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来路不明的室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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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
***
“那么，您就是，L-A-W……劳伦斯小姐……”
“是。”
明治维新时代洋风建筑改造而成的女子宿舍里，头发花白的舍监老师，手里捏着带有理事长花体签名的函件，拼读了一遍上面的名字，之后，表情复杂地，将目光从眼镜上方仰视着眼前的少女。
——黑长发，黑眼睛，身上穿着不知什么来历的制服。身材修长，样子也算清秀，眼神却有点迷糊。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很小的拉杆箱，别无其他。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舍监老师生平最痛恨个子高的学生。她想，你们这些人，将来都是嫁人了事，长得这么高，又有何用呢？
舍监清清嗓子，道：
“敝校是日本第一的贵族学校，很少会有来路不明的转校生，绝大多数人都是一出生就已经安排了学籍……不过，既然有理事长的函件，那么就没有问题了。这就为您安排住宿。”
“有劳了。”
少女鞠了一躬。
这鞠躬看起来异常优雅。舍监老师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学生虽说眼神看上去有点迷糊，人却是懂礼仪的——遂改换语气道：“恕我直言，看函件上说您是归国子女……您是什么来历？”
少女道：“除此之外我也无可奉告。还是请看我的材料吧。”
舍监翻了翻材料，并没在看，心中已有了成见——最近经常有“那种”人：家里明明没什么背景，父母却一定要让孩子读名校，将来好嫁人，于是就花钱找一些专门的中介来买通门路，傍一个海外关系，将孩子强行送进来，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真金不怕火炼，是真是假，一个月之后自然见分晓。若是她出身高贵，那是最好；若她是强行入学的庶民，不出一个月就会因为受不了花之学院的环境而自动退学，没准还会在心上留下一生的阴影——那也是家里活该。
想到这里，舍监就转过身，翻了翻身后的资料柜，脸上闪过一抹了微妙的笑容，嘴上道：“啊，有了。您的宿舍在221间，这是宿舍与室友的资料。”
少女接过文件，眯着眼睛拼读着上面的名字：“雾……江……”
舍监道：“这个人性格可能会有点奇怪。就算这里是贵族学校，室友之间也要互相包容。”
说完，舍监似乎听见少女喃喃自语了一声“果然”。
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吧，舍监想。
“这是入住条例，请您阅毕签字。”
通常是不会有人要看的吧。
但是眼前的少女竟然将头贴近条例，吃力的阅读着。
“宠物不可以养吗？”她指着其中的一条，神色略有疑问。
舍监道：“绝对不行。这是规定。也不可以留宿外人。这是淑女的常识，对吧？”
少女点了点头，签了字。
舍监一把抽走了条约，随后将古旧的房门钥匙递过去，少女伸手接过了。
舍监忽然道：“恕我直言，像您这样孤身亲自前来注册宿舍的学生，还真的不多呢。”
见少女没什么反应，她又道：
“别人都是带着司机，女仆，男仆，前呼后拥，坐着豪华轿车来的。你该不会是租车来的吧？就这样从大门走过来？这段路有点远啊。”
少女嘴上道了一声“是”，眼神还是很迷糊。
看到自己的试探竟然没有得到回应，舍监不禁觉得有点无趣。就在这时，少女忽然做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把那个随身的拉杆箱打开了。箱盖开启的瞬间，舍监顿时注意到了最上面的那一个盒子。因为那盒子的上面，包裹着让她似曾相识的花纹……
“这是送给您的礼物，希望能合您的口味。”
少女双手奉上。
舍监惊呆了：她、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二十年前在某议员家大小姐的毕业舞会上尝过一次，也就是在那个舞会上遇到了某个人才单身至今。至今连自己都不清楚那种点心叫什么，而这个归国子女，竟然……
惊讶之中，舍监甚至忘了道谢。
“还有，请问这里附近哪里可以配隐形眼镜？刚才忽然发现忘记带了，所以……”
少女向舍监温柔地微笑着，口齿流利，完全不像所谓归国子女应有的样子。
得到舍监的答复之后，女学生满意地拖着拉杆箱离开了。
良久，舍监才慢慢回过神来，之后便感到强烈的惊讶和恐慌。
这个女学生之所以带着茫然的眼神，乃是因为重度近视的缘故。
但是这并不是让舍监感到惊讶的地方。
就在刚才点心盒从拉杆箱里拿起的瞬间，舍监看到点心盒的正下方似乎压着一本书。这就是拉杆箱里仅有的行李了。
