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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祜悔焉惧 ...

  •   两年时间,落在眼中的尘沙般,揉一揉、擦一擦,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雍正七年五月间,张熙策岳钟琪谋反事发,张熙及其师曾静俱被解押至京,讯间曾静供出,之所以陷溺狂悖,全是因其读了吕留良著的书。于是,朝廷明诏斥责吕留良,并令中外臣工议其罪。
      这件事着在了弘历的身上,他星夜兼程赶到江南彻查此事。其实有什么好查的,人已经死了四十年,再议出天大的罪来,受苦的只怕也是吕留良的后世子孙而已。弘历心里对皇阿玛的作法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不敢宣诸于口,可是死命跟着他一同来到江南的弘昼酒醉后往往露出不该露的口风。
      是时候要对这个愣头青敲敲警钟了。两年来弘昼处事越发放浪,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更是都做。途经苏州时新任的苏州知府在他的面前明示暗示过好几次,要他去劝劝五皇子别再这么搅缠下去。
      苏州丝织大户杜家两年前盘下了耿府大宅,但在弘昼的无理阻止下,至今还未跨得进耿府大门一步,好好一幢美仑美焕的宅子,非但住不得,连看都不让看一眼,五贝子府几个蛮横的包衣奴才常年守住耿府的大门,说是这桩交易有匿,不等事情查清不能随意交割宅地。什么匿?送上门去的房契地契被这位大爷三两下撕扯烂,交易权状更是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居中做保的人慑于弘昼的威力,哪有胆子出来做证,杜府花了银子只买了一肚子的怨气。
      弘历放下手中搜集到的吕留良数不胜数的件件罪证,轻叹一声走出书房,揉了揉痛涩的太阳穴。
      江南每到这个黄梅季节,总是潮潮闷闷,走到哪哪都象困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就连吹在身上的风,也象是被人刚从口中呵出,滑腻地粘在身上,拂不开推不掉。
      一边有随从端来了杯菊花茶,弘历随手指了指,让他放进书房桌上。
      “五贝子在哪?”
      “回四爷的话,五爷还……还没回来……”
      弘历皱皱眉,想说点什么,还是抿紧了唇。这个五弟,临出京时信誓旦旦,此行一定会竭尽全力襄助四哥,可一到了江南,他老兄便三魂失了两魂,七魄折了六魄,甭说襄助,轻易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
      想不到,这个一向风流自诩的五弟竟也用情如此。
      “四爷,”随从期期艾艾地又回道:“五爷他……好象又醉了……”
      “醉吧,还是醉了的好。”
      弘历看看天,一只灰色小鸥正从花墙一角的天空飞过,闪电般掠入苍穹。

      弘昼是第二天早晨才回的杭州驿馆,隔了老远也能闻到他身上馥郁的女儿红香味。弘历站在园中一块太湖石的旁边,冷冷看着弘昼笑嘻嘻地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个大礼后依旧笑嘻嘻地拐进一边居住的院落。
      倒真是一块好石呢。
      弘历端详着这块精致的太湖石,瘦、漏、透、秀,玲珑珍奇不说,体形还颇巨大,真是一块难得的上品。只是埋没在了这宫花寂寞红的行宫里,等闲不能一晤天颜,辜负了美景良辰。
      他展开折扇,边摇边等。
      果然从弘昼住的院中响起一声怒吼:“谁动了爷的东西?爷活劈了他!”
      接着是弘昼宿醉后明显沉重的脚步声,他面色红胀着冲到弘历面前,长指指着弘历的鼻子:“是不是你?快拿出来,毁伤了一丁点儿,我跟你没完!”
      弘历淡定一笑,伸脚踢踢面前的一只铁盆,下巴指了指。弘昼低首看去,铁盆里一团灰烬,鼻端还嗅到一股烟火气。他一惊之下,纵上前抓住弘历的领口便按到了一边的太湖石上。
      “为什么?你怎么敢烧了我的东西?”
      弘历看着弟弟火烧一样的眼睛,反手也掐住弘昼的脖子:“哪一样是你的东西?她人都走了,你还留着她的东西做什么?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鬼样?还有哪一点象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还有哪一点配得上你皇子的身份?告诉你,我就是烧了,不仅烧了她的东西,今生今世,你也甭想再跟她见上一面。你在这里一厢情愿,你知不知道,耿星河她宁可病死在路上,也不愿再见你一面,你还在这里留恋个什么劲?”
      弘昼急红了眼,狠狠一拳挥向弘历,弘历急身躲避,拳头从他额角掠过,擦起一片红痕后笔直捣在了凹凸的太湖石上,鲜血立即喷溅出来。跟着弘昼跑出来的随从一起上来搀扶,弘历抬脚将弘昼踢倒在地,合起扇子指着他:“废物,你以为你现在还是我的对手吗?所有的人都给我听好了,不准扶他,更不准叫太医,他既自轻自贱,就由他自生自灭!”
      说罢,弘历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弘昼坐在地下,手上疼痛,脑中却清明了许多。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看着一滴一滴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尘埃里,砸起一个一个的小坑。顺着血流出的,除了痛还是痛。
      他突然地仰天长啸。
      “耿星河,别让我找着你,这一辈子,也别让我找着你!”

