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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殊行不返 ...

  •   这是哪儿?
      星河一上车就发现了不对劲,弘历当时说好了是悄悄地送她出京去,可这回来的人似乎太多,团团地把马车围住了。领头的那个人也有些可疑,星河笑问他是不是四爷差来的人时,他明显地愣了一下。可现在被这五六条大汉守着,除了跟着上车,又有什么办法?
      小兰似乎也觉察到了,在车上冷静地不发一语,只是和星河交换着眼神。星河看着小兰怀里安静的韧之,凑过去在她耳边低语:“呆会儿如果有事,尽力护着韧之逃出去。到皖南歙县紫石镇一户姓柳的人家找苏眉姑娘,只说是耿星河的儿子,她会收留你们的。记住了?”
      小兰点点头,星河又重复了一遍地址,小兰嗯了一声,眼泪已经在眼圈中打转。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星河悄悄把车帘揭开一点,只看着这辆马车东转西折,早已经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车外的噪杂声渐渐隐去,两个人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小韧之却拉着小兰的手轻轻摇撼,要松子糖吃。

      四哥一向是四平八稳的性子,今天不知遇上什么事,跑得象一溜烟。弘昼笑着正要打马回星河的小院去,就看见额娘宫里一个小太监颠颠地跑过来:“五阿哥,娘娘请您即刻进宫一叙。”
      于是弘昼跟着小太监到了裕妃娘娘的长春宫。可娘娘并没有在等他,只是有宫女笑吟吟地请五阿哥坐着稍待,娘娘正在佛堂念经,一会儿就来。弘昼点头,一边喝茶一边等,可是约摸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不但额娘没来,身边侍候的人也都籍故散了去,只剩他一个人坐在香气缭绕的屋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裕妃娘娘人呢?”好不容易有个小宫女过来续茶,弘昼喊住了便问。
      “回回回回回爷的话,娘娘娘娘正在佛佛佛堂念经,一一一一一会儿就就就就就来,五五五阿哥请请请稍……”
      “滚边儿去!”弘昼差点一个窝心脚上去,咬着牙忍住了。他寻了窗边一个椅子坐下,这个结巴宫女点了点头迅速地退出去,偌大的长春宫静悄悄地没一点儿动静。弘昼心里暗咒一声,也不敢太过放肆,瞪眼看着窗外,心里急得猫抓似地。
      不多会儿他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满屋子踅摸。额娘的宫里他已经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逛过了?现在看来就连一只花盆的摆放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宫里的女人也只能过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吧
      他暗笑着自己的多愁善感,缓步踱进了东厢的暖阁。
      榻边小几上有一盘水果,他走过去抓起一个就吃,顺势歪在榻上,吁了一口气。已经一整天没看到星河了,还真有点想。
      视线无目的地胡乱游移着,弘昼猛然看到墙上挂的一幅字,那上头是二十八个飘逸的字。
      “逆我颜行讨必加,六军严肃静无哗。分营此日如棋步,奋武群看卷塞沙。”
      这字迹,这装裱,分明跟星河的那幅字如出一辙。弘昼的眼睛一瞬间眯了起来,他看见了这幅字左上角一个小巧的章钤。
      “戒之在得”。
      弘昼狠狠拍了拍头,自己怎么瞎了眼,怎么连先帝的御笔都没能认出来?只是,星河怎么会有先帝的亲笔?她不是说过,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么?
      弘昼的心里象是开了一壶水,他直直看着这幅字,好半天没醒过神来。外间突然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昼儿来了?”

      “额娘?”弘昼忙走过去嘻皮笑脸地请安,“儿子给额娘请安,额娘今儿怎么这么精神?气色也好,看着仿佛又年轻了几岁。额娘也别光顾着自己,有什么保养的好法子也给儿子透露一点儿,省得过几年咱们娘儿俩站在一处,人家不说是母子,倒说成了姐弟了!”
      裕妃啐了一口,笑着摇头:“你也就在我跟前油嘴滑舌,下回见了你皇阿玛,你也敢给我说这么一篇试试?”
      弘昼笑道:“额娘专爱揭儿子的短!对了额娘,这么火急火燎地喊儿子过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裕妃看着自己这个长身玉立的儿子,冷哼一声道:“儿子忘了额娘,额娘可没有忘了儿子,若不是这么火急火燎地,能请得动您五贝子么?”
