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晚归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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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第一次路过庆州这边陲小镇时，是一个三伏天的夜晚。
白日极其闷热,赶了半天的路便大汗不止,到了夜里,情况稍微有些缓解,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漫天的尘沙黄土肆意在空气里起伏,漫漫黄沙,看不到一丝绿荫。
那一年，戚少商代替铁手进入六扇门，已经有些年月，正奉命缉拿恶贯满盈盘踞西北的漠北淫贼楚不归，他追着那人三天三夜，一直从汴梁追到北宋边陲，终于将其斩首于剑下。拿到了命犯的首级，便立刻启程回京复命。
他到达这个小镇的时候，天已经全黑。
本就是气候条件极其恶劣的边陲小镇，这些年来，朝廷无能，连年战乱，贼匪横行。偏僻小城的百姓也怕这险恶世道，早早就闭门睡去了。他沿着小镇的主道走了许久，竟然找不到一间还亮着灯的客栈。
到了夜里，这里俨然是一个死城。
戚少商是在这个时候听到那个声音的，“梆——梆——梆——”金属敲击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夜色中，显得诡异却干脆。
他循声走近，发现这街巷的尽头居然还有一个小土泥房子是还有着光亮的，打铁人的影子倒影在墙上，昏黄的烛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颀长，他的身影茕茕，烛火随着风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打铁的书生挽着袖，正专注地敲击着那烧得通红的生铁，仿佛这才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顾惜朝！”
戚少商觉得许多念头从脑海里闪过，旗亭一夜的酒，连云寨上的血，晚晴自刎的泪……可是所有的念头都汇聚成一个念头——要不要先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可是他却没有动手。
离那场刻骨铭心的千里追杀已经有一些时间了，人过了半辈子，记忆已经不像儿时一般将任何时刻，任何事情都记得分明，可能记住的也便是永生难忘的了。
他曾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顾惜朝，也曾以为下一秒就会遇到顾惜朝，可是真正遇到了，却不知道如何作为了。
青衣书生抬起头，一如当年旗亭熟悉的笑意，“原来是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他眼眸中似掬一汪阳春回暖的泉，瞬间，春回大地。他觉得他从顾惜朝的眼里看到了江南。
他楞了许久才悠然回神，讷讷道，“若不是知道顾公子的性子，我还以为，你是要打造出一把与逆水寒媲美的宝剑。”他哈哈大笑。
“不，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把逆水寒。”顾惜朝勾唇一笑。
他回身，在熊熊燃烧的炼铁炉上又加了一根柴。
“你的腿?”戚少商看见他转身的时候，一瘸一拐，不知觉就说了出来。不用说就是皇城决战之后留下的后遗症了，顾惜朝是一个那样骄傲的人，断了一只腿恐怕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吧。
可对面的顾惜朝却依旧眉飞色扬，既不回答，也不恼怒。
“故人想见，顾公子不请我进去坐坐。”戚少商忽然道。
顾惜朝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此刻戚少商还会说这样一句，叹气道，“戚大侠，你我如今走到这个地步，早就算不得什么善缘了，相见不如不见。”他踮起脚去拉一边门的门栓，因为一只腿的不便，这个动作极其艰难。
顾惜朝拉了一头门，见站在门口的白衣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道，“你若想杀我，此刻便动手吧，我如今怎么反抗也不是你戚大侠的对手；若此刻没有杀我的心思，那么，我要睡了。”
戚少商苦笑，这是闭门谢客的意思了。
“我不过是想向顾公子讨碗酒喝。”
一张低矮的方桌，一坛糙烧的高粱酒，两碟小菜。
——一叠是没有半点油水的苋菜，一叠是红薯土豆蛋子交错烧糊的杂粮。
自从旗亭一夜之后，这是戚顾二人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只不过，一个在桌子的左边，一个在桌子的另一边，隔着的是楚河汉界。
戚少商往自己酒杯里倒了一杯，道，“这酒太淡，真比不上炮打灯，满头烟霞烈火。”他又喝了一杯。
“这里物资贫瘠，没有鱼，不然的话，倒正好缺一盘杜鹃醉鱼了。”戚少商说出了这样一句时，两人对视，皆是一愣。
“顾公子自比管仲乐毅之才，为什么要留在这样的地方。”
顾惜朝却摇头，挑眉道，“这里有什么不好？”
“顾公子若真是安心闲云野鹤，又何必在墙上挂这样一幅大宋疆域图。”戚少商叹了一口气，昏黄的烛光下，那幅大宋疆域图上，还有一些被画上去的痕迹，有些地方是被圈住的，有些地方是做了标记的，那字清秀隽永，俨然是顾惜朝的笔迹。
“你又懂什么？你看这里的百姓，苟延残喘，为了换取几个苞谷红薯，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妻子女儿卖给辽人的士兵做妾，这在你戚大侠眼中，必然是与衣冠禽兽画上等号的。可是若不这么做，他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得死。他们易妻换子，也只是想要让他们都好好的活下来……”他抬头，目光灼灼，“侠义，能当饭吃？”
“你若一直记得当年的鸿鹄之志，就不应该留在这里当一个打铁人，”“你写的《七略》这些年我一直随身带着，我一直希望能够遇到一个将它他好好应用在守城杀敌上的人，可是，惜朝，我今天才知道，这个人，还是非你不可。”
顾惜朝却突然站起来，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戚少商，你若在问我当年的事，我还是那句话——不悔。”
“你当真是冥顽不灵。”戚少商叹气，话语里夹杂着无奈。可也知道，即使问顾惜朝一百遍，也会是这样的回答，若不这样回答，便不是心比天高的顾公子了。
若连这一点也不了解，也就枉为知音了。
“酒喝完了，戚大侠可以走了。”
戚少商抬头，望了望架子深处，笑道，带了一丝揶揄之意，“不是还有几坛么？难道顾公子是舍不得了？”
“不，我若说我这坛子里灌得是穿肠毒药，戚大侠还敢喝吗？”顾惜朝冷哼了一声。
戚少商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的收回了目光。
“你手上的人头是？”顾惜朝其实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染了血迹的包裹了，却在戚少商转头的时候开口问道。
“是楚不归。”戚少商没有回头，答道。
顾惜朝怔了一瞬，开口道，“你若有心，就带着这个人头，去镇口的荒坟上祭上一祭，那里埋着的红翠姑娘便是这厮害死的，见了他的人头，也好叫她瞑目。”
戚少商听他说完，径直走出矮屋。
却没有回头望一眼。
那一夜的结果，终究自然是不欢而散。
可是他却终究没有出手杀顾惜朝。他本来可以用千万个理由来解释原因，可是这一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不杀他，不是侠义，不是责任，不是担当。
只不过，顾惜朝不知，戚少商死不认账。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一、晚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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