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耳》长长短短

1、第一章 木耳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今天仍是搓棉扯絮似地从厚重地云层里洒下来。窗外的夜色正浓，沉重地雪花一片片地簌簌地碰在窗纸上，发出叹息般地声响。外面沉黑的夜色与雪地上光亮的影子相互映衬着，在失眠的木耳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失重之感——大约快到子时了。这黑寂的夜色就如同这个大宅子里的斗争深不见底，仿佛这么多深沉似海的人心都堆积到这个宅子和这个乌黑的、无边无际的夜里来，然而黑过了子时白天就开始一争长短了，就像承受不住沉沉积雪重量老树枝最终会崩溃破碎吧。憋了这么久，明天会是哪一位亮出第一剑呢？然而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都有无边的人心在作祟？就像积雪和老树枝一样，最终都还不是要烂在泥浆里。木耳转头扯过棉被，阴影中嘲讽一笑，暗度陈仓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筹码，今夜失眠和好眠的人估计为数不少吧，台子已经搭好，戏子们正紧锣密鼓地排演着，明天....呵…！
　　快到卯时的时候，木耳就醒了，房中洋溢着一种温暖的气息，仿佛所有人的体温都氤氲在空气里，让她有一种橘黄灯光下温馨的错觉。她侧耳听听房中的动静坐起了身子，其他的丫鬟们睡的睡得人事不知，呼吸声悠长缠绵，仿佛幸福地沉醉在梦里一般，木耳静静地坐了一会，掀开一角被子，侧身已经探了出去，清冷的空气一下子包围住了木耳，并无孔不入地从衣袖和领口钻了进去似细心熨帖地黏住了温暖的皮肤，这突如其来的温差激得木耳一颤，刚刚房中那种温馨的气质就霎时间云消雾散了。木耳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她抖着手拉开衣服飞快地披在肩上，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棉裤，黑暗里，只听见 “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木耳，你做什么？”窗台上的积雪已经堆到一寸左右，稍许驱散了这个不大的房间里的黑暗，木耳沿着声音抬头，果然看到松针的脑袋探了出来，她口齿缠绵，翁着声音又问了一遍“木耳，什么时辰了？”木耳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看松针似扛不住睡意地又把脑袋压在了枕头上，低着嗓子回答：“时辰还早，你且睡着，一刻钟之后就起来，我先去厨房看看我们的水。”说完便不等松针回答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闩出去了。
　　才转过身，这幕天席地地白色和着严寒就扑面而来，四下都静悄悄的一如战前的肃穆，举目四望，原先那些景致都被那从天而降的颜色压制住了，世界仿佛变了个模样。木耳瞬间清醒过来，她哈出一口白雾般地气在手上，片刻温暖之后就兜着手急步朝厨房跑去。一路上静悄悄的只听见自己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木耳熟练地穿过半个宅子到达西边的厨房，这时厨房已经开门了，安大娘正站在大灶边上打火。听见脚步声，安大娘转过来，胖胖的脸上倒是很诧异：“木耳，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啦，可是三小姐要取水？我才来呢，水都还没好，倒是昨天用炭火闷了些水在水钵里…”她忙忙地说着，一面就要去揭那盖子，木耳忙笑道：“不是的，大娘，小姐还没醒呢，我看屋里的动静，扫花姐姐大概还眯着呢，倒是没吩咐下来，是我自己昨夜想事情岔了神一晚没睡着，呆在屋里有些闷气，就出来转转，想着这么大的院子这时候也就大娘起得最早最勤快，所以赶来和大娘聊聊，顺便看着三小姐的水。