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离时萧萧 ...

  •   蒙古一众王公再次设宴邀请皇上及众位娘娘、阿哥,我例必是辞拒的,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胤禛,回到房里正对着一面白墙发呆,跟在胤禛身边的齐助儿突然折了回来,笑着捧上来两朵荷花,说是爷走到半道上看见花开得好,命摘了送来。
      一朵是白色,一朵是淡淡的粉红色,花瓣极娇极怯,我擎在手上都生怕碰坏了它们,忙转给青青,喊她找了最漂亮的花瓶插上。
      “格格有什么话要带给四爷?”齐助儿已经辞出了屋去,在门口又问了一声,我想了一下,笑着摆了摆手。
      一整个上午,我就抱膝坐在窗外廊下,对着这两朵青瓷瓶里的荷花,心里饱饱的,除了深情还有些别的东西,只恨自己枉长了一张还算利索的嘴,却说不清这种柔软的、微痛的感觉。
      郑贵人身边的宫女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冲着她啊了一声,呆呆地笑了起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宫女捂着嘴笑:“娘娘命奴才来看看,若是格格得空儿,还请过去一趟,陪着娘娘说会儿话。”正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慌。简单收拾了下,我心念一动,从瓶中抽出了一朵白色的荷花,打算送给郑贵人。
      郑贵人也是托病没有赴宴。毕竟是饱读过诗书的人,比起我有创意多了,她命宫女寻出一只碧绿色的荷叶盘来,盘中盛了些水,又将白荷花齐萼剪去花梗,放在水面上。花朵在尺径的盘上轻轻浮动,犹如玉雕成一盘。
      “还是娘娘的办法好,我回去也要这样弄!”我一边看一边咂嘴,赞叹不已。
      她轻笑着,伸手在荷蕊上蘸了蘸,指尖上沾了些花粉:“你若是真心爱这荷花,就不要把它摘下来。哪怕是金盏玉盘,于她也比不上植根的那片污泥。”
      我眨着眼睛正揣摩她的意思,郑贵人突然把手指上的花粉在帕子上擦了擦,自嘲地叹一声,笑道:“曼萦,你跟着皇上南巡的时候,有没有去过杭州?”
      我摇摇头:“我只去过南边两次,并没有去过杭州。”
      她很是婉惜地拍拍我的手:“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那里美得象天堂。”
      “我知道,不是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么?”
      “嗯。”她点点头,贝齿在红唇上咬了一下,眼波顿时流转:“我的家就在西湖边上,临湖有座小亭,坐在亭上看湖面澄明,心里也安静平和。看湖最好是在有薄雾的时候,那种无形无质的温婉,让人觉得仿佛春天也融化在了湖水里。偶尔再隐约看见一两片归帆,定目凝视的时候,让人不由得对天地造化心生敬畏。”
      她说话的时候,神思分明飞回了千里外的家乡,坠入了那片西湖。
      我听得呆了,郑贵人却回过神来,看见我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在我额头上敲了一记:“真是个呆丫头,可不知四阿哥看上你些什么?”
      我哈哈一笑:“正是呢,我回头好好问问他!”
      她讲了她的家乡,我也把我心心念念的黔西讲给她听。一整天,我们两人坐在一起,不计较什么尊卑礼仪,头靠着头、手拉着手,一会儿洒几滴泪、一会儿又大笑出声。原来除了我,这皇宫里也有一个离乡背井的孤单人儿。我有些明白郑贵人整天闷闷不乐的原因了,我在这儿还有个胤禛,可她呢,有谁?
      就在她这儿用了晚膳,我们又禀烛谈了很久。之前虽然也和她渐渐亲密,可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觉得又找到了跟娜仁姐姐在一起的感觉。
      估摸着蒙古大营那边的宴会也该结束了,胤禛回来看不到我该着急了!我笑嘻嘻地向郑贵人辞行:“我先回去了,等会儿好好审审四哥哥,究竟看上了我什么!”她用帕子朝我拍一下,笑道:“回吧,看你望穿秋水的样子。”
      我唉了一声,还没走出她的屋门,院里突然响起脚步声,李德全的声音响起:“主子可安置了么?皇上有旨意。”
      郑贵人的小太监讨好地回答道:“李公公,容奴才先去通禀一声。”
      “有劳。”李德全淡淡的话里带了点笑意,我朝郑贵人做个鬼脸:“瞧瞧,皇上可是一日不见你如隔了三个秋天,还不快跟了过去!”
