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其实一直都在》余芯蕊

1、第 1 章

　　天黑得够可以，风呼啸着往身子里灌，霎那让我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寒意。深吸一口气，我再次掏出手机，拨出那串熟悉的号码。“喂…”接通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松了口气。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要徘徊犹豫好久，因为怕被父亲接到，彼此无话可说的沉寂，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每每如此，我都有种快要溺水窒息的感觉，让我极度恐慌。母亲的声音略显疲惫，似乎从梦中被惊醒。我缓了口气，开口对母亲说：“妈，你能不能让我爸给我打点钱”。电话的那一端便不再做声。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我终于失望地叹了口气，准备将电话挂断，突然那边妈妈重新调整了情绪，声音有些哽塞，道：“渺淼，你爸他…”。“我爸他怎么啦﹖”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像被绳子勒住脖子般，无助，茫然。我急切地需要听见母亲的回答，借以否定我心中的不安。我安慰自己说：“不，一定是我想多了”。“他出车祸了”。轰地一声，觉得似乎有什么在我脑中坍塌，只留有一片残骸。我有片刻失神，然后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我嘶吼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是不是不准备让我知道，让我像傻子一样被你们埋在鼓里，笑呵呵的过生活，然后让我内疚一辈子”。或许是声音太大，旁边要回寝室的同学纷纷回头，向我投以鄙视的目光。我满不在乎地瞪回去，他们便悻悻地拉紧衣领走开了。有一阵冷风吹过，感觉脸上有丝丝凉意，我倔强地对自己说：“没事，会没事的”。仰着头，想让泪水逆流回去，却终不能得偿以愿。我有些难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着自己肩膀，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仍觉得荒唐至极，多可笑呀，多熟悉的桥段，出车祸，呵！那些曾离我遥不可及的情节，今天却降临到我的身上，只差男主角就可以演一出青春偶像剧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头给了一棒，顿时打得我不知所措。
　　我从火车上下来，风尘仆仆的赶到医院，知道了房间号，急匆匆地往病房跑去。到了门口，却开始犹豫，透过门，看见床上的他已经不似以前那般精神，脸色苍白的透明，似乎可以清晰的看见血管下血液的流动。我想起小时候，一年只有几次见面的机会，每次他都会亲切地唤我宝宝，而我却因为认生，总是躲在母亲身后，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他；每次他总能带回来好多好多好吃的，我怯生生地接过东西便跑；每次他总是陪我玩，将我高高的举起，扛在肩头，我便咯咯地笑个不停。
　　大些了，他开始成天呆在家中。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看见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土炕上喝酒。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原因。原来他的老板携款潜逃，丢下一群员工。他们找不到老板便到我家闹，其实父亲也不知情，可他们不信。父亲也是个老实人，见不得这种事，就将家中存款取出来帮那老板还了，可仍是不够，因此欠下一比债。这件事后，父亲便不再外出打工，在家做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清楚的记得，那一的日天空不是万里无云，亦不是阴雨绵绵，而是起了一片浓雾，像未化开的糖水，遮住了人的视线。他用锃亮的大头皮鞋踢我，我被踢的满嘴是血，可依然固执的爬了起来，觉得自己没有错。是的，我是对的，我不过是想让他送我上学而已。那次我因为忘带笔记而又匆匆回家去取，再准备往学校赶时，已经迟到，便要央求他送我去，但他不答应。于是我就和他吵了起来，后来呢，我被他踢了，再后来呢，我忘记了，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抹着眼泪上学去了吧！我想那时的我也许只是想跟别人一样，才那样做的吧！为什么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亲会送他们上学，会有好多好吃的，会有漂亮的玩具，会有各种各样的衣服？为什么他们总是嘲笑我笨，说我傻，没人疼，还没有人跟我玩？所以那次我跟小胖打赌说我爸会送我，结果我输了，帮他写了一个星期的作业，继续被他们讽刺，欺负。那天回家后，母亲叹着气为我处理伤口，并不言语。
