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的海》若久

1、Chapter 1

　　惊慌，无助，害怕。
　　那年夏天，那个躺在床上才两岁的女童，她刚学会叫一声妈妈，眼里已经有了这般不该属于她的感情。

　　两岁的小千夜拼命地睁大了她的眼睛，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然而那熟悉的怀抱和美丽的笑容却怎么也不出现。耳边充斥着年轻少妇的低声啜泣，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摔打声。
　　一切从那天开始，变了。
　　哐当——一声巨响。少妇尖叫着捂住自己的额头，殷红的血从她的指缝中涌出，像是没了控制般地沿着她纤瘦的右臂往下淌。
　　脑中一阵强烈的眩晕，少妇哀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随后一抹嘲讽的苦笑将她的心填满。原来，当初自己做的决定真的是错的。

　　她的泪水已经不再往下掉，两眼空洞而无神地纽过头看着床上正挥舞着一双漂亮小手的女童，嘴里不停喃喃：“千夜、千夜……千夜……”
　　男人哼着粗气，他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倒在自己跟前的少妇，又重重地踢上了一脚。鞋尖沾上了鲜红的血迹，仿佛是憎恶在一瞬间被触动，男人双眼狰狞地瞪住抽泣倒地的少妇，胸墙一阵起伏得厉害。突然，他跨过她，直直走向屋子一侧的婴儿床，脚下的步子一步比一步大，一步比一步狠。
　　就在刹那间，床上的女童“哇”地哭出了生，哭声惊得男人脚步一颤，眼里闪过一丝 令人难以察觉的动摇，然而，当他回过神时，眼瞳中的恨意更加明显。
　　他一把抱起女童，转过身，朝着失声痛苦的少妇不屑地看了一眼，随后抬起手，将孩子举得高高的，最后狠狠往地上摔去。
　　情势一下子失了控，那男人的脸上布满了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女童的眼里充满了惶恐与无措，只有那如梦初醒的少妇，在电光火石间极力用身体为自己的孩子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承受着从腹部传来的钻心的疼痛，少妇将女童拥在怀里。她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与额前汩汩涌出的鲜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然而她在笑，温柔的笑意虚弱得有些离谱，仿若即将消逝的天使的羽翼般，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被拥进熟悉而温暖的怀中，小千夜惊恐的眼眸还在不安地转着，但显然情绪已处于慢慢缓和中。
　　见孩子安然无恙，男人愤愤地用脚往少妇身上踹着：“不要脸的女人，带上这不要脸的野种一起去见鬼去吧！”
　　一记又一记重创让年轻的女子再也承受不住，鲜红的血“噗”地一声从口中喷出，带着粘稠的腥味，溅在怀中孩子的衣服上。然而她只是默默地抬起颤抖的手，为女童擦去溅到脸上的血珠，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男人见状，再度抡起脚，眼看着他下一个目标就是那孩子，突然间，少妇用自己的头挡开了这一击。
　　“浩天，我求你，不管你要把我怎么样……都请你放过千夜，她是你女儿啊，她的身上流着你的血！你怎么忍心……”
　　话，被泪水吞没。
　　男人终于停止了暴力，他冷冷地睨着躺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哼！我的女儿？！你这贱人，你还敢说她是我的女儿？！也不知道她是你和哪个野男人生出来的野种，居然敢说她的身上流的是我的血！！还在这里假惺惺地求我，你有什么资格求我？”他蹲下身，眯起危险的双眼，单手抓起少妇的头发就往后扯，强迫她抬起头。
　　“不论你相不相信，千夜都是你的女儿，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绝对没有……如果……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但是即使我今天死了，千夜也还依然是你的女儿，你的骨肉……”
　　她的话说得有些断续，这样极度不适的姿势让鲜血再一次涌出她的双唇。
　　啪——！
　　一记击掌声，响而干脆。
　　那男人欣赏般地看着那五指的指印在少妇的脸上变得火烧般的红肿，他咬着牙：“我让你再说！再说啊！怎么不说了？！哼！”他狠狠地甩开手，用力之重几乎让她的头反冲撞在地上，“你是说不出口，还是怕说下去会觉得心里亏欠那个野男人？口口声声说着千夜是我的女儿，其实，怕的是让人揭穿真相并不是如此吧？”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野男人，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浩天，你不要听信别人瞎说，我……”她环紧怀中的孩子，仿佛生怕着会随时失去一样，眼神哀怨地望着跟前的男子。
　　然而闻言，他突然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后扔到床上：“别人是在瞎说？连证据都有了！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当初就是这样勾引野男人的吧？”
　　一拉一扯间，少妇身上的衣扣掉落了好几个，衣服被撕裂开很长一条口，裸露出的肌肤上，到处看得到泛紫泛红的淤青。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护着怀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不压到她。
　　蓦地，男人促不及防地夺过女童，顺手将其丢在一边的沙发上，随后翻身压向少妇，一把扯去她身上已经破损的布料：“沈叶聆，你不是很会勾引人吗？好，那我今天就成全你！”