      弘昼嘻笑着上去耍赖夹缠,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腿:“额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子怎么敢忘了额娘?额娘这样说,不是折杀了儿子么?”
      他逗弄得裕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拍打了儿子一下:“怎么能改一改这个脾气,越大越不庄重,你可也得跟弘历学学才好。”
      “就是这样才好,额娘您想,在自己的亲娘跟前还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那多没趣。”弘昼说道,笑了两声,展眼看裕妃的表情,“额娘,说正格儿的,这早晚喊了儿子过来,究竟有什么事?儿子还当又被皇阿玛挑了什么错处,额娘特特地喊过来给我提醒呢,可是吓了好一跳。”
      “就你还有吓一跳的时候?”裕妃瞥他一眼,冷笑一声:“你五贝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这天底下还有谁能镇服得住你?”
      弘昼腆着脸:“额娘今天在哪儿受了气,怎么拿儿子撒起气来了?快告诉我,儿子找他算帐去!”
      裕妃笑叹一声,取下襟上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我算什么?就是受了气也不敢说不敢诉的。如今又有谁在意我的死活呢?左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吧。”
      “额娘这样说,儿子……儿子无地自容了。”弘昼有些讪讪地笑了下。裕妃瞥他一眼,淡然道:“活到这个份上,额娘其实无欲无求,只指望着你能好好儿地活出个皇子的样子来。说到底,当年先帝爷在世的时候几个儿子是怎么样地死去活来,我也是亲眼所见,如今并不求你成什么大事,只要安安生生地就足够了。可你倒好,闹出这样事来,倒是给你额娘挣了大脸面了,嗯?”
      弘昼心里一紧,脸上却笑得更开心:“儿子这又犯了什么错?额娘可把儿子弄糊涂了!”
      “糊涂?”裕妃冷笑,“我看你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前一阵子那么点儿军功你当是好挣的?怎么自己一丁点儿也不知道珍惜,非要做出点荒唐事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还有没有一点儿皇子的作派?”
      “我怎么……怎么没有皇子的作派了?谁又在额娘面前编派我的不是了?”
      “还有脸犟嘴,你做的那些事儿我都懒得说!”裕妃说着,脸又有点板,可看见亲生儿子站在一边惶惶的样子,心里到底不忍,叹口气又道:“你也别忒不知足,就倩莲那样的,还有府里那几个跟前人,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好品性?额娘当初费尽了心挑给你的,还能有错处?在外面厮混一番也就够了,你也该知道收敛,别任着性子胡来。如今连带着孩子的寡妇也往屋里拉,你不嫌弃,额娘都觉得寒碜!”
      “额娘你……”
      “别跟我瞪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表面看起来顽劣,其实最优柔寡断的,如今额娘不帮着你做点决断,想必你轻易也撒不开手!”
      “额娘!”弘昼突然吼了声,一双眼睛急得赤红,心中深悔中了调虎离山计。只是星河……星河现在怎么样了!他猛地扑到裕妃脚边跪下,仍自喋喋不休的裕妃吓了一跳,闭上嘴看着儿子。
      “额娘!”弘昼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狰狞,他试着微笑一下,可脸上的肌肉全部僵硬了不听使唤:“额娘,儿子如今也知道错了,这就回去安置好,以后……以后也不敢让额娘再为这个费心。只是……只是儿子这趟来得匆忙,四哥交待的两件急务还在书房里等着,儿子……儿子这就先行告退了。”
      “急什么?咱们娘儿俩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别就急着走。我还有要紧话要告诉你呢,来,坐额娘跟前来。”裕妃把帕子掖回袖子里,把缩进袖子里的两只玉镯仍抹回到腕上。
      “可四哥他……还等着儿子的回话呢,要是耽误了……”
      “耽误不了!”裕妃声音略一扬,又笑了:“回头我自会跟弘历说,不是已经散朝了么?且安生坐一会,陪陪额娘。”
      弘昼几欲夺门而出,可还是拖着步子,挨到了椅边坐下,手脚已经冰凉。他嗯啊着,眼睛直向屋外瞟。这副表情全落在裕妃眼里,裕妃眉毛极快地一挑,笑道:“昼儿,说起来,你大婚也有三四年了吧,府里还一直人丁单薄,就前两年好不容易得了个格格,还……唉!额娘不是催你,皇上如今只有你跟四阿哥,这给皇家开枝散叶可是件大事啊。”
      弘昼只有嗯啊。
      “我跟熹贵妃娘娘也商量过了,明年选秀的时候,再给四阿哥跟你挑几个好的,我可是急着抱孙子呢,哈哈哈。”
      弘昼依旧嗯啊。
      “前些日子我身上不爽利,全亏了你的福晋鞍前马后地服侍。听说你的庄子收拾得不错,也带人家常过去逛逛。怎么着,辛苦活儿全是人家的,到了享福的时候就把人家撇到一边儿?亏你也做得出来,是么?”
