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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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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嫂是三天前把这个晕倒在雨地里的年轻人捡回来的。住在苦水铺这一带的都是贫民百姓,街坊邻居看到她把一个一身是血的人带回来,都以为她是给自己招了大麻烦。后来打听了才知道那个人是林嫂的远房亲戚,在京城里惹了是非,遭人报复,险些丢了性命。林嫂在这一带名声还算不错,所以冷眼看笑话的人倒也不是很多,反而有不少人劝她早点把这个年轻人送走,毕竟在这乱世里,谁都是泥菩萨过江,尚能自保而已。
更何况看这个年轻人的样子,似是并不怎么领情。林嫂找大夫看过他的伤,虽然伤口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但幸而只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然而林嫂却想错了,因为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好像已看不出什么求生的念头,自从他醒来之后便始终沉默地躺着,无论林嫂喂他些什么,他也好像并不在乎,那些汤药灌下去就像是泥牛入海一般,始终不见有什么好转。
这样悉心照顾了好几日,他仍是如来时一般,脸上毫无血色地躺着,连呼吸的声音都轻了。开始的时候林嫂被他吓过几次,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心如死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吧。只是,情况总是没有好转,都不知道该如何向那个人汇报了。
林嫂端着药碗在门口低声叹了叹,推了门进去之后,果然又看到他躺在床上盯着灰白的屋顶出神。
那天大雨过后,连着好几天都是阴雨连绵,到了今天总算是放了晴。林嫂这屋子的窗户向阳,午时阳光最好的时候,大半张床上都铺满阳光,仿佛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才像是恢复了一点血色。
林嫂第一天在雨里捡到他的时候,他狼狈得就像是被主人丢弃掉的流浪猫狗一样,全身发着抖蜷缩在雨里,那时她真的不懂何以像顾惜朝这样的人竟会在他身上花费这样多的心思,为了保护他,可以说是煞费苦心。直到她把这个人领回了家,仔细照顾了几日之后,他虽然仍是死气沉沉,可是梳理整齐之后再一看,确确实实可谓是少见的漂亮。
林嫂并不觉得男人长得好看是件好事,红颜多祸水,长得美的男人岂非也是如此?而一个了令玉面修罗如此用心的男人,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她记得那一日顾惜朝飞鸽传信给她,说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要交给她照顾。林嫂在很多年前并不叫林嫂,也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妇道人家。是这两年惹了一些仇家,不得已隐姓埋名躲进苦水铺这一带,结果仍是难逃一劫,险些丧命在仇家手中,幸得顾惜朝出手相救,也就此投入他麾下,暗中为他效力。这一次顾惜朝把这个人交给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她教会这个人活得像个寻常人,不再过问任何武林事,不再牵扯进任何的恩怨,要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整日与刀剑为伍。
这个要求听上去简单,可是真正要做到谈何容易?
而她每天要做的事,除了照顾这个年轻人以外,就是每日将他的情况汇报给顾惜朝。这两件事听上去好似都十分容易,可是每一天她去见顾惜朝的时候都忍不住地心惊胆战。
林嫂毕竟是在这江湖里闯荡过的女人,她很清楚顾惜朝这个人君子起来,可谓是风度翩翩,可是他要是发起狠来,却又是血雨腥风。有几次她跟顾惜朝说起这个年轻人的近况,顾惜朝虽然一直面色淡然地一边翻着书一边听她说,可是她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背后全是冷汗。
林嫂想到这里,不禁又开始头疼今日该如何劝他喝药。这些药都是顾惜朝亲手写的方子配的,不止是药方,连平日里他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顾惜朝也会过问。林嫂心想,这般在乎,何必留在身边自己照顾,这样假他人之手,就算是做一样的菜,熬一样的粥,其中的滋味又岂会相同?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巷子里叫卖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苦水铺这一带毕竟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只能做些小买卖勉强维生。外头叫卖的人从窗子底下一路喊过去,后头跟着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一路边跑边笑,十分热闹。林嫂怕他们吵着屋里的人静养,就要去把窗户合上,没想到这时候却发现那个一直死气沉沉的人眼里忽然有了些光彩,正盯着外头被小孩子围住的小摊看。
那摊子的老板是个手艺人,经常会挑着担子在这附近卖糖人。这种小玩意儿赚不了多少钱,但是很得小孩子的喜欢。他做出来的东西也说不上有多精巧,但好歹有七八分相似。此时此刻他正被孩子们围着,不停忙着手里的活。
像这种手艺实在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林嫂见他好像来了兴致,顿时有种谢天谢地的感觉。倘若他再这样一直不死不活的,自己也不敢轻易把他就这么带出京城去,到时候每日还要去顾惜朝那里汇报一番,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熬的?