大娘，你可需搭把手？”木耳一面笑眯眯地解释着一面蹲下去拾点火的干枯松叶。“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呆在屋里睡着，跑到这里受什么寒，大娘我如果不是这个活计，这会儿也暖烘烘地被子里躺着呢，唉，还是当主子们好啊，有人伺候着，冬天暖被夏天打扇，那生活得多舒心哪！”安大娘就着木耳手上的火引点着了火，看她熟练地往灶门里添柴，感叹着说，见木耳只是笑着不回话，又唠叨道：“不是大娘唠叨啊，木耳，你模样白净人又老实，话不多倒是勤快忠厚，像你这样的丫鬟二太太是一等一的喜欢，干吗不多往小姐太太那里凑凑，多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叫人混熟了脸以后才好出头哇。你看小姐已经十岁了，及笄也不过是几年子的事，怕是二太太已经在相看姑爷了，咱们这样的世家姑爷定也是个有前程的。你自己也八岁了，呆在三小姐院子里足足有四年，正正经经的一个老人儿，反倒叫锄禾和扫花两个后来的给贴到前边去了，你现在也不过是个看门的小丫鬟，小姐的屋子都进不得，以后小姐出嫁了你怎么办，是叫太太胡乱配个小子还是跟着小姐陪嫁去姑爷家做个粗活婆子？这两头都没什么出路，你得好好为自己想想啊！”木耳木讷地只是笑，并不答话，安大娘平常与她不过是脸熟而已，没什么往来大家之间倒是客气，这次似掏心掏肺地说了一通仿佛真心为木耳的前程命运担忧似的，句句在理字字情深，衬着她那眉目疏朗而饱满的额头，倒给人一种普度众生的菩萨形象了。“唉…”木耳心中长叹一声，果然人人都成了精，心头有算计倒是想叫别人出头扯旗探路。木耳不过三小姐房中替她端水洒扫的小丫头，四岁辗转被卖到此处，连父母也未曾谋面，仅仅凭着谨小慎微和木讷老实才能在这是非圈中勉强站立。虽然呆了四年却不合三小姐庐州城才女风雅的脾胃，也只好小丫鬟一条路做到底了。锄禾与扫花虽是后进，可人家是刘府的家生子，两家的父母更分别是二老爷的管家和二太太的陪房心腹，这样背景的人放到现代就好比是支行的副行长，木耳这种小小代办员连小小的肖想都未曾有过。安大娘这里鼓动她出头，无非是听闻二太太有意将扫花给五少爷作大丫头，三小姐房中空着一个黄金位置等人坐，心里想自荐自己的女儿，却又怕敌手太多被人暗算，于是想出个投石问路的计策来。这倒是个好想法，木耳心想，就好比地上有一堆黄金，周围的暗处潜伏的很多人都想占为己有，但是通往黄金的路上陷阱重重，每个人都想动作但又怕一动就现了形，倒叫人察觉了着了人家的道，于是找个傻的扑上去，搅搅局顺便还可以看清楚这些人的动作，说不定这个傻子在被狂揍一通后还来找她这个下棋人哭诉，这样情报也就到手了，然后只要她多使使力乘机拉拢，日后也好多条眼线。然而木耳是个什么心思的女子啊，她老实木讷，心里亮堂着呢，整个儿荞麦包子——外面看着黑实则内里都是肉，因为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院子里，散发着香味美味而无主的食物总是消灭的快。
　　“你自己是什么思量？”安大娘催促道，一面将添了水的锅子盖上，几步就坐到木耳的面前，“听闻扫花是要走？你在小姐院子里都听人说了吗？”木耳看她一副不耐和誓不罢休的样子就知道今天得给个回答了，不然以后还是有的纠缠，她小心地架着柴火，使灶膛中间的柴堆出一个空心来，然后盖上灶门，那火便倏然间拔高了，热热烈烈地燃烧起来。映着红彤彤的灶火，木耳只是牵起两个嘴角笑的有点傻气：“我没听说这回事也，如果是有我不想去，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有吃有穿，每个月也有银子使。虽然是个小丫头，但是姑娘对我们很好，不随意打骂也不克扣月钱，逢年过节还赏几个好吃的菜，我已经很感谢老天了，并不想到更好的。再说，锄禾和扫花姐姐人长的美，头脑也聪明，字写的好认的快，这种人才能配小姐天仙样的人物，我这种笨的还是做小丫鬟的比较好。”话一落完，就见安大娘急不可耐地要开口，于是不停顿地继续加把火“不过今天听大娘一讲，我倒是觉得我们屋里的白蔬挺适合的，我回头跟她说说。”