      我们俩人一起理了理衣服,迎出屋外。李德全看见我也在这里,愣住了,似乎犹豫着对郑贵人点头道:“主子,皇上有口谕。”
      郑贵人忙跪下接旨,李德全又看我一眼,轻咳了一下朗声道:“贵人郑氏殊行不端,着即刻谴返京城。”
      我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啊了一声,忙过去问李德全:“李谙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殊行不端?”
      李德全眼睛朝我狠狠一眯,嘴角却还带着笑:“格格请先回住处,奴才奉了旨,这就要安排贵人返京的事宜,恕不能亲送格格了!”
      “郑贵人犯了什么错?怎么……怎么一句殊行不端就把她送回京城了?皇上他……”
      “臣妾遵旨!”郑贵人突然说道,声音不大,却吓住了我。她转脸对面色青白的青青说道:“你陪着格格先回去,路上小心侍候,叫太监多打几个灯。”她又转向李德全:“咱们这就走?”
      李德全点点头,我一把拉住郑贵人,泪都快下来了:“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的手在袖子底下狠狠掐我一下,眼睛也微微瞪大,我有点明白过来,忙抺一把眼泪,对着李德全颤声轻笑:“李谙答,就算是要走,总也容娘娘略收拾一下东西吧。”
      李德全面无表情:“皇上旨意,着娘娘即刻返京!”
      我快步走到李德全身边又拉住他用力摇撼:“就一会儿,还不成吗?只收拾两件衣服并一点吃食,娘娘……娘娘晚膳用的少,行起夜路来,恐怕饿着。”
      李德全用力咬了咬牙,轻轻点了点头:“奴才就在这里候着,还请娘娘快着点。”
      我唉一声,拉着郑贵人转身就进了屋,并不敢掩门,只是走到屋子的最深处:“娘娘,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郑贵人低头一笑,也不回答我,径直走到窗边的绣架上揭开盖布,把上面绷着的一块丝帕绞下来,又拿着它走到了窗边。我看着,正是那天看到的那块绣着金色飞龙的丝帕。郑贵人把丝帕铺在桌上,拈起笔,略一沉吟,在丝帕上写了两行字,不待墨干,便把丝帕仔细叠好塞进了我的手里。
      “曼萦,我这一去,只恐再见无期。我没有别的交待,只求你他日若还能见着太子爷,就将这块丝帕交给他。”她压低声音,两只手冰似凉。
      “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再见无期?娘娘,你可别吓唬我!”我两条腿都在打颤,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她这无端端地又送太子哥哥东西做什么?还说什么,他日若还能见着太子爷……
      太子哥哥又与她有什么牵连?