      弘昼紧握双拳,目眦欲裂,浑身颤抖着站起来,用尽全部力气压抑住自己:“额娘,儿子……儿子真的有要紧的事,这……这就告退了!”
      说着,他不待裕妃的回答,举步就向外走。裕妃并没有多加阻拦,只是在弘昼已经走到院中的时候,扬起声儿笑了一句:“这就安生回府去吧,外面的事儿,额娘已经代你处置妥当了。”
      弘昼胸中气血翻涌,脚步不停,裕妃的两道视线牢牢跟在他的身后,声音也有些短促:“全都是为了你好,别怨额娘心狠。”
      弘昼飞一般地跑远了,裕妃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散去,笔直坐在椅中,想了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弘昼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皇宫中奔跑着,衣襟在风中猎猎响动,可他耳朵里根本听不见一丁点儿风声,全部都是他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星河,星河,星河……
      恐惧的泪水象崩泄的山泉夺眶而出,他直跑得喉间腥甜,眼前发黑,却还仍是跑跑跑,跑向那个等待他的人儿。
      星河,星河,你千万等我,你千万不能有事。
      星河,星河,你若是敢出一丁点儿事,看我不……看我不……
      ……我……我怎么办……怎么活……

      一阵静鞭响过,众人簇拥中,胤禛展眼看见远处飞奔过去的一个人影。他皱一皱眉头,沉声道:“那是谁?一大早急成这样?”
      一边有眼尖的太监,恭声回话:“禀皇上,看着是五贝子。”
      “弘昼?”胤禛眉头皱得更深:“这不是已经散朝了么?去,带他到养心殿去,我有话问他。”

      弘历打听到了弘昼的去向,急急向长春宫走去。刚出月华门,就看到弘昼身边的太监小齐子白着脸向养心殿的方向张望,抓耳挠腮的一脸急相。这小子不是一直跟在弘昼身边的吗,这么说弘昼人就在养心殿里?
      “小齐子,你们贝子爷人呢?”弘历唤了他一声,小齐子吓得一个趔趄,忙跪下来磕头:“回,回四爷的话,五爷他在养心殿等着皇上召见。”
      “皇阿玛?”弘历也看一眼养心殿,板下脸说道:“那你在这儿鬼黢黢地做什么呢?”
      小齐子直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又磕了个头:“回爷的话,奴才在这儿等五爷呢。”
      “有你这么等的吗?滚一边去好生站着,少东张西望给你们五爷找事。”弘历说着举步向前,小齐子却突然低声唤他:“四……四爷,您也是进养心殿的么?能不能,能不能给五爷捎句话?”
      弘历扭过身子劈脸就是一巴掌:“好大的狗胆!你瞅着我象你们五爷那样好性儿吗?五弟管不住你们,我做哥哥的不能不替他管管,来呀,押上他,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帮刁奴!”
      跟着来的侍卫们上来掐着胳臂拎起小齐子,跟着一脸怒气的弘历快步离开养心殿外,直走到咸福宫边的抚辰殿,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才把小齐子扔在了地上。弘历支开太监和侍卫,负手站在滚落在地的小齐子面前,冷声道:“你还嫌五爷的事儿不够多?在那种地方也混说得的?我看你这几年是越活越回去了!”
      小齐子翻跪着,咚咚两个响头:“谢四爷救命之恩,奴才实在是急糊涂了才会混说的,四爷您……”
      弘历嫌恶地看他一眼,道:“少废话!说,出了什么事儿!”
