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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又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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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渐浓,绿枝透新。
这一年的帝都,繁华中透着一股死气,在城郊,没了士族子弟的身影,荒草长高了几寸,在那荒寂的草滩上,依旧泛着浓烈腥气。
这里,便是檀氏一门被处决之处,想要进出城门的人无不绕道而行,荒郊便自然而生,在离这一片死寂之地不远处的凉亭边上,有着两匹骏马载着一辆精致的车驾,车驾是用精贵的油纸与上等锦锻制成,这是一辆贵族的马车。
亭内,一个男童对着那片荒地跪身伏地良久,直到那金贵的马车中传出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回城。”
立在车旁的魁梧护卫,毫不迟疑地将男童拎上马,跟在马车后面,策马离去。
马车驶入城门,与郊外不同,一派繁荣,也有那贵族子弟策马游街,那神情举止却是小心谨慎。
这时,有人惊嚷出声,“是谢三郎的车舆!”
又有人接着跟着附和,“噫?怎地有个孩童?”
渐渐地,他们开始接近谢稚的车舆,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那男童眉清目秀,目中隐含水光,甚是惹人怜爱,有那大胆的甚至猜测他可能是谢三郎的娈童。
他们缓慢地朝谢稚的车舆围拢,一个少年郎忽地高声喊道,“三郎!春光独好,何不弃车乘马?莫非……”他故意将声音徐徐拉长,顿了顿,又暧昧的笑道,“莫非,车内藏有珍宝?”
众郎君一直想见识谢三郎的风采,无不跟着起哄。
就在众人喧哗声中,一道清朗的笑声从车中传出,似泉水般淙淙入耳,“呵呵,几日不见,不想五郎更是能言善语。”
马车渐缓,停住。
语落,用玉珠串联而成的车帘一阵晃动,珠翠相击间,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伸出,在阳光下,透明如斯。
围在马车前的郎君们都止住声息,目光灼灼地盯着车门。
门帘掀开,一身白色汉服广袖出现在众人眼前,颀长的身影就站在车门处,面对那个喊话的少年,微微一笑,一瞬间,光华大展。
天地为之失色,他就站在高处,四周静止,不闻呼吸声。
那被唤做五郎的少年怔怔愣住,忽而一晒,暗叹自己定力不够。他暗自向左右瞟去,心头一松,似乎是庆幸。
还好不止他一人被迷住。
“几见三郎,皆乘车舆,帝赐宁朔将军,怎不见骁勇之姿?”
“稚亦闻王氏五郎年少大成,乃国之梁柱,良驹上的风采,胜稚多矣。”
王五郎被他夸得红了脸,俊秀的脸庞憨憨一笑,“岂能夺尔南阳一仙的风采。”
在王五郎身后,还有几名少年,身材不及王五郎高大健硕,气质神韵皆不及王五郎,其实,往四周看去,还能发现有的郎君,面上居然敷了白粉。
离王五郎最近的一个郎君靠近他嬉笑开口道,“五哥何不请他下舆一道游览,与之结交,回去也好禀告父主。”
王五郎正准备相邀,谢稚忽然一个利落翻身,便是眨眼间,已气定神闲端坐在车旁一匹骝马之上,“便请五郎与稚一道观春色罢。”
王五郎从惊讶中回神,拉缰靠过去,无不佩服道,“真真丈夫也!”
谢稚侧过头,朝他浅笑道,“稚恭喜五郎,为朝典之首。”
所谓朝典,即为国之法典,礼制为一体,王氏一门依然风光无限。
憨厚的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被这样一个人夸,心头还是有些欢喜的,随后,他抿抿唇,又正色道,“三郎,今日府中有宴,可愿来?”
与下帖不同,他这是在诚挚地邀请。
谢稚被这个真性情的少年逗得失笑,清笑答道,“可。”
王五郎被那笑容一闪,不觉侧开头去,内心惊叹,“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矣!”