那她的日常用品都放在哪儿？
此时此刻，在更加遥远、更加遥远的永夜星空之下，充满玫瑰芬芳的精致庭院中，一场围棋对弈正在谈话中展开。
“埃莉斯琳娜，你不觉得，我们关于世界的认识，似乎有些地方是错误的吗？”
“愿闻其详。”
“在我们看来，世界分为‘上位次元’和‘下位次元’。我们所处的上位次元，人皆寿考，鲜有纷争；而下位次元，一弹指间便是几个国家的覆亡与中兴。可是一旦我们落入下位次元，也就只能和那里的人一样，被时局所操控，纵使身怀异能亦唯有与世沉浮。几乎所有的青年学者首次去下位次元田野调查时都会被强烈的异文化冲击诱发出ASD乃至PTSD症状，除去当年的某一位特例。可是反观那些下位次元的原住民，竟能在那样的世界里活得乐在其中，恐怕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我们反而强大得多。换句话说，所谓‘上位次元’的优越，不过是我们心中的成见。也许我们的世界观本来就是错误的，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仅仅限于经验之火的一点照亮，而真理则隐藏在更广大的黑暗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朽木教授。我是主攻园艺学的，那么请允许我用对于下位次元的一点了解来作答吧。你听说过蜚蠊吗？是某些下位次元里常见的一种虫子。这种虫子非常顽强，用化学毒物去杀除很难杀灭干净，即便是在放射性炸弹爆炸过后的焦土也可以生存。可是只要用足尖碾压就会碾死，整个浸入水中就会溺死——我这么讲，并不是说下位次元的人们就像蜚蠊——我的意思是，上位次元相对于下位次元的优越当然是无稽之谈——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付出过很大的牺牲了——可是个体和群体也应当是两个命题，不应该混同看待。不能因为下位次元的一些人更能适应多变的生活就说他们更强大，也不能因为上位次元的一些人寿命更长就说他们更优等。这些都是个例，不足为据。真正的强者不管身处何处，都能改变周围的环境，影响整个世界。”
“你这么说来，算算时间，丽应该已经到了‘那边’了吧。”
白发苍苍的乔·朽木教授说着，用枯槁的手在棋枰上放下了一枚黑子，之后带着深不可测的微笑，看着棋盘对面身穿白色长裙的金发女郎埃莉斯琳娜教授，似乎要试探什么。
后者微微一笑：
“既是成为历史之人，她的行踪，我没有兴趣。”
说毕，她伸出手，在棋枰上落下一枚白子。
此时，在下位次元二十一世纪东方岛国上的女子学院二人间221宿舍中，山田雾江正孤身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
在她对面的床位空着。这不是偶然。山田雾江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孤身一人生活了半年之久。
她并非没有室友。实在是迫不得已，她主动要求离开了之前的室友，搬进这间向西的房间。
因为房间向西，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强烈的阳光就会射进屋子来，刺痛人的眼睛。拉上强力的遮光窗帘，屋内就是一片黑暗。故而向西的房间通常不安排学生住宿，而是用作储物间。
在这里居住了半年，山田雾江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孤独的环境。已经是二年级了，只要再忍耐两年……
“笃、笃、笃。”
——敲门声？
山田雾江警觉起来。
为什么会有敲门声？像我这样的人，会有人会来看我吗。
而且，是这个有恐怖传说的房间。
记得自己刚被安排搬进来的时候，同班的女生就传言之所以这里没人住，是因为有女学生在这里和外面来的男人服药殉情。
真是充满恶意的传言啊。
也许是听错了吧。
“笃、笃、笃。”
又响了。
雾江颤抖着声音从床上坐起，问：“是谁？”
“丽·劳伦斯。”
停了一阵，外面的声音又说：“转校生，归国子女，喜欢胸大的女人！”
什么？
“安静！”声音突然有点发怒，和之前的声音态度截然不同。就好像是两个人……莫非是传说中的人格分裂？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那声音又平静了下来。
雾江穿上拖鞋，下床，走到门口，踮起脚尖，自门上的猫眼往外看着。
一个黑发白肤的女生，个子很高，穿着不认识的制服，正透过猫眼看过来。
不对，这个女生在猫眼的另一侧，应该是看不到这里的。但是雾江深深觉得她所看的就是自己。她的心跳也更快了一些。
“这是我的入学证明。”
女生拿着有理事长签名的函件，举在了猫眼的前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理事长的签名。
雾江惴惴不安的打开了门。
女生看上去很普通。但刚才那句“胸大的女人”让雾江陷入了疑惑。她看看门外，似乎并没有别人了。