      小齐子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但急迫地说:“四爷还记得五爷身边的那位耿姑娘么?她今儿一大早不知给什么人接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德子说……德子说看着象是长春宫里的人……奴才这才着急上火地要告诉五爷……”
      “老五进养心殿多长时间了?”弘历低吼着打断他,小齐子回道:“才进去,正等着召见。”
      弘历转身就走,跨了两步又折回来:“老实回养心殿外候着,这事儿就告诉了老五也不中用的,你先别告诉他,凡事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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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河被带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屋里三个男人冷面瞧着她,屋外是小兰和韧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被人推搡了下,趔趄着跌倒在了地上,站在门边的那个男人笑了笑,轻声道:“耿星河,别怨爷们狠心,要取你性命的并不是我们,你有仇有恨只管去找正主儿!”他一挥手,立马有两个男人手里握着白绫围了过来。
      这人一开口,星河就听出他是个太监,当下心头一凉。难道会是他?
      他终于找到我了吗?他……他竟然这么狠心,对我也下这样的痛手?
      太监见星河呆愣着并不反抗的样子,又笑了一声:“对了,就是这样才听话!爷们下手的时候利索一点儿,也让你少吃点儿苦头。”
      白绫已经套上了她的脖子,星河一霎时泪水涟涟,她手握着脖子上的白绫,抬头看着太监,低笑摇头:“既这么着我无话可说,你回去只转告他一声,我的性命是他给的,他要索回去也请便!只求你们放了外头的丫头和孩子,让她们把我的尸首带回家。”
      太监狞笑一声:“姑娘只顾好自家吧,死到临头,少烦些神,干干净净地上路才是正理儿!”
      说着,两名男子各执着白绫一端便用力扯动。
      星河眼前一黑,脖颈间巨痛,身子吊在横扯着的白绫上。可突然间白绫被一柄刀割断,她的身子也随之扑倒,咳呛着往青砖地下栽去。
      落进的这双手臂坚定有力,星河被他小心地揽住护在怀里,头伏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听着耳边胸腔里高昂凌厉的怒声:“也思翰,这些该死的奴才,一个也不要放过!”
      星河被他横抱起,那两只大手怜惜地扶在她身上。星河看见了他石青色官服胸前的团龙图案。抬起头来,一位俊朗的中年男子正凝神注视着她,不敢置信却又是十分庆幸地。
      身旁就是刀剑相击的声音,这男人却浑不在意,只管目光灼灼地看着星河,那眼波里满是愕然的狂喜。
      “我终于找到你了!”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星河看着他的眼睛,竟然有些不忍出声辩驳,她在这个男人渐渐急促的呼吸声里,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窗外是燃烧着的晚霞,一层金黄、一层橙红、一层彤紫,变化翻飞着,喧闹而又孤离、瑰丽而又虚幻。果亲王允礼已经在窗边站了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身后的也思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只是垂首肃立着,心沉到了谷底。
      “也思翰,这事你不该瞒着我!”允礼疲惫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王爷,奴才并不是有意隐瞒。虽然心里早已经存疑,可是十几天前寻机潜入耿姑娘的住所,在她屋里看到先帝的御笔才确定她是格格的女儿。而且……而且……”
      “我知道,”他侧过头看着也思翰,“无论如何,她是曼萦格格的女儿!我不管她现在如何,我只想着早一天找到曼萦姐姐!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难道你就眼看着她和弘昼……”
      “王爷,奴才该死!奴才也想马上就找到格格,可……可奴才不忍心把这件事捅破,五阿哥还不知道耿姑娘的身世,一旦说穿了,他还不知……还不知会怎么样地伤心!王爷,奴才打小看着五阿哥长大,还从来没见他对哪个人这么好,奴才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
      也思翰说着,老泪纵横。允礼也轻叹一声,转回头向着窗外。
      弘昼来求他帮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抬旗籍时脸上灿烂微赧的微笑,如今回想起来让允礼情不自禁心头一颤。
      “这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奴才,只有宫里的枫珮姑姑。”
      “你去告诉她,这事对谁也不能说出去,就任它烂在你们肚子里。”
      “可是五阿哥……”
      允礼知道弘昼的脾气,他暗叹一声:“长痛不如短痛,他现在毕竟年轻,难受一阵子就抛开了,早点让他知道总比日后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的时候再告诉他好!他的事我去想办法,总之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这件事,记住了?”