　　冰冷的屋子里，那是两具赤裸的身躯。
　　沙发上，被摔疼的千夜显得异常安静。她转着乌黑晶亮的双眼，不懂世事里，映出的是这样一幅画面，而双耳听到的，则是母亲传来的痛苦的尖叫。
　　那年，她只有两岁。
　　没想，却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

　　*** ***

　　叮叮当——叮叮当——
　　一阵风吹过，不知道是谁家的风铃，竟是那么好听，那声音引起了小女孩的注意。
　　女孩停下脚步，她转过头，乌黑的大眼睛向四周寻望了一下，然而期盼后留下的却是些许的遗憾。尽管这样，她依然站在原地，双脚倔强地不肯抬起，脸上是淡淡的失落和带着惊惧的无助。
　　牵着她的手，一旁的年轻女子停下脚步，看着她：“怎么了，小姐？”
　　女孩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愿意将心中的孤独感和寂寞表现出来。
　　又一阵风刮过，女孩瑟缩了一下，及肩的发丝随着裙摆在秋季渐凉的空气中飘动，她美丽的小脸因为风的关系而变得微红，长长的睫毛在她眨眼的时候轻轻颤动，带着天使般的纯真与澄静。
　　“小姐，起风了，我们还是快走吧，你这样会着凉的。”年轻女子不安地望了望不早的天色，面露担忧地说。
　　须臾的沉默，小女孩忽地抬起她的小脸：“晓银姐姐，你陪我去秋千那儿坐坐好吗？我……不想回家……”说着，她低下了头，额发遮住了她的双眼，头上那个小小的蝴蝶结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晓银沉默地看着她，清秀的容貌里夹杂着万般的怜惜与不舍。她当然知道小丫头的心思，即使她不说，她也知道。这六年来，她看着她从襁褓里那个初生的漂亮婴孩，慢慢变为一个拥有家财万贯，却没有一丝笑容的孩童，这之间经历了太多，而她，也从一个十八岁的婷婷少女，变为一个二十四岁就已经带了六年孩子的成熟女子。那些，几乎都是一眨眼啊！
　　晓银暗暗失笑。命运在她眼前捉弄着这个才丁点儿大的孩子，既然这样，又叫她如何忍心去扼杀她已然再渺小不过的那些个愿望呢？
　　牵着女孩的手，她温柔地笑了笑：“好吧，不过不可以太晚哦！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

