,唾液在他脸上溃烂、焚烧,他没脸——几天之内两个女人让他掩面而逃。什么天颜,哼,丑恶嘴脸。
巨人一挥手,我被关入天牢,阴暗的囚室,冰凉的铁栏。
在激烈的抗争之后,我反而安定下来。
深信,他伟岸的身形会适时出现,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我在想:到那时,我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扑入他的怀中呢?
在昏暗莫测的监室,微光中,栏杆斑驳的影子下,我看到一个素净的身影。
淡淡的她身前身后皆是幽幽的萤光,惨绿的晕,映照着似笑似泪的脸——白骨精的脸——有清秀也有不羁。
她手托香腮含笑看着我,仿佛对面站着久未谋面的故人。
在一瞬那喜欢上了她。
——只可惜前尘不记,旧人不识。
坐在她身边,纵使她眉间挥之不去的不可一世神情,亦啧啧赞叹:“好标致的妹妹,舞也跳得好。”
红颜自古多薄命!
因这精致一张脸,却要经历几多峥嵘岁月。
绿窗人似花,皓腕凝霜雪。
花、霜雪,徒有其形,无限的脆弱,都是短命的形容,美则美矣,却不肯长久。
终归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天断壁残垣。
铁栏阻隔,天地只成一隅,无聊的时光,细说从头,各诉心事。
“白姐姐,我一觉醒来,便生在蟠桃园中,鸿蒙老祖说我是个蛹化的蝴蝶——前尘不记,后世不想,今生自有今生的缘法。”为她梳头,乌发如云,结成一缕,露出白晰的脖颈。
“鸿蒙老祖是我的师父。”她手里轻轻拈着一丝断发,打一个结,又打一个结。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跟着师兄孙悟空追鸡赶狗,四处闯祸,没少让他老人家操心。”她轻言轻语,眼神淡定如烟,唇角浅笑。
我怔然,心头长叹,唉——只我没有记忆,一只自生自灭的蝴蝶,只见春夏,不分秋冬。
细细的秀发已被她打上无数的结,情长恨更长,一再的缠绕,解不开、剪不断、理了还乱。
“阿珠,你说,为什么仙妖不能相恋?”她并不真的追问,只自言自语,无意中一使劲,手中的发丝断裂。
“阿珠,我好喜欢那时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星眸半闭,两腮飞红,幽暗的囚室灯火的微光中,思绪却将久远的记忆还原,那些绮旎风光如同水面的阳光,摇曳不止。
“阿珠,你想像不到方寸后山的云海有多美,远远望去,群山若隐若现,一轮红日停驻山巅,白云卷舒,霞光丽影,几只白鹤穿云出岫,惊起丝丝流云从你眼前飘过,哦,阿珠,真的是如诗如画。”我托着腮,看着她沉醉的模样,无由地感动,仿佛已是胁生又翼,四下全是白莲花般的云朵,“近处的老藤缠着一株树,他说那便是玉兰,阿珠,人世间最幸福的事就是你爱的人亲手摘了玉兰花插在你的发间;最开心的事便是在你最美丽的时刻,有他陪在你身边。”
那一刻她根本不是什么尸魔骨妖,她只是邻家的姐姐、闺中的密友,细细碎碎地说着爱,谈着情,分享彼此的胭脂和恋情,为与异性初次的拥抱、亲吻而羞涩莫名。
“我想等孙悟空知道我被关在天牢,他会来搭救我的,那时,他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彩云,呵呵,他本就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
我也爱着一个人,深信他也会来救我出去,他有温柔的眼神,会用有力的肩膀接住不停下坠的我——因为,我们有真心的承诺——天长地久。
好傻的女人,情迷了心窍。
现在的我一步步踩上奈何桥,冰凉的石板地,浸骨寒意。
奈何桥,奈何桥,奈何一世情缘,换来三生长恨。
细想从头——
以为自己只是个妖精,入了红尘,经了人世,中下情苗,收获伤痕。误饮了李梅鹤的酒,修行一破,万劫不复。
白衣仗义相救,瞬时温暖,存了回报的心,以为可以与她共渡一生,然而世事总归不是那么简单,她也有她前世的约定——一段被囚禁万年的感情,这一世,在人间,仙妖不能相恋的阻隔假借肉身含泪的触摸——孙悟空、白骨精,感天动地的情缘化为俗世男女之间平平淡淡的相恋——因平淡,才真切。
然而我却据乱其中,作了一段情中不耻的错别字,以至拔剑相向,痛断肝肠。
或许是基于愧疚,或许是基于报恩,无端的,我一个乱世的妖精却要认真去作一个救世的忠魂,唉——注定的悲剧,胡琴在风里来来回回地撕扯,它在唱着——何苦!何苦!