      也思翰重重点头。

      星河已经从下人的口中得知救自己回来的是果亲王允礼,绕了一圈,又要再一次面对相同的局面。所以当允礼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并没有太惊诧,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来,施了一礼。
      “起来吧,在家里不用这么多礼。”允礼轻轻一笑,扶起了她。
      “多谢王爷。”
      “怎么还叫王爷?你应该喊我十七叔才对。”
      星河心中一酸。十七叔。这么亲昵的称呼,对她来说却是十分陌生。小的时候见朋友们过年时候总能从亲戚那里讨得厚厚的红包,她也十分羡慕,可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位亲戚。
      允礼看出她的黯然,笑道:“是不是看你十七叔太年轻,这个叔字喊不出口?”
      星河失笑,允礼却有一刻失神:“星河,你……笑起来的时候,跟你额娘真的一模一样……”
      “是吗?我不知道。”
      “你自己看不出来么?”
      “我……”星河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初告诉怡亲王母亲的死讯时,他痛苦的模样星河记忆犹新,她有点害怕看到那样的哀伤。可她这时的一个停顿,让允礼皱起了眉头:“星河,你的额娘她……”
      “她很好……”
      “不许骗我!”允礼坐直身子,两只手紧紧抓住椅把。
      “我……”
      “你额娘她……究竟怎么了!”
      星河垂头拭泪,允礼直直地坐着,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猛地一掌击在椅把上,呵呵笑出声来:“不会的!是不是你额娘不让告诉我们?是不是!”那么多的往事,回想的时候都难忍珍惜。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已是数秋空过了么?
      “十七叔,您……您别问了,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吧……”
      “过去?”热流迅速冲进允礼的眼中。他还记得四哥登基后不久就急匆匆地派他去苗疆办差,他记得到了苗疆后不久收到四哥的第一封信,信末那饱蘸热泪的四个字“静候佳音”,他更记得回京后见第一面时,四哥脸上难掩的失落与失望。
      多少年了?只用过去这两个字,就能全揭过不理?
      “什么时候的事?”允礼哑着声音,大瞪虎目。
      “十七叔……”
      “什么时候的事!”
      “先帝四十八年三月十八,我出生的那一天……”
      “先帝四十八年……”泪水汹涌出允礼的眼眶,那个鬓边簪着蔷薇花微笑着的女子,就这么零落了?她抚着他脸颊笑唤“小十七”时,身上甜甜的馨香还犹在鼻端,可怎么就……
      “星河,再过两天就是你额娘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不管再累再病再辛苦,皇上都要到一个地方去,在那里静静地等上一整天。已经快二十年了,年年如此。”
      “十七叔……”
      “绝望比哀伤更可怕,星河!这么多年,皇上对你额娘一直心存歉疚,以为你额娘是因为总不肯原谅他才会躲起来,你忍心就让他一直这样歉疚下去?”
      “星河,你听我一句话,你和弘昼的事,十七叔都知道了。老五那个性子别人不知道,我想你应该很了解,他若是认死了理,不论你躲到什么地方他都有办法找到你,所以躲并不是一个好办法。星河,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更为了皇上好,你不应该再瞒下去,再苦再难也就是一两年间的事儿。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继续纠缠下去。”

      ~~~~~~~~~~~~~~~~~~~~~~~~
      “十七叔,我……”星河泪如雨下,三天前分别的时候,弘昼还兴冲冲地要她在家里等着,等他下朝回来告个病到城外的庄子去住两天。可一转眼间,物仍是人已非,就这么真的要撕破一切掩盖在残酷现实上的虚幻谎言么?
      “我做不到,十七叔……我做不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星河!”允礼过来扳住星河的肩头,她瘦弱肩膀上的骨头支楞楞地戳着他的掌心,“别怪叔叔逼你!不是十七叔狠心,眼下这个局面,不是你痛哭一顿就能解决得了的。十七叔也犹豫了三天,思来想去,唯有此刻残忍,才能换得长久平安。弘昼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之后皇上就会下谕让他去西北军营里历练个一年半载……”
      “十七叔!”星河慌张地抬头,哽咽地握住允礼的手臂,“不能让他去啊,十七叔!”