安大娘一听，几乎噎得喉头发紧，她只觉得自己太没思量太没眼色了，找了个傻过头的来当枪使，结果这枪还没拿到手就烂了，还污了她一身衣服，她瞪着木耳傻气的样子，心里有怒却发不出来，渐渐地好像灶膛里的火都烧到了心上，“你跟白蔬说那些地作甚，这些自有二太太三小姐操心，莫说些没嚼头的话，小心做事才是正经！”她一把端过木盆，蹬着两条粗腿“蹭蹭”地出门去了。木耳转过身子，冷笑，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事安大娘自以为做的严密，找个不多话的蠢人出头，却不想木耳看着傻气却不蠢，反过来还“诚心诚意”地要告诉旁人，别人可都是里子面子一样精，木耳“听不懂”的话，旁的人可说不准。白蔬可是清泉居里一等一的伶俐人，更兼口齿伶俐，心思细密，外头常常做出一副忠心不二、不与人争的样子来，这才来一年多已得到小姐和太太的另眼相看了，若不是锄禾和扫花暗地里弹压，怕是早就出头了。这次天大的机会，白蔬怎会错过呢，且看府里的气象马上就要改了，二太太怕是更会得势，放着这么得力的一个人不用，又怎么是二太太的风格？
　　木耳心中想着，更加坚定地要“老实蠢笨”一条路走到底了，钟鸣鼎食世家的府邸里，每一寸土地都埋着着见不得光的秘密，“老实”或许可以嘉奖，但“蠢笨”就惹人疏远了。这么思量着，锅里的水渐渐地开了，“滋滋”地冒着些白汽，木耳揭开锅盖，只见那一锅水上冒着一层薄薄的油，如浮萍一般在水面上四散着，仿佛孤独而无依的自己。木耳取了丫鬟打洗漱水用的木桶，细细地捞着水面上的浮油，一会便止住了——这层油是捞不尽的，便像这心海的欲望一般，这样尽力打捞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木耳打了大半桶水，吃力地拎着走向自己的院子，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有些发白了，路上匆匆行走着些小厮和丫鬟们，一个个都低头脚步一阵风似地走着，和雪地上忙乱热闹的脚印相比显得格外地冷清，木耳自顾自双手撑着水桶，挪着步子到了小丫鬟睡着的屋子。推开门，一股缠绵的温暖萦绕过来，夹杂着沉闷不新鲜的空气，有一种不真实的违和感。屋里的几个人在哆哆嗦嗦地穿衣服，木耳进门带进一阵清寒明亮的空气，几个人的身子抖了一下，片刻都有些埋怨，紫芋头一个叫嚷起来：“干什么，木耳，还不快带上门，冻死了，一大早的做贼去了！”其他人眼里也带着些不满，但随即便变的欢喜起来，木耳转身提了水桶进来了。木桶里的水还热着，袅袅娜娜地飘着些白白的雾气，诱惑着小姑娘们的冰冷手指，白蔬衣服已经穿戴好，聘聘婷婷地走过来，柔声说：“倒是有劳妹妹了。”她口中说着“有劳”，嘴角的微笑却没什么感情，身子矮小的木耳能清楚地到她仰起的下颚的弧度光滑坚硬，带着些不近人情和高傲的光泽。窗棂里透露出的天光暗淡，木耳有些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傻着声回答：“姐姐不用多谢，昨夜可睡好？”白蔬早已端过自己的木盆来了，她添了水在木盆里，看见水里漂浮的一些油星子，好看的柳叶眉皱了皱，随即就展开来了，优雅地试了试温度，袖子上的花纹随着她葱根一般的手指轻轻摆动，像颗不安寂寞的心，“还好，不曾有梦。”卷心闻言不由地撇撇嘴，一副看不上的样子，紫芋则舀满自己脸盆和脚盆，她一边用打湿的布巾子擦脸，一边伸出脚去浸在那盆里，“呼”她舒服地出了口气，接着白蔬的话说：“是真没梦还是假没梦呢，我看着某些人倒是天天地发梦要拣高枝做凤凰去啊。”她一边说一边挑起眉毛斜着眼睛看着白蔬，白蔬却只是轻轻一顿并不答话，“哼！”一拳打在软棉花上，紫芋转过身不再看她，这场景大家都习以为常，只听一会就各做各的事。松针边穿衣边腾出一只手拉还在蒙头大睡的文姜和眉豆，嘴里念叨着：“死妮子还不起来，待会小姐屋里的流云和飞霜来了，看你们还怎么办！”话音刚落，就见门帘子一卷，晴雪的声音便到了屋里“哎呦，还这么特特地忙乱呢，锄禾和扫花姐姐起了，正唤着热水洗漱擦手呢！”说着便扯出一方手帕挡在了鼻下，仿佛无法容忍这劣质的空气似的。文姜和眉豆两人一骨碌子爬起来，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而白蔬则已经准备停当了，她梳着中规中矩的双螺髻，穿着不出挑的青色衣服，口中笑道：“姐姐想必清晨早起劳累，厨房是烟熏火燎之地，路上也湿滑多冰，请晴雪姐姐歇歇，白蔬自当去为小姐取水。”她几步上去接过晴雪手中的木桶便出门去了。而晴雪则站在屋里捂着鼻子四下看了一圈，紫芋早就恨白蔬抢了她露脸的好机会，这会机灵地捡着个比较新的凳子，用自己的手绢来回擦了好几遍，才送到晴雪面前，“姐姐请坐，姐姐喝不喝茶，我这里有新置的杯子和小姐赏下的茶叶。”