一个妖精,斗不过有着妖心的人,牛魔王、太白金星、高阳公主,他们有他们分三界的私心,我只在夹缝中,无奈之下,只有挑战九生九死的战阵,期望拨动乾坤的核心。
点不亮佛前的灯,灭不去心头的火,战胜不了自己,何言渡人?一败而失忆,回到五百年前,才发现自己原是仙人,也有一段纯粹的感情。
目睹三界大乱的真实原因,个中曲折,无数伤心。
借得一宝,重回离恨天外,五百年后,才明白需要面对的终逃不开,也知道,爱的无奈早早便刻在封印石上——自己写的字,自己选择的结局。
一路行来,世途都不过是长条青石板地,有踢踏的脚步声,过客啊过客,留不下足印。
轮回司,重生的汤釜。
愿只愿下一世,让我碰到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当年的自己困在牢狱中,一心企盼他来,天牢里每一声异响都会让我一惊而起,张慌四顾。
一次次的失望,度日如年。
白骨精在笑过我之后,劝道:“阿珠,他不过是个卷帘将,天庭中一个普通的校尉,他不敢与整个天庭对抗的,不如静心等孙悟空来,我们一起出去便罢了。”
“不,白姐姐,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他会来救我的。”急切地为他辩白、开脱、维护,不教别人看不起他,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明盔亮甲的卷帘大将,含着笑,伸手拨去面前的重帘遮掩,清澈的眼睛彼此凝视。
然而,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何等不堪的一个结局!
那一天,听到牢门的铁锁沉重地响,看到他一步步走进来,也感觉到他的眼神躲闪着我含泪的注视。
他的手扶在铁栏上欲言又止。
我不顾一切地双手盖上他的手被,却发现他的手和铁栏一样冰凉。
我灼热的感情永远无法感染的冰凉。
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只能一遍遍地喊着他的爱称,“沙子、沙子、沙子``````”
“沙子,你瘦了!”我颤栗着拂摸他的脸庞,他没修边幅,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胡须。
满眼的血丝。
哦,沙子,你多么需要一个心灵手巧的妻,为你梳理纷乱的头发,用干净的白毛巾擦去鬓角的灰尘。
哦,沙子,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懂得照顾自己,看,脏兮兮的象个孩子。
哦,沙子——
“阿珠,我是来劝你的,你答应玉帝吧,否则他不会放你出去的。”他的声音多了丝丝沙哑。
“啊——”我一怔,又破泣为笑,“死人,这个时候还开玩笑。”抹了一下眼,哦,难以致信地:“沙子,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是在说笑,是不?告诉我。”我拼命摇晃他的肩膀,“沙子,不要吓我,带我离开这里吧,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终于,我的泪无法控制,知道自己的爱在从指缝间流散,可我用尽全身力气紧握却只能让它流失的更快,那一刻,天崩地裂,我的世界全面坍塌。
“不要怪我,阿珠,我是为你好!”他犹在喋喋不休。
“滚!”我好恨,恨他,也恨自己,爱错,一生便错。
“滚!”声音凄历,我丧失了言语,退后几步,玉指颤颤地指着他的脸,再无一个字蹦出。
他叹口气,转身走,那个背影,无比苍凉。
一步一步,我浑身有撕裂般疼痛。
“沙子。”我喊住他,他缓缓转身,眼神矛盾凄荒。
“沙子。”我不敢再哭,把蓬乱的头发理一理,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拼出一个嫣然的笑,“沙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逃入凡间,隐姓埋名种上几亩田,我给你生许多孩子,好不好?”
我看到他眼中有泪,一闪一闪,我一直笑着,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最美——花,拼命开到最灿烂——如果这一次我留不住他,我知道就会永远失去。
他摇头转身。
轻而又轻一个摇头的决定,重而又重一个转身的无情!
“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我觉得自己好轻,要飘向云端,红尘中的羽毛。
闭目的那一瞬,我只看到一个冰冷刺骨的背影。
我软软倒下,魂魄飞离了躯壳,它在高处怜悯地望着我沉睡的躯体,它说:好傻的女孩子!
醒来时额头上放着一块凉凉的锦帕,白骨精按着我的双肩示意我不要动,她的笑容辽远而模糊,记忆无比清晰,永远忘不掉的那个决绝背影。
我,已无泪,在那一刻,流尽。
虚弱地躺着,爱流离,恨生根。
从此,我不再是花间飞舞的一个羽衣仙子,我要作一个披散了头发的妖精,用一柄嗜血的刀,砍破所有人的梦境。
恨意,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看吧,你们会看到一个烟视媚行的妖精,她仪态万方地款款走近,伸出她尖利的指甲。
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