　　星星点点的石子路上，影子忽大忽小、忽左忽右地移动变化着。
　　秋千上，小女孩随着它一起摆动，她的眉宇间本是一分无尽的可爱，然而，那丝淡漠使之变得有了让人难以置信的震撼。
　　枫叶零星地铺在地上，有的火红，有的橙黄。突然，女孩停了下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斜长。
　　像风的声音般，女孩静静地开口了：“晓银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突兀的问题让年轻女子一个震愣，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小姐，怎么突然这么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在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姐姐你……是不是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女孩自顾自地继续问。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细细的、柔柔的，却充斥着冰冷的寂寞。
　　闻言，女子终于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为何会挑在今天发生，这样的突然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孩子还小啊。
　　“小姐……”她张了张口。
　　“不要叫我小姐，好不好？”女孩子抬起头认真地凝住女子的脸，“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叫我千夜吧……我……”
　　话落，她忽然不说下去了，眼神就像这天色一样慢慢黯淡下来。
　　女子见状，接上话，道：“千夜，怎么了？是不是有新同学欺负你？刚才从学校出来，你就一声不吭的，是不是……”
　　“没有。”孩子陡地打断她的话，语气从瞬间的激动再度便会淡漠，“晓银姐姐……”
　　“嗯？”
　　“你说……妈妈……她是因为爸爸才死的，是吗？”最后那个问句，千夜是抬起头注视着她问的。
　　晓银怔了怔，她想不到应该怎样回答她，夫人的死，在整个家里是禁忌，谁都不能提，更不能谈论，违反的人下场就只有一个，接受林董事长的惩罚，也就是千夜的父亲。据说两年前，在厨房打下手的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无意间提到了夫人，她受到了惩罚，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有她的消息。
　　千夜的敏锐让她很快察觉到了晓音的犹豫和心悸，她悄然笑了笑，扯开了话题：“姐姐，你说，大海离这儿有多远呢？”她双手抓着秋千的锁链，仰头望着天空中火红色的晚霞，双唇吟吟开合。
　　大海……大海……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很远很远吧……”晓银有些茫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出生到长那么大，她一步也没有踏离过这座城市，更未曾看见过大海，那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奢侈的梦，“千夜，你想去看大海？”
　　“想啊……但是，很远很远……我要走多久才能看见大海呢？”小千夜晶亮的眼睛在霞光的照射下，映得像两颗通透的琥珀色水晶，随着眼里升起的雾气呈现出粼粼的波光，“那一定很美吧……会不会像这天空一样美呢？”
　　晓银静静地在一边听着，她的眼里闪过一抹复杂，嘴唇微微开启，显得有一些惊讶。半晌，她终于开口问道：“千夜，你真的很想去看海么？”
　　“嗯啊！”一边回答，浅浅的笑容一边在颊侧荡开。
　　“为什么，你那么向往能看见大海呢？”晓银继续问着。她有点不明白，那么小的孩子，应该是喜欢呆在那些有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和玩具的世界的，千夜，为什么却是如此独特？
　　是啊，为什么呢？
　　千夜转过头，露出了孩童最纯真的笑：“晓银姐姐，还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童话故事吗？”
　　她愣了愣：“你是说《海的女儿》吗？”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然而，心里头涌上的更多的却是一股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酸涩。
　　“嗯啊……小美人鱼虽然最后化成了泡泡，可是，也正因为那片海，她遇见了自己的幸福啊！”千夜突然笑得很欢，说话的时候，她将两只小手握在了一起，放在自己的胸前，红彤彤的小脸让人看起来觉得煞是可爱。
　　“千夜……”晓银微微锁眉，风把她的嘴唇吹得有些干裂，“你觉得现在……是不是很不幸福？”
　　话一出口，便引来一阵沉默。
　　孩子脸上的笑容黯淡了，晶亮透彻的双眸变得深沉深沉，她低下了头，好像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而晓银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后悔着自己不该问得这么冒失。她走过去，在千夜身边蹲下身，想了很久，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
　　“没有啊！”陡地，话被孩子打断了，“我……很幸福啊，爸爸给我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你看，我这条裙子多漂亮，班级里的小朋友都羡慕我呢！还有还有，还有姐姐你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啊，我怎么会不幸福呢？……只是……我有一点点想妈妈……”说到转折的地方，她显然是满脸的悲伤和失落。
　　心一阵阵被刺痛，晓银完全能理解一个需要母亲去疼爱，却永远也得不到的孩子此刻的心情，因为她们的处境太相似了，那种寂寞和无助，埋葬在心里久了，感觉会麻木到和死了差不多。
　　太残忍，实在是太残忍了。
　　极轻柔地，她用手覆盖在她冰凉微颤的小手上：“千夜，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去找属于你的大海了……不要放弃这样的机会……也不要会都犹豫不决……”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空西测的云彩渐渐失去了原先的色彩，慢慢地，与这片广阔一起融入了黑沉中。
　　回家的路上，晓银牵着千夜的小手，她们谁都没有说话，默然地穿过石子小径。道旁的路灯开始陆续地点亮，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忽长忽短。
　　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个头才到她腰际的小女孩，晓银抿了抿干裂的双唇。
　　请允许我为她祈福吧！
　　这一刻，寂静的小路尽头突然又传来了风铃的“叮当”声。不同于刚才听到的，这回清晰了不少，连晓银也听到了。她像千夜一样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然而，依旧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走吧，回去晚了，老爷又要发脾气了。”
　　“嗯……”