      星河手中的笔突然一颤,浓浓的墨汁滴落在素笺上,她轻叹一声,揭过这张纸,重又铺好一张仔细抄写起经文来。
      谁也不知道,绕了一大圈,星河也回到了杭州。她就在珠砂巷送云居的旁边买了一幢小小的宅子,每天守在母亲旁边闭门不出,只是偶尔到附近的小庙里去领一些经文回来抄。
      曾经有一次差点就被到这里来找自己的齐烈撞上,可是慢慢地,齐烈似乎也对这个地方彻底死心,只除了今年母亲的祭日他来祭扫了一番之外,已经很久没来了。
      说起来耿家也真是败落了,她买这幢宅子用的是苏眉的名字,若还是以往跟官府有些交情,齐烈怕是早已经查出她的所在了吧。
      这样也好,积攒的银两足够他们这一世甚至下一世都衣食无忧,就安居在皖南乡间,平静幸福地过完余生吧。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一生会结束在什么地方,且只求一求眼前的心静。
      院子里咣啷一声,星河无奈地笑笑,找的这个丫头小兰聪明是聪明,就是毛手毛脚,今天摔一个碗明天碎一只碟,总没个清静的时候。小兰知道姑娘好脾气,自己找了把笤帚哗哗哗地扫净了碎瓷片才嘻笑着进来请罪,星河摇摇头:“算了,下次小心些。”小兰轻快地哎了一声,自己到屋里去收拾东西。
      星河又写几笔字,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唤小兰:“昨天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见张妈眼睛红红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小兰叹一口气:“可不是呢,这才叫做晴天霹雳呢!”
      “怎么了?”张妈是请来烧饭的厨娘,人长得福福态态地又干净伶俐,烧的杭帮菜很合星河的味。
      “姑娘整天不出门自然不知道,现在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张妈老家是崇德的,现在朝廷审吕留良的案子,在崇德抓了一大帮人,张妈家有好几个亲戚给抓进了大牢,现在正急得没法呢!”
      “是吗……”星河点点头,坐了回去,却放下笔没有心思再抄写。
      齐烈和苏眉姐姐的丈夫柳哥哥都是吕留良儿子吕毅中的徒弟,这回师父家里出事,不知会不会牵连到他们?以齐烈的性格,只怕是不甘心置身事外,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两年不见的苏眉姐姐、柳嬷嬷,也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苏眉姐姐,怕是已经有孩子了吧!
      张妈这一天没有来,星河也没有了胃口,小兰下了一点面条端上来她一筷子也没动。

      说下雨就下雨,虽然不大,可皙晳沥沥一整天下来,人也跟着烦燥。星河这幢宅子虽小,可也临在西湖边,坐得气闷了,她便撑起伞挑着盏小灯,也不叫小兰陪着,一个人到后院湖边去站一会儿。
      一墙之隔,睡着母亲。
      母女两个,站在或明或寐的彼岸两方,一同眺望着细雨轻蔼中的旖旎西湖。
      油纸伞轻薄,雨丝太细,又有风,其实什么也遮不住。束得不紧的头发,也有些松脱开来,星河干脆抽下发簪,任它披落在肩背上。
      黑暗中,湖面上却亮起了光。星河看着慢慢驶近的一艘游船,不由得失笑,这种天气居然也有来游湖的人,不知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好的兴致。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花船上的两位姐儿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本来这种天气不指望有什么生意,却跑来了个大金主出一倍的银子要她们陪着到湖上散散心。散就散呗,可这个人倒好,把她们两个撇在船舱里,不让唱曲不让弹琴,只一个人安静地在船头站了好半天,也不知发什么疯,就不怕失足掉湖里去?亏得他长了那么好一副样貌,原来心智不全。
      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弘昼负着双手,凝神看向虚空中。
      无论怎么驱赶也摆脱不掉的,原来还有黑暗。这么说,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夜夜在品尝这不着边际、无边无际的滋味。
      弘昼怎么想也想不通,星河为什么要逃开,他更想不通,他待她那么好,她却为什么一点不领情的样子,只是为了那个狗屁齐烈吗?这个该死的女人当真冷酷至此吗?
      耿星河!耿星河!两年了,却还没有忘了她,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细雨被风打在他身上,衣服已经濡湿,他眯着的眼睛却突然一睁。
      远远的湖对面,亮起了一盏小灯。那么模糊,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船到湖心,那小灯才亮了起来。看样子是有人在挑着盏小灯笼。
      呵呵。
      弘昼低笑,雨夜来看湖的疯子可不止他一个人!
      那一点光有些瑟缩,一阵风过,明显地晃了一晃。弘昼下意识地踏前一步伸出手去想扶:“哎……”可随即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再向前一步就要落入湖中了,他又缩回手脚来,牢牢盯着那点光。
      昏黄的、微弱的光,却仿佛有种莫名的、坚忍的力量。