      我没敢往那方面想,郑贵人却长叹一声,解脱般仰天轻笑。
      “曼萦,咱们这一场相交也算缘份。有很多话我憋在心里,找不到一个人倾吐。只有在你面前,才能真正畅快地笑、无拘地乐。”
      “娘娘,太子哥哥……”
      她惨淡一笑,看着案头那盏跳动的烛光。
      “我不瞒你,这回,只恐是我和太子爷的事发。”
      “娘娘!”我惊呼。
      “曼萦你放心,我就是拼死也会回护太子殿下的。所有罪责我一个人承揽,只求你看在太子殿下一向爱护你的份上,求着四阿哥帮太子殿下说两句话。”
      “娘娘!”我瞠目结舌。
      风过处,烛光忽然被吹灭,缭乱的余烟渐升渐远。刚才还是明亮的案台上,现在全是森森垒垒的阴影。只有那朵碧瑙盘里的白荷,仍在浑然无事地轻漾。
      “这话我从没对人说过,曼萦,如今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笑我轻狂吧。我……我……我是真的喜欢他……”
      “我一直记得,就在西湖边上,初见他时的情景。”
      “是在一艘小船上,船泊着,没有升帆,他穿着件灰蓝色的衣服,斜欠着身倚在桅杆上,背对我,看着远处湖面上的夕阳。”
      “曼萦,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并不完整。我留了一些自己,就守在那天的湖边,就守在那艘小船边,就守在他的背影后面……”
      “那里,绾着我的魂梦……”

      这个晚上,夏月圆满。
      只是我有些懂得了,那一照面,不过是乍现的宿慧,失足坠进的重逢,终于化做过眼繁华。她是宁可重投进生命生发的滓泥里,也不愿做奢华道场上最光鲜的一道祭品。
      我痛哭着回到的月色江声。
      胤禛没有回来。
      那朵青瓷瓶里的粉色荷花,皎然的花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零落了一地。

      ~~~~~~~~~~~~~~~~~~~~~~~~~~
      皇上是第二天一大早回到的烟波致爽,而胤禛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找人问,也不知道在这种时间应该去找谁,苦苦捱了一整天,万般无奈之下,我硬着头皮来到了烟波致爽。
      并没有指望皇上能见我,可没想到一见着李德全的面,他连通禀都没有,就径直把我带进了内堂。
      皇上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很疲累很苍老的样子,我见了心里一酸,忙过去请安。
      “过来。”皇上睁开眼,拍了拍榻边,我走过去,跪在脚踏上,握住了皇上的手:“皇上……”
      “快七月了。”他突然说道,我点点头。
      “快十九了?”他拍拍我的手,我泪落。
      “怨朕么?”他轻笑,我把脸贴在他手心里,用力摇头:“皇上,皇上……”
      “我总想着,玉屏虽然看不到了,朕代她看着你出嫁,想必她也欣慰,可不知不觉地,把你也拖到了这个年纪。曼萦,你心里……当真一点也不怨朕么?”
      “曼萦不敢!曼萦知道皇上都是为了我好!”
      “老四呢,他有没有怨过?”
      “皇上……”
      “曼萦,你有没有想过,朕为什么允了你和老四在一起,却又迟迟不给你们指婚?”
      “曼萦……想过。”
      皇上却笑了,他说道:“说来听听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擦擦泪,低声道:“或许……皇上舍不得曼萦,想多留曼萦在身边一些时间。”
      皇上呵呵笑了两声,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左手一圈一圈地转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
      “曼萦,还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那个刻舟求剑的故事么?”
      我点头:“记得。”
      “那朕今儿再给你说个故事,叫做空中楼阁。”
      “《百喻经》里说,有一个人看见邻居家盖起了三层高的楼阁,飞檐华栋十分精美。这人心中羡慕,便也找了工匠来替自己盖屋。有一天,这个人到工地上来,看见工匠们正在夯打地基,他不由得疑惑起来,问工匠们在做什么。工匠们回答说我们正按着您的吩咐,盖三层高的楼阁呀!这人大怒,斥道,我叫你们来,只是要盖那第三层的楼阁,下面的两层我不要,你们先盖那最上面一层吧!工匠们哈哈一笑,相顾而去。”
      我还在听,皇上却轧然而止,盯着手上的扳指,没有继续说下去。良久,我低低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看向我:“朕说的,你明白了么?”
      见我一脸懵懂的样,皇上眼中黯然,他向后靠进枕中,闭起了眼睛:“曼萦,郑贵人回京的时候,你在她身边?”
      “皇上,郑贵人她没有……”
      “没有什么?”