卫府偏院内,卫子青满心忧愁的坐在案几前,手中是那一册“庸说”,然,此庸说非彼庸说,一般世家子弟所读的“庸说”乃阐述君子之道,她阿父曾偷阅过这本书册,她也难免好奇去偷瞄过,而她手里这本,只是表皮同那珍本一样而已,内容却是大相径庭,集君子修行正身与诈,诡之道也,为一体,这哪是庸说,教人做恶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其中更不乏男女所处之道,看得她更是羞红了脸。
离她及笄过去已是月余,桑与两名婢女被伯母唤回正院,只送来一个小婢女,仅仅是,看住她,恐怕,不出几日,她便要面对被送走的境遇。
“女郎女郎,家主让你着亮裳,申时与小娘子一道出府。”婢女唤作阿妫,嗓音清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卫子青愣住,不等她回过神,阿妫已经冲了进来,满脸兴奋,嘻嘻笑道,“女郎女郎,你要着哪件衣裳前去?”,又不等她答,自顾自的替她开始找起衣裳来。
经过多日相处,卫子青喜欢阿妫这份率真,她抿唇一笑,嘴角两个梨涡似幻似真,“申时尚早,何必匆忙。”
阿妫对她这沉着婉静的性子见怪不怪,这女郎自及笄之后便不再变得灵动,好似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一般,想想又觉得不对,也不是不在意,而是喜怒不形于色,真让人琢磨不透。
她却不知,这都是那本书册的功劳。
“女郎,你那件汉服呢?及笄之时着过的那件,女郎及笄那日跟仙子似的。”她那日偷偷瞄过一眼,羡慕了好久呢。
“那件……丢了。”她如是说道。
“丢了?是了,那件衣裳华贵如斯,是容易被贼子盯上。”说完她还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卫子青有些好笑,那贼子可是卫府之人啊。非贼也,匪也。
申时,那高挂的太阳隐有西沉之意,远处的天边,被阵阵红光匀染,美得不可思议,卫子青与阿妫齐齐坐进马车,裒将马车缓缓靠近卫子玉一行。
阿妫看见卫子玉身上那件华裳,差点没惊呼出口,她扯住卫子青的衣袖,低声感叹道,“女郎,小女郎原来是贼啊!”
不知是不是二人这边响动过大,卫子玉朝他们瞟一眼,仅仅一眼,带着不屑,她高高地抬起头,双手垂腹,端庄又不失优雅,进入马车。
这时,卫笪的嫡长子卫衍从正门出来,这次的宴会,是王府广发函帖,五品以上官员府邸皆受邀请,针对年轻人而言的,比如,未婚男女以及成婚男子。
卫子青自上到马车,一直垂着头,看似平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果然,宴无好宴,连嫡长兄都出动,必然是带着她们前去让人相看的!
她早知道这一刻会来临,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几辆马车渐渐驶离卫府,朝那片贵地驶去。
天色还没有暗下去,一路上,车马如龙,街道两旁层层屋檐下,已透出几许灯光。
王府位于建康成南边,在淮水河上,建康几大世族,全都聚集在这里,这里有高耸的灌木,成排的高墙粉檐,遥远都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笙乐之声。
阿妫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瞄去,双眼惊叹不已,外面车马阵阵,似一条长龙皆往一个地方而去。
明明王府就在不远处,马车却难以行进,车驾都排到了朱雀桥上。
看着前面车辆里的人都下车步行,不得已,卫衍也领着妹妹们走过去。
王府占地极广,光是接待的院落就有好几处,级别不同,迎接卫氏这样门第的是王氏管家,而谢萧庾袁四大家族则由王氏子弟特殊接待。
这样的高门贵族,一场宴会,办得极为奢华,那高挂的琉璃灯,庭院内的雅致,说不出名的花卉,貌美的婢女,这些无一不吸人眼目。
还有一点,王氏庶出的女郎都能嫁入皇族,嫡出的女郎却没有低嫁过的,所以今晚的夜宴,王氏女应该最为出风头,因为,各大士族子弟都会依约前来。
王、谢、庾、萧、袁之间,有着紧密的姻亲关系,紧得就像一张网。
卫子青紧紧跟随在众位卫氏一族姐妹当中,她的穿着毫不起眼,不仔细瞧去,倒似阿妫一般,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婢女,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等贵族式的宴会。
卫衍与王府庶出的六郎交好,卫氏众人被引进府后,他就寻着王六郎的身影而去。
而卫子玉她们也寻到了平日里相熟的小女郎,少年少女们,三五一团,成堆扎在一起侃侃而谈。
宴席还没开始,那十里飘香的醇粮已让人沉醉。
卫子青与她们都不熟悉,时辰尚早,她带着阿妫往清净之所寻去,她需好好盘算盘算如何才能不入人眼。
“女郎,这府内好大啊!”阿妫欣喜的赞叹着,那双眼四处乱转,突然,她又重重地扯了扯卫子青的袖口,愣愣道,“女郎女郎,有仙人!”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们来到一个池塘边上,池塘里翠绿一片,满是荷叶,还没到花期,一朵朵嫩蕊矗立其中,拱桥之下,一叶小舟正缓缓向她们驶来,越来越近。
卫子青顺着阿妫手指的方向看去,瞬时呆住,阿妫没说错,那人拥有仙人之姿,玉树临风之态,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见一绝色,我心慅兮!”他是谢三郎啊!