　　说到茶叶，这得提一个月前发生的一桩事。那天，后院的三小姐回暖阁里，庐州才女三小姐与三房的四小姐因为某句诗而相争，四小姐打翻了茶碗在三小姐新做的裙子上，四小姐心中欢喜，口中却抱歉：“哎呀，我真是该死，污了姐姐的新裙子，这可怎么好呢？”转而又道“姐姐气质高雅，胸中自有诗书，衣服这种身外之物是定然不放在心上，我和母亲前阵子去拜望镇南王妃，王妃倒赏我些御赐的银针白毫，要不我送些给姐姐吧。”说完便自顾自地笑起来了，三小姐心中急怒却碍于礼仪行止而无法出气，那时恰逢紫芋进屋添水，紫芋便自作主张地乘四小姐执笔评写的时候，撞了桌子翻了砚台在四小姐袖子上。二房和三房的矛盾由来已久，更兼这二位小姐都是貌美过人，聪明伶俐之人，在长辈面前也是备受宠爱的人物，虽然一向表面上姐妹友爱，私下里却战火延绵。四小姐伶牙俐齿、娇俏可人，但毕竟年纪稍小，风姿上与已近婚龄之年的三小姐相比还差些气韵，再加上三小姐诗文出众，琴瑟皆宜，一副名门淑女典范模样，因而她常常在亲友相聚间被三小姐压过一头，嫉恨之心由来已久。此时，四小姐污了袖子，不由得火往头上窜，她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和形象了，立时就甩了一巴掌过去，紫芋脸上“趴”地便印了个手掌印。此时，三小姐悠悠地开口了：“四妹妹何必生气呢，和一个下人计较岂不是失了身份。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四妹妹这么个知书达理之人尚且会失手翻了茶碗，更何况她一个粗鄙懵懂的奴婢，姐姐望妹妹还是消消气的好。”四小姐气的浑身发抖，而此时又是在三小姐房中，出了她带来的几个丫头，再无人理会她，她便翻了新斟的茶水，“呜”一声地摔门而去了。三小姐看看四小姐坐过的位置，厌恶之情油然而上，她皱着眉头说：“把她喝过的茶碗丢了，这个茶叶我再也不要，凳子也挪走。”说罢便甩着脸进到内屋去了。锄禾和扫花忙忙地跟进去伺候了，半夏、流云、飞霜、晴雪都散在各处各自干活。紫芋脸上顶着红红的巴掌印子站着，身上的衣服被四小姐翻的茶碗击中，茶水变在袄衣上渐渐地浸濡开来，见没人理会她，她便失望的走了出来在屋檐下立着，一会便看到半夏拎着包东西出来了，她把东西交给紫芋，看她冻得青白的脸上印着个突兀的红巴掌，模样可怜，便小声说：“这些是小姐要我丢掉的，都是些上好的东西，你且拿回去尝尝，下次不可鲁莽了。”紫芋自从得到这包茶叶和茶碗之后，便一直以为是小姐的恩赐，更加地不管不顾起来，凡是便想在事情上露头。此时翻出了这茶碗和茶叶要招待晴雪，紫芋脸上闪耀着舍我其谁的光芒，她正兀自高兴地翻着，哪知晴雪却不耐地出声了：“这白蔬是怎么回事，打点子水也一去半日，我出去看看”说罢便捂着鼻子径自走开了。众人都是知道晴雪的脾气的，她素来爱拜高踩低，又自恃身娇肉贵，凡是粗重的活计便想指使别人去做，在领人情的同时又看不起人家比她身份低下，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厌烦，她好高骛远、目空一切，自以为遮掩的天衣无缝，岂不知三小姐能有今天的名头手段又怎会低？对自己身边的事情又怎会是万事不知？三小姐和二太太怕是早就暗中观察了吧。而白蔬一向心思如海，看似平和无争，其实谁也没能从她手上讨到便宜，她是个有目的有计划的人，半年下来帮着晴雪做一些粗活却尽心尽力已经是让木耳心中生疑，这晴雪的位置怕是要换个人坐了。这个府里还真是暗藏机锋啊，木耳想，一边加快了洗漱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