      皇上眼睛猛地一睁,暴涨的精光让我忘了呼吸,一口咽回了想说的话:“那个……没……没有犯什么错呀,皇上您为什么……”
      “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了说她的家乡杭州,说了西湖。”
      “杭州?西湖?”皇上冷笑一声,“她就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我差点儿咬到舌头,忙摆手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皇上不置可否地哼一声,复又闭起了眼睛:“回去吧曼萦,过两天咱们就回京,去把你的东西好好收拾收拾。”

      我满腹狐疑地退出来,低着头往月色江声闷走。青青拉住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行人,小声道:“格格,太子妃……”
      我忙抬头看过去,石氏带着三五个宫女正往她和太子的宿处走去。我一边招手一边迎上去,站在石氏面前唤她:“太子妃……”
      石氏和蔼地用帕子擦擦我的额头:“曼萦,可不敢这么叫了。”
      我没明白过来,石氏身边的贴身宫女已经低声啜泣了起来。我顾不得多问,拉着石氏就说道:“太子哥哥呢?出什么事儿了?我刚去见了皇上,可皇上什么也不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石氏也流出了眼泪,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双手颤抖:“好妹妹,如今……恐怕也只有你还能问一声二阿哥的事了。”
      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定神想了想石氏的话,只觉得被惊雷劈中也没有这么恐惧:“太子妃,你是说……你是说……”
      她无奈地点点头:“傻妹妹,别问这么多了。这是皇上和阿哥们的事儿,你不要牵扯进来,你的心意……我代二阿哥领了!”
      我剧烈喘息着,只觉得心口处突然隐隐疼痛了起来,扶着石氏握住心口大力吸了两口气才算是缓过劲儿来,石氏见我的样子也吓得不轻,忙差两名宫女扶着我,跟青青一起回了月色江声。
      小丁小当满脸惶恐地守在院门口,一等到石氏的宫女离开,便毛脚鸡似地跑到我面前,低声却急促地说道:“格格,出大事儿了!”
      “格格,皇上今天一大早颁旨,废了二阿哥的太子之位!”
      我点点头,心口一下比一下痛,气息也越来越不稳,青青忙冲着小丁小当叫:“还杵在这儿,还不快去请太医,再派人去知会四阿哥一声!”
      两个太监嗻了一声齐齐退出屋去,我喊住他们:“先别忙,你们在宫里地头熟,去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让皇上生这么大气,太子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小丁忙走过来,俯身道:“格格,这些奴才们都打听过了,好象是那天在蒙古大营里,太子爷多喝了几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皇上在金帐里休息,他又趁着酒意扒到帐跟前往里头偷窥,被侍卫们发现了之后,太子爷满嘴混话,说是去找郑贵人……这才惹恼了皇上,命人把太子爷带回避暑山庄来,又让人把郑贵人送回了京城。可昨儿晚上不知怎么地,有人密呈了一件太子爷跟郑贵人私相授受的证物,皇上一怒之下,痛斥太子爷一番,今儿早上圣旨就下来了。”
      我心中一动,想起皇上的话来,忙一挥手谴走小丁和小当,急步走到内室我的衣箱前揭开盖子就探头在里面翻找。
      身后扑通跪地的声音响起,我的心也凉得如坠冰窟。
      青青伏在地下痛哭,一面哭一面求我宽恕,我伏在箱子沿上,连站直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哪里能说得出一句话来。青青的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远、这么缥缈?我用尽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倒抽一口凉气,青青忙爬起来扶住我。
      我已经看不清她了,可仍是怒目瞪住她。
      谁都可以,青青,但不能是你!从八岁那年我就认识了你,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和心事,你就是我的亲人,虽然没有相连的血脉,却已经长成了彼此交融的骨肉,你怎么忍心在我身上插上这一刀?我痛的时候,难道你就不痛吗?
      青青!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痛吼着,推开她就往外头跑,我要去告诉皇上这一切都是假的,那块丝帕只不过是郑贵人送给我的,我要去向皇上解释。
      青青可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追出来。我脚步虚浮眼前昏花根本跑不快,明明看见路口有个人拐了出来,我还是没能煞住脚步,一头撞了上去。
      “曼萦!”
      我扶着来人,只觉得心里的疼痛鼓荡冲击,似乎要冲破我的皮肤。
      “曼萦,你怎么了?”