      允礼心中感叹,他安抚地拍拍星河的肩膀:“放心,眼下并无战事,老五过去只是跟着长长带兵的见识,他毕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若是在军中没有一丁点的威望与经历,将来怎堪重任?你不用为他担心,有这段时间让他冷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安排。”
      “十七叔……”
      她啜泣着,双眼红肿。允礼咬紧牙关,伸出长指抚去她的泪水。生命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继续,难道上一代未尽的罪愆,偏要下一代用这样的方式来赎偿?
      窗外夕阳刚刚沉没,从这一刻起,昼夜分离。

      高无庸一改平日的四平八稳,快步走进了养心殿,脸上带着赤红的兴奋,正在殿外等候传见的几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不敢问。
      瞅着宫女上去递茶水的当儿,高无庸接过茶盘,亲自端进了殿内,虽然心里急得冒火,也不敢在皇上说话的时候插嘴。好容易等皇上见完了这一拨,差他去传下一拨的时候,跪下磕了个头,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皇上,果亲王刚刚派人送来一件东西,说是急件,需得立刻呈给皇上。”
      胤禛哦了一声抬抬手,示意高无庸递上来。高无庸站起走到书案边,将手中的字轴轻轻放置在书案的正中间,小心地站到一边看着皇上的表情。
      胤禛抿了一口茶,手中的茶碗却突然滑落,大半盏茶水全部泼在了身上,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卷青缎裱就的字轴,回头看了高无庸一眼,伸手想去展开,又狼狈地迅速收回来在衣服上擦干手上的水。
      高无庸看着皇上如临深渊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酸楚,他轻轻握住字轴的一端缓缓展开,十四个漂亮的字慢慢展现在了胤禛眼前。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却原来,残春已过,却不曾负了那几行泪水。天长烟远,终有燕鸿将我的心息送到你的耳边!
      “高……高无庸……”
      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高无庸“嗻”了一声,已经语带哽咽:“果亲王说了,人就在香山等着皇上!”
      胤禛猛然站起,抬起脚就往殿外冲,高无庸早已命御撵停在了养心殿外,上去就跺脚命疾行,到宫门口换乘备好的马车,四马撒蹄向香山跑去。
      曼萦,等着我!
      曼萦,你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
      马儿已经跑得口出白沫,胤禛仍是嫌慢,只恨不得插翅飞到香山去,七月酷暑的日子里,他两只手却冰一样冷。
      好不容易到了碧云寺,胤禛跳下马车,直向后山跑去,高无庸拉住了欲紧跟上的几名侍卫,远远地跟在后头,拉开一大截距离。皇上不会想让人看到他这副模样的。
      山野小居外已经立着恭候多时的允礼,他老远地就拜倒在地,胤禛粗喘着,顾不上说一句话,便快步走进院内。
      走到此,他反而却步了,背倚着院门,眼睛紧紧盯着东厢房半掩的门,最后这一小段路,竟是怎么也不敢跨过去。
      二十多年的岁月分隔着,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还是不是原来的你?绝望、渴望、失望、盼望轮番压榨,生命已经成了渣滓,尝不到一点幸福的甘醴。再经不起了,只一粒火星,就要焚尽了我。
      院内蜡梅树荫浓密,依稀的浓香在胤禛心中河水般流动。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树下等他的那个窈窕倩影,还有笼在她粉面上的轻愁,漾在她口边的轻喟,染在她眼角的轻霭。
      多少个深沉的夜里,这样的她静静凄凄地放轻脚步,走回到他孤单的梦中。
      一切一切,都成了刳割他灵魂的利刃,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胤禛的心莫名地痛了起来,痛得他吸着气,手捂在了胸口。
      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我的梦魂回到二十年前,回到离你最近那枝蜡梅花上?