      船家瑟瑟缩缩地过来劝这位大爷,风大,再不回头,只恐有危险。
      弘昼定了一会儿,轻轻点头:“那就回吧。”船家领了圣旨船兴高采烈地调转了船头,往来时的岸边驶去。
      弘昼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盏灯光。
      行得愈远,那灯光却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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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家的罪责很快议定,阖族都被抓尽,连吕氏的弟子、亲友都无一幸免。星河影影绰绰听说了一些,心里也不免感到悲凉。督办查案的两位皇子昨天已经回京去了。
      他走了之后,星河才知道,原来弘昼也来到了杭州。
      算了,经书还有很多没有抄完呢,今天天气好,且静下心多抄些吧。
      无那虚妄。既称为妄。云何有因。若有所因。云何名妄。如是迷因。因迷自有。识迷无因。妄无所依。尚无有生。欲何为灭。
      是吗?佛经上都这样说,她还苦苦纠缠些什么呢?她怎么还忘不掉呢?
      院子里却响起了小兰激烈的声音:“这可不行,张妈,你疯了!”
      “你让我去见见姑娘,小兰,让我去见见姑娘……”张妈边哭边说,间杂着还有婴儿的哭泣声。
      星河忙放下笔,急步走到门外,张妈一见她的面,扑通一声跪倒:“姑娘,求姑娘救命!求姑娘救命!”
      星河见张妈神色憔悴,怀里还抱着个襁褓,满脸是泪地边叩头边哀求,她忙过去扶起张姑:“快别这样,张妈,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张妈赖在地下不肯起来,她一手护住孩子一手抓紧星河:“姑娘,好姑娘,我看你每天抄佛经,我知道你是好人是善心人,眼下只有你能救这个孩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你好人有好报,救命呀!”
      “这是怎么回事?张妈,你快起来!”星河和小兰一起死活拉起了张妈,拖到屋子里坐下,张妈一边哭一边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个清楚。
      原来张妈的妹妹在崇德吕家做奶娘,眼下吕家遭了大难,事发之时吕家少奶奶以死托孤,求着张妈的妹妹把七个月大的吕家小少爷救了出来。张妈的妹妹无人可投奔,只好跑到杭州来找姐姐,可不知怎么地走露了风声,万般无奈下,张妈想起了自己的主家,侍侯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她也看出这位苏眉姑娘心地慈善,只好抱着万一的希望带着孩子哭上门来。
      “姑娘,我知道这是为难姑娘了!可求姑娘看在吕家如今只剩了这么一根独苗的份上,看在吕家那么冤屈的份上,救救这个孩子!”
      小兰忙在一边接话:“这可不行,你都说走露了风声,人家能找到你,自然也能找到姑娘,到时候不仅救不了姑娘,连这个孩子也保不住。我劝你还是带着孩子另投门路去吧!”
      张妈原本抽泣着,现在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我那个傻妹妹……带着自己一样大的儿子……守在家里等官差呢……”
      星河一听这话,眼泪也刷地一声流下来。她沉默了哭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张妈跟前,接过那个襁褓。
      孩子养得极好,虎头虎脑,刚才哭了一阵,现在累得睡着了,小嘴巴微张着,嘴角还有口水。不知梦到了什么,他在星河的怀里格格笑了两声,露出了一颗门牙。