“刚才在说话的是……”
“你好，山田雾江小姐。我叫丽·劳伦斯。你可以叫我丽。”
看来，对方完全没有回答自己疑问的意思。
“你好……”
雾江万万没有想到，即使住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还会有室友。
而且看上去还有点……漂亮。
有点西洋化的五官，颀长的身材，黑的长发，黑的眼睛，认真犀利的眼神……至于胸，则……
雾江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那句“胸大的女人”影响到了。
眼前这个叫做丽的转校生低下头，正要把拉杆箱打开，突然又抬起头：
“请问，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啊。
雾江呆住了。
她想起半年前，也有人这样和她说。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那样。她“出去”了，被赶出了宿舍，后来……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
“雾江？”
哎？
雾江猛然回过神，看见那个叫做丽的女生正凝视着自己。“我只是想整理一下宿舍。”丽说。
雾江恍然。“好，请吧。我的东西可能有点乱，请不要管它我会收拾。”
“你太谦虚了，明明很整齐。”丽说，“我会注意不去弄乱的。”
其实，雾江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东西再被别人碰。
虽然值得那样珍惜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于是她站起来，默默走出了房间，带上了门，靠着墙深呼吸。
这里是走廊的尽头。
走廊上有女生走过，往这里看了一眼，窃窃私语。
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看见雾江走远了，丽弯下腰，把拉杆箱的拉链拉出一条缝，冷冷道：“出来吧。”
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从拉链中挤了出来，接着是两只后腿，空中蹬了几下，然后是前腿，用力扳着拉杆箱，用了吃奶的力气，才从箱子中拔萝卜一般弄出一个机灵的脑袋。
一只小狐狸。毛茸茸，软绵绵，眼睛像绿宝石一样明亮。三蹦两蹦，直接跳到了丽的头顶。
“都怪你要准备什么给舍监的礼物，害得箱子里面一点缝隙都没有！我都快要憋死了！”
“是吗，那么刚才是谁在学我说话？中气还那么足。”
“不那么说，怎么和室友建立良♀好的关系？真可惜啊，雾江妹子的胸不够满足我的审美标准，唉。”小狐狸一脸惋惜的表情。
“不要把狐狸的肮脏思想加诸人类身上。”丽伸手把小狐狸从头上抓下来，扔到床上。
床上还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床板。“咚”的一声，摔得不轻。
“又冤枉人家！人家一点也不肮脏，每天都有喷香水！而且人家有名字，诗·绪·里，诗绪里！”
“好吧。诗绪里，去把床垫什么的拿出来吧。”丽隐隐有些头痛了。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别忘了刚才隐形眼镜的钱是谁付的……”
“反正理事会的老学究们会给你报销的。”
“不行，快跪下来求我，说‘诗绪里大人，求您给我爱的床垫吧，我会和您缠缠绵绵从疼痛的血色黄昏到极乐的白色破晓，为您献上我爱的处子之身……’”
“……”
丽不再理会它。她把拉杆箱打开，一只手拎起诗绪里的尾巴，另一只手就从拉杆箱里拿出一本精装书。
书大约有《智慧七柱》那么厚，大32开本，沉甸甸的，封面上是烫金的奇特文字，还镶嵌着宝石。
“喂，你不要乱来！”诗绪里尖叫起来。
丽把那本书随意翻开一页，而那一页上没有文字，而是一副图画。
迷宫的图画。
“天助我也。”丽的唇边现出奇妙的微笑。
“居然是迷宫！不要迷宫……不要……”
说着，不顾诗绪里的挣扎，把它猛地往书页之间塞去，接着把书“砰”地合上了。
就好像一开始一样，一本紧紧合着的书，完全不像夹着任何东西。
“快放我出去！”
诗绪里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帮我把行李拿出来，不然就在迷宫里呆一辈子。”
“呆一辈子就呆一辈子！哼，这里有红花绿草，还有会唱歌的大胸小仙女……”
“那就呆在那儿吧。”
“不要……”
诗绪里的声音忽然有点悲伤。
“我要劳丽。”
劳丽是诗绪里对“丽·劳伦斯”的专有简称。
“劳丽不要你。”
“呜呜……我错了……”
“听不见，你说什么？”丽故意说。
里面沉默了几秒钟，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巨大声音吼道：“我错了！死劳丽！快放我出去！呜呜……”
吼声慢慢变成了哭腔。