      一步步象踩在刀尖上,胤禛走到了东厢屋门前,第一眼看见屋里淡绿色的背影,他的泪水就溢满了眼眶,连向前跨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曼萦,等着你的这扇门前,我站得太久!从春到秋,从青丝到白头。这算是天可怜见么,我终于等到了你,在合上双眼之前,让我能再见你。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求一天,只求一面,只求抵得过永远的一刹那。
      那个淡绿色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胤禛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屋里昏暗的光线里,记忆里那张脸孔,缓缓地、坚定地转向了他。轻风卷过帘幕,有明灭的光影打落,象是阵雨初过时的片片花飞。他与她静立在时光的两岸,任流水脉脉,春风不语。
      仿佛二十年岁月里所有积攒的风雪瞬时打在了身上,添尽罗衣也怯夜寒。胤禛突然颤抖得厉害,眼前也模糊了起来,他忙用力握住门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你是谁?”

      “民女给皇上请安,”星河慢慢跪下身去低声说道,看见胤禛衣襟下摆一个明显的晃动,“皇上吉祥。”
      这样的脸,还有那幅字,难道……难道她是曼萦的……
      难道……她是我的……
      一个默立,一个静跪。胤禛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这个耿星河,僵硬着身子,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走到她身边,只怕一步跨出去,就是粉身碎骨。
      没有人动。
      直到天边数声鸦鸣,才惊醒两段残梦。
      星河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明黄色的身影,心里反而有一种无遮无挡清透的感觉,瞒了那么久,难了那么久,千万里路也有走尽的时候,只愿,这是最后一次撕裂所有的伤口。
      胤禛有一刻甚至想避让,可星河渐渐抬起的脸庞,把他死死钉在了地下。
      错过不能从头的青春梦,象是一阵袖底风,挟着无处可逃的寂寞,把胤禛逼到了回忆的死角。
      是曼萦的眼睛,曼萦的鼻子,曼萦的嘴唇,就连看着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哀伤,也是曼萦的。
      胤禛扯动了一下嘴角,声音象是两把钢锯在挫磨:“你……”
      “皇上……”
      “你是……”

      她端坐在月光下的池边,象是个仙子般魅惑着他走过去轻抚她披散的头发。
      她说,月亮即使得不到仰阿莎,也不会后悔放弃光明世界的。
      车厢里,她耳畔那枚晃动着的珍珠。
      她把脸伏在他的枕头上。
      她说,胤禛,你已经被我下了蛊,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离开我。
      她跪在乾清宫门前时,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
      火光中,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在他怀里,他对她说,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哭了,那个夜里,不知道就是永别的那个夜里,他甚至忘了多看她一眼……

      星河微笑着,跟曼萦一样的眼角渐次滴下两行泪水,晶莹剔透地,冲净了时光的蒙尘,胤禛被这一刻往事的光芒灼得有些刺痛,他心里悲喜交集,走到星河的面前,伸手搀起了她。
      星河以为自己的手冷,交握时才发现,他的手更冷,好象他一整个人完全是沉浸在冰雪里,在挥汗如雨的七月里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星河突然很想哭,心里对他全是怜,杭州城那座孤茔中躺着他等待至今的梦里人,就算用尽此生所有爱也换不来的重逢,是灌溉他冰冷世界的最后一丝温度。
      胤禛看着星河,轻声道:“舒穆禄曼萦她……她是……”
      星河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她……是我的母亲。”
      明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可真切地听在耳朵里,却象是伏在地底下整整一冬的虫蜇听到第一声惊雷,开始有了往上钻、钻进阳光里的勇气。
      胤禛心里酸意难抑,紧张又热切地问:“那她……她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你不知道么?
      星河含着泪看着自己的父亲。
      守着你的每一阵风,你都没有察觉过么?落在你肩头的每一片花瓣,你都没有抚摸过么?你的影子里不就是她的影子?你的声音里不就是她的声音?你的心里不就是她的心?
      你怎么,还要问她在哪里?
      她又什么时候,离开过你?
      星河不知怎么地,委屈地痛哭起来,用手捂住脸,哭得头也不抬。胤禛有些急也有些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怎么了?是不是曼萦……曼萦她……你的母亲她……”
      星河摇头,哭得更厉害。
      胤禛害怕得心都皱了起来,他扳住星河的肩用力问:“告诉我,曼萦她究竟怎么了?”
      星河抬起泪眼,看着胤禛:“母亲她不就在这里……”
      “这里?”胤禛浓眉深拧,随即呆谔着喜笑出声,撒开扶住星河的手便折身出了屋子,循着魂梦任悠扬的回廊,寻向云雨已荒凉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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