      张妈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天传来消息,张家满门六口,携着逃出的吕氏幼子,一同自沉于西湖之中。

      小兰流着泪,看姑娘抱着孩子坐在床边。
      “姑娘,这孩子……”
      “这孩子,以后就是我的孩子。”星河抬头看着小兰,极郑重极郑重地说道:“小兰,你记着,从今天起,这孩子就是我的儿子,他的名字就叫韧之。”
      小兰点点头,又问了一句:“那……他是跟着姑娘姓苏?”
      星河看了看小韧之,抚抚他细嫩的脸颊。
      “不,我想让他……姓秦。”

      就这么地,苏眉姑娘摇身变成了秦韧之的娘。还好她到杭州的时间不长,邻里们都不孰稔,送云居里原来住着的两位老人也都辞世,新来的人都没见过星河。有机灵聪明的兰儿帮着打岔埋伏,很快地,邻里们就都知道了,这间小院里住着位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独自养育儿子的秦苏氏。
      吕毅中在数月后被斩首,一同赴死的还有刻书人车鼎丰、与吕留良交往的孙可用及收藏其书的周静祤等众人。吕留良及其子吕保中锉尸枭首示众,孙辈俱发往宁古塔为奴。吕留良私淑弟子黄补庵的妻妾子女给功臣为奴,父母兄弟流徙两千里。还有一干人等被革了教谕举人监生秀才。
      反倒是引发这一场腥风血雨的曾静和张熙被免罪开释,未免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星河也越发怜惜起小韧之,反正银钱充足,她又请了一名奶妈一名仆妇专门侍候小少爷,吃穿用度都给他准备最好的。这个孩子的到来,虽然带来不少的忧思惊惧,可也给星河晦涩的生活里增添了一点阳光。看着这个小东西一天一天地长大,星河只觉得心底里也满足。小韧之第一次开口喊娘的时候,星河搂着他痛哭了大半夜。

      而他,应该也有孩子了吧。说起来,他自己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顽劣少年,不知道当上父亲会不会改好一点。
      喔对了,他们是叫阿玛的。
      而他与她,有着同一个阿玛。
      多么陌生的称呼,又是多么遥远的称呼。
      一切的不该不该,一切的不愿不愿,回过头时,为什么不是梦?