小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仅数步之遥。
忽然,那人朝她看来,四目相对,他的双眸如天空般清澈高远,那面容似白雾般虚渺,让人看不真切。这次,他身着对襟襦袍,锦带束腰,墨发直垂,紧致的腰身,笔直修长的双腿,依旧一袭纯白,他似乎很喜爱白裳。
蓦然回神,卫子青忙忙低下头暗暗叫糟,她竟然在不自觉中,将心里话说出了口,顿时无地自容。
而阿妫,依旧处于痴傻之中。
她立即拽过阿妫,往旁边的假山石靠去,让出路来。
这宴会人来人往,她不想惹事。
谢稚那清俊华贵的身影一闪,直直的落在主仆二人身前。
阿妫都已经呆掉了。
卫子青依旧低着头,她在等他离开,她垂眼盯着地面,也能看见对方那雪白的长衫,下摆居然有刺绣,飘动的浮云,如他人一般,不对,不是研究刺绣的时候!衣摆被定住并没有移动的痕迹,他没走!
他竟不走!
还站她面前!依然没挪动脚步!
看那云靴的方向,竟然是面对面朝着自己!
再也无法沉着,她仓惶地倏然抬起头!
如此近前,咫尺之距!
只是一眼,光芒大炙,她立即撇开,实在无法看清那张面容是何表情。
“见一绝色,我心慅兮?”他重复一遍她说的话,声音低沉,尾音高高托起,十分靡荡人心。
卫子青心头一荡,不小心抖了抖。
那人顿了顿,又继续道,“小小女姑,胆不小矣。”
他还记得她?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只是继续低着头,想掩藏住快要蹦出口的心,不言不语。
“卫氏……子青?何故假意矜持。”
他他他!!!他看出来了!说她作假?!还唤出她的名字!他果然还记得她!卫子青脸孔已是通红,内心骚乱不已。
阿妫神魄渐渐归位,天哪!仙人竟然在唤女郎的名字,见卫子青不吭声,她重重地扯了一下对方的袖口,双目依旧紧盯谢稚。
卫子青吞咽了一下干燥的喉舌,佯自冷静,稍后盈盈一福,弱弱道,“郎君容貌过人,子青不敢直视。”
谢稚低低清笑了一声,看得阿妫即将晕厥过去,又似嘲讽般地道:“卿心慅矣,原是在戏弄于我。”
卫子青面容通红,心头又羞又恼,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唇角一弯,刚要启齿,乍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接着王五郎那爽朗的声音响起,“三郎居然泛舟而至,绰有失远迎,勿怪,勿怪。”
卫子青主仆二人被石山挡住,听闻人来,还不止一人,她脸色蓦地发白,急急地抬起头,双目哀哀地朝谢稚看去,用小狗般乞求的眼神,水汪汪的眼眸,又能清楚透彻地表达所求之事。
他看着她,突然动唇说道,“口不对心,小小女姑,何故学那小人之道。”
一语既出,白影翩然离去。
卫子青呆住了,脑子里有些发晕,他如何知晓的?这么明显地被他看出,难道,他也读过那本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