“小哥,你是不是喜欢那个?”
林嫂走到窗边,探出身子喊了那老板一声。
坐在床边的轻辞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人手里拿糖稀做出来的小人。他来人间也算有一段日子,在顾惜朝那里看过不少稀奇的东西,也学了许多人间的事,可是这个他却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您叫我?”
正做着糖人的老板听到林嫂叫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林嫂见轻辞仍是盯着他手里的小人,便笑道,“也给我做个……小哥,你想要哪样的?”
顾惜朝跟林嫂说过一些轻辞的事情,虽然顾惜朝没有明说,可是林嫂也看出来了,这个小哥不但是个哑巴,而且心性上,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说白了就是有点傻。之前她也按顾惜朝的吩咐,会拿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哄他开心,可是都未起作用,没想到这次的这个小糖人却提起了他的兴致。
“不是我自夸,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您能说个名字出来,我就能给您做出来,”
老板拍了拍胸脯,笑得十分得意,“就算您说不上名儿的,您给画个样子出来也成,我保管给您做个一模一样的。”
听到这句话,轻辞的眼睛好像又亮了一些,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这让林嫂感觉到照顾了他这么多天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他。
看到轻辞那双宛若大雨初晴云散烟淡后的眼睛,映着一汪晴空如洗的湖光山色,林嫂这才知道顾惜朝何以如此痴迷于他。挣扎在红尘浮世里的人,何曾看见过这样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
“那行,我去拿纸笔来,让小哥给你画一画。”
林嫂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她也没想到轻辞这样一画竟然是顾惜朝的画像。她更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懵懵懂懂,总是愣神的年轻人竟然有如此画工。
那老板看到这画也有点傻眼了,花鸟鱼虫好做,可这人,又是这天人一样的模样,这让他从何做起?
轻辞却不知他正在为难,而是满是期待地盯着老板,仿佛那老板马上就能按照画像给他捏一个‘顾惜朝’出来。
“你就给他试试吧,”
林嫂看到这里,不由心里一酸。这人与顾惜朝之间的事她知道得不多,但有一点她却很明白,顾惜朝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全是为了保护他,为了能让他全身而退。可是这样残忍的保护他又岂会明白?
又有谁能够告诉他呢?
海口既然已经夸下了,对方又是如此期待地看着他,老板实在抹不下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照着画像做起来。
那画像上的人非但是一表人才,那眉宇间之间流露出的神采更是难以形容。老板试了几次,本都要放弃了,奈何林嫂偷偷塞了不少银子给他,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来。老板心底虽然不明白,可毕竟是收了钱,试了几次之后总算是做了一个有五六分相似的小糖人。
他把那糖人递给轻辞的时候,林嫂讶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抓着糖人竟然笑了出来。那神情就好像是孩子得到了心爱之物一般,那样的笑容林嫂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只这一眼,她终于明白了顾惜朝的苦心。
为了保住这样的笑容,保住这样的人,也不枉费那般煞费苦心了。
轻辞得了那糖人便不肯放手,整日都捧在手心里看着,仿佛不吃不喝对着那糖人便能活下去。林嫂见他与之前相比好了许多,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本想着今日去见顾惜朝应该会轻松一些,却不想到了下午的时候,林嫂一进屋便看到他像疯了一样在床上四处翻找,后来才知道轻辞一觉睡醒过来,去找那贴身藏在怀里的糖人,却发现那糖人已经在怀里化成了糖水。
这样热的天气,莫说是贴身藏着,就算摆在外头都要化了,他竟然连这个也不懂。
林嫂拉着他不住地劝,说不过是个糖人,他要是喜欢让他老板再做也成。轻辞却像是听不明白一样,犹带着一脸惊恐地四处翻找。这人病着的时候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却不想发起疯来根本连拉也拉不住,那副样子看在人心底真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在屋外头守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桌椅板凳的声音渐小才敢又走进来,一进来就看到轻辞坐在一大片的狼藉里,那目光像是又回到了从前那样,或许应该说是更多了一些万念俱灰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