      春节到了,到处都在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
      相较于富庶的江南,京城皇宫里喧哗有余、热闹不足。怡亲王近来身子抱恙,弘历身上的担子更重,偏生皇上还刻意历练他似地,一件一件地给他加差使。大年节下,他每日里在皇宫、府邸与衙门之间奔波,累得连坐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好容易盼到皇上封了印,政务暂且可以抛到一边,消消停停地准备除夕宴。
      皇上与怡亲王情分重,知道十三弟身子不爽利,也没有心情大操大办,只吩咐置办了清爽的几桌自家父子们聚一聚也就算了。
      自弘历有记忆始,皇阿玛就是茹素的,影影绰绰听说过是为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女人。弘历坐在书房里,端着茶杯笑抿了一口,不知是哪里的以讹传讹,皇阿玛那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改变?真是可笑!
      正想着,下人来通报,福晋富察氏求见。弘历站起来,亲自迎进了笑吟吟的富察氏。
      夫妻坐定,富察氏看了看弘历手中的一张折子,扑哧一声笑道:“爷在想什么,折子竟看成那样了!”弘历低头一看,也乐了,手中的年礼折子拿倒了。
      他摇着头把折子抛在桌上,用戴着扳指的手轻轻敲了敲:“一年一年的那么多节、那么多礼,光置办这些就费了老鼻子的劲。索性折成银子,过年两千两,中秋一千五,端午一千两,次第排下去,岂不省事。”
      富察氏一向爱笑,听了又用帕子掩住嘴格格笑出声来:“爷说得好不爽利,只是银子太生冷,哪有精心备出来的礼人情味重呢?爷,我这回来见你,也是讨一个礼的主意呢。”
      “你说。”
      “五弟的侍妾上个月刚给他添了个小格格,满月酒就摆在正月里。本来是侍妾所出,又是个格格,不该怎么大费周章,只不过我想着爷与五弟的交情匪浅,这又是五弟府里头个孩子,礼轻了恐爷面上过不去。这才过来跟爷商量商量,照着什么例备这份礼。”
      “我上午才见过弘昼,怎么没听他说满月酒的事?”弘历问。
      富察氏叹口气,抽出掖里的帕子轻轻在腮上按了按:“原本也是件麻烦事,乌札库氏爷也见过的,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为了这个孩子兴兴头头地准备摆酒,可是五弟硬是给人家泼冷水,说什么少费些白功夫,有这个力气不如进宫到娘娘面前尽尽孝。爷,你说,乌札库氏听了这话还不伤心?我上午去劝了好半天才劝住的,现在正要央求爷,去跟五弟说说,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
      弘历心中暗叹,这事哪里是他一句两句能劝得回头的?他自认也没这个本事,可口上只能虚应着,寒暄几句,打发走了意犹未尽的富察氏后,唤来了贴身小厮宝柱套车往五贝子府里走一趟。
      进了贝子府,得知弘昼正在后院里练剑,便跟管家一起走到后院竹林边。
      三面环绕着竹林的一片轩敞地上,厚厚的白雪未扫,铺得松软。雪面上,弘昼仅穿着一件单衣,手中挥一把青冥宝剑,舞得风生水起。一套剑势下来,弘历拍着手扬声叫了一声好,弘昼这才看见他,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抺了抺额,笑着走过来。
      “这个时候四哥怎么过来了?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准来了?你小子发什么疯,这大雪的天儿,穿成这样练剑?生怕冻不死你是怎么的?”弘历握起拳头,往弘昼的肩胛上狠狠捣了一下。
      弘昼作势欲倒,踉跄两步耍了个花式金鸡独立,惹得身边人一起笑。
      “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上我这里闲逛?”弘昼微向弘历行了个礼。
      “亏你说得出口,知道我忙成这样也不说主动点儿去看看我,非得我大驾亲临你的尊府。”弘历袖着手站在阶上看小厮把外衣套在了弘昼身上。
      “嘿嘿!”弘昼推开小厮,边走边扣扣子:“就是知道四哥忙,才不好意思总去打扰。得,我前儿刚得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怎么样?晚上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弘历没好气地瞅他一眼:“就是忘不了酒,大年下的,有的是酒你喝,今晚就素净一宿,省得喝出毛病来。”
      哥俩个边说边向书房走,刚拐过弯来,迎面碰上了带着两个丫头站在廊下看着下人折梅枝的乌札库氏。
      如果不是有一个星河珠玉在前,想来弘昼跟乌札库氏应该能过得好吧?弘历想着,心里有些酸涩。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毋庸置疑是美丽的,相较于其他的满洲贵妇来,身上也多了一些沉静,少了一些娇湟,用温润如水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其实更适合弘昼的,反而是乌札库氏这样的女人,耿星河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碰上蛮野天真的弘昼,注定了两个人都要吃苦。
      可是,这就是命吧!
      “给四哥请安。”乌札库蹲了个标准的万福,弘历注意到她看着自己丈夫的眼神里有些回避的意思,便笑着虚抬手道:“弟妹请起。弟妹好兴致,折了这枝梅花,是要插瓶?”
      “是。万岁爷前些天赐了五爷一只进贡的大耸肩瓶,正好折了一枝梅去插,放在五爷的书房里……”她的话还没说完,弘昼已经不耐地上来拉弘历的手:“天儿冷,就喝一盅搪搪风也是好的。”
      乌札库氏适时地闭上了嘴,除了左边的眉毛轻轻挑了一挑,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带着含蓄的微笑向后轻退一步。弘历面上有些过不去,把弘昼的手推到一边,继续对乌札库氏说:“听说正月里要给小格格摆满月酒,定在哪一天?这回可得要给五弟备一份大礼!”
      乌札库氏未张口,弘昼便是一挥手:“摆什么酒?没的闹腾。谁说要摆酒了?”
      弘历一巴掌拍在弘昼的肩上,嗔怒地瞪他一眼,转过脸来又对着乌札库氏轻笑:“别听他胡唚,酒喝多了的人脑筋都不正常。听我的,酒一定要摆,而且要热热闹闹地大摆,他若不肯出银子,跟我说,别的不说,这点儿小钱我还是拿得出的。哈哈哈!”
      弘历一个人打着哈哈,其余的二人都青红着脸不发一语,弘历又略说了两句,拉着弘昼疾步走进了书房,进了门就把他一推。
      “你小子脑子真是被酒浸坏了,有这么对福晋说话的吗?”
      “什么福晋?硬塞给我的,又不是我要的,我理她什么人呢,没拿大耳括子招呼她算对得起她了。”弘昼一瞪眼。
      “你!”弘历看着这个二愣子,不知说什么好了,瞪了好半天,悠悠叹一口气:“别这么说,摊上你这么个主儿,人家也不容易。若不想见避让着些就是了,别在下人面前这么给她没脸,让她怎么自处?”
      “我只管我自己,别的人我一概不论。”弘昼有些赌气地扭过身子面对圆桌,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又说浑话。”弘历摇着头坐在椅上:“你以为人家想嫁给你?再说,她也没碍着你什么,你何必这样待她。亏得她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否则还不被你这个霸王逼出个好歹来?”
      弘昼不语,弘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又要老调重弹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都这么久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你还有日子要过,象这样弄得一家人都不愉快,何必呢?”
      弘昼嚅嗫了几下嘴唇,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他眼中骁勇的光芒,让弘历侧目。

