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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我慕容家的子弟,杀人饮血等闲事尔。
      十年河西,十年河东,只不过林花匆匆谢了,寻不着春红。
      慕容冲端详了一下镜中的自己,所有的头发都紧紧束上去,绾进发髻,平平整整贴住额角的,是沉重的亮银盔。那些浓密如墨的发丝,原以为垂顺惯了,谁知它们居然很服帖地改变了常态,只在鬓角留下一痕碎发。
      他从前并不会这样执拗地看自己的面孔。
      自从辛夷走了以后,再也不能总她的眼神中读出自己的模样,会没来由地心慌。
      除了姐姐梳成的发髻,除了姐姐端详过的面孔,凡是假于他人之手,总是惴惴的。
      还在宫里的时候被人嘲笑,也难免不自嘲——这娈童男宠的习性,竟然如影随形,即使耳边莺声早换了号角,却早已深入骨髓,割舍不去。
      提着七识朱梧,落落寡欢地闯进营帐里去。
      慕容泓正对着一张地图出神,目光从邺城逡巡到长安,又从长安逡巡到洛阳,来来回回似乎要看出这百里千里之间的狼烟沙尘。
      他其实依然不太习惯走路的时候会传出金铁交鸣的铿锵,以往的一切都是柔软的,婆娑的,环佩叮当。
      可是那把刀握住,猎猎风沙里,绵延十万的军营宛如归家。
      慕容冲盯住的地方是长安。
      “你说,他……会怎样?”慕容泓忽然侧过脸,一张熟识又莫名疏远的面孔,兄弟之间的血缘再亲近,也抵不过一丈宫墙的厚厚距离。
      “皇帝哥哥。”慕容冲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再努力也无法摒去的过往,似乎只有打心底里回到那么多年之前,才能释怀。
      慕容泓笑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城破国亡之际,那个人异乎寻常的冷漠——他理应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可是他没有,到如今——自己居然还要为自己的鲁莽开脱,为何要在乎?
      为何不在乎?
      纠缠不清。
      慕容冲忽然发觉,从邺城到长安的路走了那么久,兄弟之间的距离就在那难捱到一步一步里疏远了去。
      恰是因为没有恩仇,所以见面相逢一笑,隔阂依然健在。
      “哥哥,枫泾还在么?”
      慕容泓一愣。
      “哥哥,我们去围猎吧。”
      管他什么大敌当前,管他什么天下大事,他只想知道,眼前的慕容泓,是不是那个在邺城的城楼上鲜血淋漓了一身的人,是不是那个在押解途中射雁的人。
      今日天光恰好,微风,熏日,万事俱备。

