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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8(I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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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我想過一個平靜的生日,一個沒有人會叫我名字的生日。。
阿sir,我生日那天晚一點才下來畫室,也不教人。
阿爸阿媽,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要去畫室教小朋友,夜晚才去酒樓食飯。
亞姍,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就要去畫室教小朋友,不能跟你出去,你也別來看我了。那天是星期日,學生特別多,我不能照看你。
余真賜,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就要去畫室教小朋友,夜晚才回來。你不用等我,覺得悶就出去跟朋友玩。
「鳴仔 今日去返工啊」鄰居阿伯跟我說。
不,今日是星期日。我去教小朋友畫畫。
「呵!真是有出息,平日返工,還識得畫畫,看不出來你這麼本事。」
你過獎了。
我說過我叫……。也許你會以為我想擺脫名字的束縛,不,相反我依賴名字,只是想找一個獨一無二、只能屬於我的名字而已。因此我帶了幾支紅marker跟一本書局裡最厚的白畫簿——都是全新的——去畫下我所記得的事物,都是依照它們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次序。或者當我勾勒出我生命的藍圖,就能看見那無數分身中的共通處。
我首先去到我出世的那間醫院。沒有陽光的天空底下,一幢白白灰灰的建築物,玻璃自動門處有許多衣著鮮豔或低調的人出出入入,或者是要去見證一場死亡 ; 生死間的掙扎 ; 收穫一份生的祝福。可是我發覺我對它沒有感情,很難畫得好。叫一個小說家去寫他不感興趣的東西,很痛苦,叫個畫家去畫他不感興趣的事物,同樣如此。
我用紅marker在畫簿畫下第一張畫 : 醫院的輪廓,倒是醫院後方有一顆洋紫荊樹,奼紫嫣紅一片花海映得醫院更陰森,像枯骨裡一股不祥的血。我把這張畫題為《生》。
我就這樣陸續去了不同地方,一天之內畫了數不清的畫。在我拿著畫筆時,我和心裡的自己作了一番無聲的溝通——我畫了幼稚園、小學、中學、由細住到大的公屋、我同居人跟我的第二個家、工作過的地方。心裡不同的我在說 : 不,以前這裡好像不是這樣的、以前小學的外牆是灰白色的,不是如今的粉橙。我思疑是我記錯,因為我很難相信自己能記得那麼多微不足道的事,而對於生活上重要的細節卻絲毫沒有留意。我的肉體活在當下,我的記憶仍停留在過去那些美麗、又蒙上了一塊薄薄的茶色膠片的年代。
然後去了尖沙咀,不是為了畫文化中心或名店林立的大道,而是為了太空館。我對太空館有特別的感情。
第一次去,是讀小學時老師帶全級同學去的。一見了,我就大嚷 :「菠羅包!」太空館的外型壓根兒就是一個港式菠羅包,差別在於後者有一層金黃色的甜脆皮,而前者空有灰白色的硬殼,沒什麼情趣。我曾經的摯友笑話我 :「你就只識得食!食懵你啊!」我反駁說 :「我肚子餓,而且外型真的很像。」
我們在太空館裡看了模擬星空。那時看著投射在漆黑天花板的星座,也許因為天象廳樓底高,身處其中幼小的我感到天地很大,更初次感到超出天地的存在。世界。世界並不只有天空土地學校家庭,還有宇宙、太陽系以外的星體、外星人……有一天我或許能到達那裡。世界有太多可能性,我感到遙遠而美好的未來就在前方等著我,一時,我們好似無所不能。我心裡浮起一陣陣必卜必卜的泡沫,昇起得那麼快、那麼急、那麼鮮活,可是,瞬間即逝,逐一自殺——但當時我不了解泡沫的這種特性。
我想坐在土星的環野餐。
「我想去海王星,顏色好美。」
我想去水星,名字聽起來好聽。
「我想去木星數一數上面有幾多斑點。」
後來才知,我們這種行為叫做「發白日夢」。
回神過來,我才發覺自己在畫紙上畫下九大行星——那時是九大,現在只有八大行星——太神秘太細小又太遙遠的冥王星被驅逐出去,盡管我記得美少女戰士中,代表冥王星的那個長髮少女十分之美豔,她是掌管時間的女郎,卻無法將時間停在九大行星的年代。不知道希臘神話中的冥王有否因為這個安排,而削減了權威 我將這幅畫名為《白日夢》,可惜想不起我曾經的摯友小時候的模樣,只隱隱記得他是個長相秀逸的孩子,一直到長大,他的相貌還是清秀而善良,有雙天真的大眼睛,不同於我同居人那曾經憤世嫉俗、充滿恨意、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似的一雙犀利的大眼睛。
大眼睛有很多種美態,有單純的美,有兇狠的美,亦有桃色的誘惑。
我畫出兩雙眼睛,題為《兩個人》。
他們是我生命中停留得很短的人,留下的印象卻最深。旁人也許分不清這兩雙眼的不同處,因為我最初就是被這種曖昧的相似性迷惑住,而我始終沒告訴我同居人,我怕他覺得委屈。
在尖沙咀海旁停留了一小時。在那一小時,我什麼都不想,腦裡只有我那不明的名字 : ……。思想有限,言語比思想更有限。在混沌中我浮浮沉沉的好似想到了什麼,記起一些遺忘了的事。我忽然記得自己為何拒絕我曾經的摯友選擇同志的路。那是因為讀小學時,有次我曾經的摯友被班上某男生用力捏了他稚嫩的陰莖一下,他事後很凝重地跟我說 :「我覺得受辱了。」次日,他叫了他家長來向老師投訴,那個捏他下體的男生被記了一個缺點。
我很是吃驚,在那年歲,男生不時互相狎玩對方下體,在廁所排尿時也會比較一下大小、色澤,甚至看看誰長出了毛髮。那時,陰莖的性意味不濃,不如說它更似一件與生俱來的小玩意。我本來對我曾經的摯友的下體感到好奇,但自從此事後,我甚至避免與他有太多身體接觸。我怕他難受,便先他一步建立我倆之間的距離,我開始不會搭他的膊頭。過了一陣子,他倒覺得古怪,反而來親近我,但事情再也無法回到以前。在我心內,他永遠跟別的男生不同。他是潔淨的、單純的,被我放上神臺敬拜的。我不可親近他。他的皮膚潔白如他的內心,他的眼睛純粹與他的內心,他嘴唇那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紅是他的感情。我想像他永遠保有赤子之真,他應當識一個跟他同樣單純美麗的女子,過著童話式的一生。
也許我和他的關係之所以結束,與兩個女人無關,而在於我心內自覺地與他產生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