　　人影消失在街头拐角处的同时，有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刚才传来风铃声的地方出现。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大眼睛男孩。
　　他默默地站在街角，一双扑闪的大眼睛深深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前方，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其中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串风铃，是浅浅的蓝色。

　　很久，街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空气开始变得渐渐冰冷起来。

　　*** ***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间，已经过去了八年。这八年里，千夜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小学和中学。说跌跌撞撞是有原因的，虽然在学校里，她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兼乖宝宝，男生眼中的倾慕对象，女生心里的羡慕妒忌对象，可是在家里，她却必须常常忍受父亲无理由的痛打和漫骂，有时候打重了，她便只能向学校请假，然后呆在家里修养。好在学校从不过问她请假的原因是什么，这让她松了一大口气。

　　墙上的白色挂钟显示在下午四点，现在应该是学校的放学时间了。
　　从床上慢慢地坐起来，千夜用手撑着床头的金属栏杆，硬是站起身，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向窗边。
　　半个星期前，父亲又打她了，当时，她就摔在地上起不来，后来医生诊断说是左脚脚踝严重软组织挫伤，让她必须在家里安安份份地躺上一个星期才能下床走路。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忍不住要站在窗前看外边那些放了学的孩子有说有笑地经过，感受着他们的快乐，笑容也会悄悄爬上她的脸颊。只是事后，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寂寞和无奈。
　　抬起纤细的手臂，千夜掀开了窗帘的一角。一如既往的，街上的学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几乎所有的人走过这里，都会朝她站的地方看一眼，然而千夜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所呆的这栋房子，那是常人眼中金钱、权势、地位的象征，有多少人向往着这样的生活，可是这些向往在千夜看来，还不及一个发自内心、代表快乐的微笑来得珍贵。
　　站在窗前，她苦涩地笑了笑，眼角没有泪水，只有无尽的哀伤。
　　失神间，人流开始渐渐少了起来，偶尔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走过，他们的手里还捧着书本。千夜恍然想起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还差几个月就要升学考试了，大家都在为自己心中的目标努力奋斗着，就连平日里那些爱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一反常态地用功了不少。可是她……她的目标一直都是明智高中的——那所被称为史上最强者聚集的学校，然而此时此刻，原本满满的信心，越发地被那股说不清的力不从心所占据和代替。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精神上的压力似乎比生活环境上的压力来得更为沉重。
　　漠然着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世界仿佛也在这一刻跟随着她变得安静起来。丝毫不留痕迹地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对千夜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也早已练就得得心应手，只是时间久了，她依然无法忍受这样的寂寞。
　　坐回床上，看着脚踝处那明显的淤伤和肿胀，她专注地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也许换作是别的女孩子，要疼痛难忍得泪流满面了吧。

　　不知在床上坐了多久，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迷糊地进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里的，只隐约听见有一大群人，乱哄哄的声响传入耳中，一阵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千夜知道，隔着这扇门的外面现在很乱，反正她也习惯了这种时常发生的动荡，除非必要，不然她从不参与，父亲也一定不愿意见到她。所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更深地将头埋进被窝里。是的，她拒绝去碰触这些有可能使自己受伤的东西，她害怕。

　　时间依然在走，很快天就黑了。唯一进过房间的晓银看着千夜吃完晚饭后就出去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叫她什么都不用担心。而在那一瞬间，千夜的心里是产生疑惑的，因为平日里无论发生了什么，晓银都会替她打点好一切，然后微笑着和她聊一阵才会离开，但显然今天是异常了。
　　算了，也许是那个“老爷”又有什么命令了吧。
　　千夜拖着受伤的脚走向书桌边，坐下，嘴角的笑容有些无奈。
　　习惯。
　　十多年了，她从没有记忆开始就学着习惯。
　　然而却又好像怎样都无法习惯。

　　不过，有的事情，有的时候，习不习惯都会变得没有所谓。

　　就好像这天所发生的事，将之前一切的习惯与否都打破了，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深觉不可思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