      苻坚盯着匍匐在地上的慕容暐,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生生不知道从何说起。
      虽然那些同是食君之禄的文臣们说出的诸如“食君之禄”之类的废话他都已经听到滚瓜烂熟,刚才确确实实汹涌而至的怒气却一瞬间不知去向,茫茫然伸手一捞,正撞上小六子递过来的茶盏,哐当当撒了一地。
      几点茶星溅了出来,烫在手背上。
      地下跪着磕头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小六子慌不择路,一脑袋磕在破碎的瓷片上,疼得一抖,却又不敢声张,血流下来和着眼泪憋在框子里,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安静下来,苻坚不说话,地下的两个人便不明就里地,一路磕头磕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想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也是如这样一般,偏殿里打碎了茶盏,小六子磕头如捣蒜,便会有那个人笑意盈盈地走进来,拉着小六子的手走出去。
      猛然发现,慕容冲只有对着小六子的时候,才会笑出那样的温度。
      “够了。”
      苻坚用脚把小六子的肩膀顶起来,看着他那张没心没肺却一脸不明所以悲伤的脸,忽然厌烦了起来:“小六子,你还是回你的碧梧宫去。”
      小六子惶惶惑惑地把残局收起来,磕磕绊绊跑出去,“砰”地撞到门槛,终于咬着嘴唇哭出声来。
      慕容暐沉闷的磕头声仿佛没有受到任何事的影响,同更漏一般,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苻坚不叫他停,他就会这样磕下去,至死。
      苻坚皱起眉头,慕容家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脸谱刻在脸上,慕容冲煞白却包裹着一团血似的红里,慕容泓艳红却又缩在一团沉闷的黑里,慕容垂——他刚烈一世,俯首称臣数年,骨子里的桀骜终究没有改掉……
      唯有慕容暐,他似乎长着一张空白的脸。
      叫他笑,他便笑。
      叫他悲,他也哭。
      泥人一般。
      所以到最后,认认真真不声不响还留在长安的,慕容家人丁凌乱,如今竟然剩他一个了。
      苻坚蹲下身去,伸手勾起慕容暐的下颌,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去。同样是浅淡的眼眸,慕容冲便是深不见底,慕容暐却似清浅一池,空空荡荡地什么都无。
      眉心已经破了,再一下一下磕,血肉模糊的一片,却流不下来,就这么一摊横在额头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很痛。
      “很痛吧。”苻坚轻轻触一下红色的边缘,瘀青,泛紫。
      眼前的这个人,面目模糊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浮现出来,原来也和其他慕容家的人一样,眉是斜飞着入了鬓的,黑白分明地走脸上划开一道,将眼睛小心藏进去,嘴角也是一般的薄,颜色浅淡,轻轻一抿就不见了。
      慕容暐依然没有表情,便是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居然和慕容冲一模一样。
      苻坚叹了口气,挥挥手:“你走吧。”
      慕容暐小心地躬身退了出去,没有踩空一步,似乎身后长了眼睛,到了门槛就知道抬高步子——他从未出过差错,就连所有姓慕容的人都出了差错,他居然还是小心翼翼地,不声不响地这么杵着。该走就走,该留就留,服帖地不像话。
      “朕……并不怪你。”
      苻坚喃喃撇头,看着地面还残留的茶水痕迹,忽然觉得,当初若不是将慕容冲拉进宫,而是他慕容暐——估计好调教得多吧……
      暮色深沉。
      长安已经很久不见如此血似的斜阳了。

      军进长安,年号“燕兴”。
      慕容冲站在一旁,看着军士们操演,腰上挂着刀也不扶,拖沓着掉在地面上,一只手搭在额上,似乎被阳光射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忽地有人过来耳语一阵。
      慕容冲接过佝偻着的马倌手中缰绳,急急打马而驰。
      山坡上一骑在等,尾随其后。
      慕容冲好以整暇地系好腰间的七识朱梧,散漫向后一瞧:“高大人如此神情肃穆,总不可能是皇帝哥哥有书信至这么简单吧?”
      高盖并未出声,慕容冲也不多问,扬手加了一鞭。

      一掀帘,便见黑压压一片,慕容冲嘴角一扬,他曾在苻坚怀里斜斜觑过所谓的“满朝文武”,没想到一小撮“叛军”,居然也煞有介事成如此。
      他们让他坐在正中。
      那本是慕容泓的位置。
      他们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通理由,和那些汉人的腐儒一样的臭毛病。
      不过是为了几个字。
      德望不济,执法严苛。
      “所以——大家合伙把泓哥哥给杀了?”慕容冲冷冷扫视一圈,握刀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原来,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连性命,也轻微得就剩下一句话。
      只不过一盏茶,就改头换面,冠冕堂皇,如今他慕容冲——是皇太弟。忽然觉得很好笑,慕容冲抚摸着桌上参差的文书,那边厢他的皇帝哥哥在长安,跪在另一个男人的脚下,称他为皇上,每日三拜九叩的礼数做足;这边厢也自然有人三拜九叩,对着一个空虚的影子膜拜个不停;难怪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原来这些事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扣上个帽子。
      给你的帽子高,你便高。
      给你的帽子低,就一脚踩进尘埃深处。
      一一看过之前慕容泓桌上神神秘秘的那些书信,慕容暐发来的“招降信”他是看过的,慕容暐磕头流血以求苻坚见谅,他也是知道的,倒是有一封,煞白封面,看起来面生。
      笔迹一眼即可辨认。
      上书——勉建大业,可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为太宰,领大司马;汝可为大将军,领司徒,承制封拜。听吾死问,汝便即尊位。
      吴王……中山王……大司马……这些名字从尘封的记忆里跳脱出来。
      居然仍如此清晰。
      慕容冲嘴角的弧度渐渐平复下去,这里,离长安城,不过……二百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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