      到了二月间,怡亲王的身子突然有了起色,皇上和满朝文武俱都松了一口气。可怡亲王不肯留在府里静养,却提出要到江南走一趟,也不说为什么,任谁怎么劝都不听,无奈之下皇上只得允了,派了太医院几名太医跟着一路上好生侍候,不得有差池。
      毕竟是久病初愈,路上走得极慢,每天都是上午赶路下午歇息,溜溜地走了二十多天才赶到杭州城。随行的侍从得了王爷的命令,打听到西湖边确实有个珠砂巷,珠砂巷里也确实有间送云居,只是这送云居并不是耿姓的产业,据说房主姓张。
      允祥不顾病躯体弱,三月十八那天一大早就轻车简从来到了珠砂巷的巷口。
      在巷口他就下了车,亲身走进了珠砂巷。
      常见的青砖碧瓦,小小的门楼隐在江南常见的带着朦胧雾气的小巷内,脚下青石板路蜿蜒伸展,往往在你以为路已经到尽头的时候又折出了柳暗花明。
      门楼上一块柏木匾,匾上烙着三个清瘦的字“送云居”。
      允祥就站在门楼下,静静地看着这三个字,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一下,那紧紧掩着的两扇黑门内,仿佛有什么强烈吸引着他,又仿佛有什么让他深深地惧怕。
      那个拼了命跟十哥哥厮打的她,那个能空手在水中捉住游鱼的她,那个在石上对月曼舞的她,那个坐在菱花镜前让他为她簪发的她,那个磁州雪夜里他深拥住的她,那个他在花柳深处吻过的她,那个陪他一起跪在乾清宫门前的她,那个在霰华亭里对他说“怎么是你”的她,那个任他紧握住双手却还是挣脱的她,一口热血喷满他胸襟的她……
      曼萦,你的一生这样短,短得我来不及回忆便失去了你。
      曼萦,你的一生又是这样长,长得我走完了所有生命也不过刚刚开始思念你。
      命运待你何其太苛,昨日还是娇美红颜,转眼就翻成了门后的一抔尘土?只是如你这般撒手便走,寸丝不挂如鱼脱渊,遗下百转千折的情丝,叫我怎么斩?想来那一盘蚁旋磨,也不知能不能与你同归。
      欠了这许多情债,曼萦,来生你怎么还?
      这一世曲终人散,也罢,也罢……

      允祥轻轻叹一声,转身向巷外走去。随从们俱都一愣,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只为了看这座小小门楼?可王爷面上的清冷让所有人不敢问出一个字来。
      走开没多远,邻家一扇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传出几声稚嫩的童声和一个娇美的软语笑声。
      “好格好格,叫阿大糖粥里多放些藕给韧之吃,好伐?”
      说着,一位极美丽的妇人抱着个一两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出门外,一见到允祥等人,惊得站定脚,微张着嘴,面上露出惊惧的神色。
      允祥乍然见到星河,也是一惊:“星河,怎么是你?”
      还是星河先回复神智,笑着走下台阶,对允祥福了一福:“王爷吉祥。王爷是来看母亲的吧!”
      允祥点点头,看了一眼星河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星河脑后盘起的发髻,轻笑道:“早就想来,一直政事缠身,眼见着自个儿一天比一天病得厉害,再不来恐怕这辈子也来不了了。这……是你的孩子?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星河微笑点头。
      允祥心生感慨,曼萦的女儿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他也代她安心:“这就好,这就好!”
      星河看见允祥明显黄瘦的脸,又听他这样说,心里微酸:“王爷,别这么说,既来了,我帮您叫门,进去看看吧。”
      允祥回头向送云居的黑门望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
      曼萦,这一生,有你相陪扶走过一程,我还叹什么有情无缘呢?

      “不了。你母亲若是看见先来看她的是我而不是你的父亲,她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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