门外的雾江好像听见房里有人在吵架。好像还有人在笑。
好奇怪，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雾江鼓起勇气，敲了敲门：“请问出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啊，没什么，是我在打电话。……请进吧，已经归置好了。”
雾江转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十分整洁的床位，井井有条的桌子。衣柜门还没有关上，里面的衣服也都叠得整整齐齐。
一眼望过去，好像都在闪闪发光……
这都是她一个人，在刚才那点时间中做到的吗？
“这个狐狸毛绒……”
雾江一伸手，指着桌上。
“……怎么样？”
不知为何，室友的表情似乎有点紧张，好像在确认着什么。
“好逼真啊。”雾江说。
“有没有很可爱！”
“诶？”
雾江迷糊了一下，不知道在问话的是丽，还是别的什么人。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并不是丽。
丽正带着有点无奈的微笑着看着她。
雾江答：“嗯……有一点点可爱。咦？这本书是……”
她指着桌上那本厚重硕大的精装书。
“是祖传的《圣经》。”丽说。
“原来如此。”雾江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这个新室友虽奇怪，却有点温柔。原来和“她”一样……
“咦？”
雾江无意中朝衣柜那里瞥了一眼。
一片蕾丝的布料，忽然从衣柜里滑出来，飘落……
透明的……细长的带子……
丽的脸霎的红了。
“抱歉！这……这不是我的，是诗绪……啊也不是，这是……啊……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她冲到衣柜的边上，把那奇怪的“布料”捡起来，塞向衣柜的深处的混沌里。
雾江冲她微笑了一下。
“我什么都没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
丽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一开始端庄的姿态。
夕阳照进来了。室内变成了美丽的粉红色。
雾江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夜深人静了。
丽迟迟不能入眠。
邻床的雾江已经进入了平稳的呼吸。于是丽轻轻起身，拉开窗帘，外面是稀疏的星光几点。
她很少看到这样的星空。在无涯学海，总是一成不变的繁星满天。看着这样的星空，她的心情也终于平静下来。
“喂，劳丽。”
诗绪里也没有睡着。它又恢复了它小狐狸的形态，轻盈地跳到了丽的身边。
丽摸了摸它的尾巴。
诗绪里说：“劳丽在难过吗？”
“并没有。失败就要承受失败的代价。”丽说。
“听上去有点残酷。”
“嗯。”丽不想多说。
诗绪里垂下了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扬起了尾巴。
“丽，我忽然想到，也许理事会那帮老不死的，派给了你一个不错的差事呢。”
“何以见得？”
“因为你现在好像过得很开心，不是么？就连话也比在港口的时候多了很多。虽然‘流放’这个名头不太好听，但是能像这样公费旅行，比起过去干革命来说还是轻松多了吧？这样的事可不是谁都能碰到的哦。”
“那又如何？”
“你要感谢我，因为你之所以能过得如此轻松愉快，正因为有诗绪里我负责你的开销。换句话说，你在被我包养，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在只有窗外星星微光的夜里，诗绪里的眼睛发着得意的绿光。
丽冷冰冰地说：“你想多了。你是奴隶。”
“啊？”诗绪里大感委屈，“不是宠物吗？”
“当初是你跑来说，要我做你的主人。”
诗绪里的脑袋又耷拉下去了。
“不能是宠物吗……”
“白天舍监说的没听到吗，宿舍规定不准养宠物。”
诗绪里不甘心地低下了头。它无法反抗丽的命令。
丽忽然微笑了。
“既然我是你的主人，我就要给你定三条规矩。第一，以后不可以当着外人的面乱动或者说话。”
“……好吧。”
“尤其不准说什么大胸，让外人困扰。”
“嗯。不过大胸真的很赞，你觉得呢？”
丽不理它，继续说：“第二是不准把你的收藏品乱丢一气，让别人心生误解。”
诗绪里歪着脑袋，道：“我觉得那条丁字裤你穿的话应该不错。”
丽揪了一下它的耳朵。
“好吧好吧。”诗绪里只好服输，“其实安娜也穿丁字裤。”
“你说了禁语哦。”
“我知道啦，对不起啦。第三呢？”
“不准提安娜。”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来路不明的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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