　　而我开始疏远我的父亲，我不再跟他讲我的学校，谈我的学习，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懒于应答，一夕之间，我们彼此好像只剩下一句问候。我避免一切跟他碰面的机会，就算遇见，大多数，我也都选择沉默。我幼稚的以为，他揍我，就是他不爱我，所以我也不要爱他，那么不爱便是恨了呗。于是便拿红笔在纸上大大地写着：我恨爸爸。那醒目又刺眼的大字被整理东西的母亲无意间发现，我吓得直往门后退，害怕被他打。不经意间，我看见父亲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不懂得伤痛，然后归于一片死寂。令我奇怪的是，父亲既没有揍我，也没有骂我。好像话也不愿意多说，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中考在一场大雨中结束了,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子被雨水淋湿,狼狈至极。我思忖着,要怎样面对他们呢回想自己先前曾是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考上重点高中的”，我就替自己感到羞愧，让我情何以堪。夏天总是炎热的，等待总是漫长的，成绩出来那天，我不争气的哭了出来，为我远逝的梦想。母亲见我回来便欢天喜地的问我考上没，我低着头不作答。父亲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道：“你母亲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活”﹖我被他这么一吓，禁不住害怕，只好如实的回答说没考上重点，声音有些发颤。他听后就不再言语，自顾自地坐在炕沿上，闷闷地抽着旱烟。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庆幸因此躲过一顿打，其实父亲只揍过我一次，再没其它，可我就是怕，没缘由的就是怕。日子照样过着，我不敢让父亲替我交重点高中的自费款，因为家中已是负债累累，我明白，所以也没抱有奢望。父亲却越渐沉默，多半时候，晚上半夜，他会回来，身上的汗味浓重的让我立刻知道他回来。早上，在我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又走了。又是这样的一天早晨，父亲刚走不久，五婶便慌张地跑来我家，说父亲在地里晕倒了，母亲让我拿着钱跟她去县医院。我听着外面大黄在使劲地吠着，觉得太吵。五婶一边走一边说：“你看你父亲对你多好，你没考上重点，你老爹便拚了命赚钱给你凑自费款，这不，累得晕过去了”！我在那一刻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定不是真的，父亲他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会这样。到那后儿，医生对母亲说是尿结石，只要交钱做个小手术就好。还说，人怎么累成这样。父亲强着脾气要回去，说：“不花这钱，回去睡一觉就好”。我知道父亲它只是为了尽快凑够我的学费，一时间，我觉得我曾经认为和相信的，在这顷刻间都被摧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点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划过，高三那年的夏天异常闷热，知了扯着嗓子吼着：“命了，命了”，我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看看。母亲不在家，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等她回来，远远的却看见父亲从阳光处向我走来。他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背略有些佝偻，是否是因为身上的担子过于沉重。察觉他好像老了许多，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将我举过头顶，也不能精力旺盛的到处追着我打。他抬起头看见我，对我说：“淼，你回来啦”。我嗯了一声，便又沉默。我开始懂得一些事实，并不是打你，就不爱你；也不是宠你，就是爱你。不论是慈祥的，还是严厉的，父亲就是父亲，永远记得你流着跟他相同的血。即使是天塌了，他也会为你顶着天，撑起一个温暖的家，让你能得以安心的入眠。有些爱，是放在心底的，其实一直都在，从未远离。也是那一刻我明白，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十八了，母亲还是会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淼，你何时才能长大”。可是当我顿悟了一切以后，却开始心慌，我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么多年的沉默，解开这些年对父亲的误解，所以只能依旧沉默着。走廊中，消毒水的味道刺激了我的鼻腔，我猛然从回忆里醒来。发现眼眶有些微热，用手一抚，已是泪流满面。父亲仍然沉沉的睡着，我没有进去，回头走出医院，阳光灿烂如初，日光正好。
　　后来我又从母亲的口中陆陆续续的听说，其实父亲的车祸不重，只是撞坏了腰部，已属不幸中的万幸了。出院当天，母亲让我接父亲回家，我神神秘秘的告诉母亲，我有礼物给他们。母亲走后，我笨拙地拿着菜刀，却不知如何下手。菜谱放在一个被遗弃的角落，跟我做的菜一样可怜。颜色统一的有些可怕，全是黑色。当母亲掺着父亲回到家门口时，我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俯在他耳边对她说：“欢迎回家，亲爱的父亲大人”！我感觉到父亲的后背有些僵硬，大概是因为听见女儿的情话惊讶了吧。然后他用尽全力抱住了我。而后他看见一桌子的菜，我看到他眼中有些许的晶莹，我望向了母亲，与她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