      我屏住气看向扶着我的十三,摇一摇头泪如雨下,喉间猛地一甜,有东西顺着喉咙往外顶,我咽了两咽没有压下去,猛地一口喷了出来。
      十三厉声吼着,扶住向后仰倒的我,我在眼前完全黑暗之前看见了他胸襟上赤红色的一滩鲜血。

      ~~~~~~~~~~~~~~~~~~~
      朦朦胧胧中,我的手被一个人握住。
      我的心里焦灼沸腾,可是眼睛却没办法睁开,四肢更是没办法挪动,只是耳朵和鼻子却在这个时候变得分外灵敏,我甚至能听到身边那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马匹和男性气息的味道。
      十三。
      我的手贴上了一个温暖的面颊,手指没办法移动,可在他轻轻摩挲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眉毛、他轻颤的眼睫、他高挺的鼻梁和他温润的嘴唇。他的气息喷在我的手心里,痒痒地,象是在亲吻,也象是在无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曼萦,曼萦……”
      我心里酸涩,在被我那样地伤害之后,十三居然还会为了我难过。他本应是个快乐潇洒的少年郎,如今笨拙如我,几乎也能看得见他前路上的隐隐风霜。只可惜,十三哥哥,再难的路,我没办法陪你一起走了。
      十三久久地把脸埋在我手中,安静中透着不常见的软弱,我心里一阵刺痒,低低嗯了一声全身一战,十三迅速俯在了我的身前,手摸着我的脸,低声唤我的名字。缓缓睁开眼,他清瘦的脸庞上还带着点未拭尽的泪痕。
      “曼萦……”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咬咬牙,转身向着门外高叫:“快去传太医!”我忙拉一拉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嘶哑:“太子哥哥……怎么样了?”十三看看我,只是安慰地笑笑,又要喊太医,我着急地掐着他:“快,告……诉我!”
      他沉吟着,压低声音说道:“你先别急,事情并非不可转圜,四哥这两天一直在忙这个事情。你不要太忧心,自己的身子重要,上回落水时候的病还没有好透,且静养养吧!”
      我叹一声,喝了他喂的两口水,喉间的腥甜感觉舒散了很多:“四哥哥呢?还有八哥哥?十三哥哥,我想见他们俩,你帮我去找他们,好不好?”
      十三自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他拍拍我的手说道:“曼萦,这回的事非同小可,你不懂,千万不要搅和进去!听十三哥哥一句话,这不是你管得了的事,切不可鲁莽!”
      “可是太子哥哥已经……”
      “我知道!你放心,有四哥斡旋,总不会叫二哥吃苦头,眼前的旨意是驳不了了,且静等一些日子再劝解皇阿玛。皇阿玛在气头上,曼萦,现在可不能火上浇油!”
      “那我该怎么办?那块丝帕其实……”
      我猛地停住嘴,瞪大眼睛看着渐渐了然的十三。他点点头,眉头皱在了一起:“是青青?”
      我流下泪:“十三哥哥,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太子哥哥和郑贵人,我这就去求皇上,我去解释,那丝帕是送给我的!皇上总不至于只为了一块丝帕就认定太子哥哥的罪责吧!”
      “皇上更不会为了你的一面之辞就让太子复位!”十三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回了床上,“放心曼萦,有四哥和我在,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要保住太子!你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养好身子,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可是……”
      “没有可是!你好好地听话,我已经叫人去找四哥,他一会儿就到。”
      我点点头,在枕头上蹭蹭,想把泪蹭掉,十三眉弓一挑,怜惜地执起枕边的帕子,轻按在我眼角:“曼萦,你这样,会让我们很担心,知道吗?”
      屋外急匆匆的脚步忽地走进了屋里,胤禛满脸忧色地冲了进来,十三则立刻站了起来,侧退两步站到了床尾。胤禛俯身在床头,握住我的手,声音颤抖:“怎么了,曼萦?你怎么了?”
      “没事。”我冲他笑笑,十三轻声道:“太医来请过脉,说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已经开了方子,一会儿药就煎好。”
      胤禛看看他,点头站起,拍拍十三的肩头:“多谢十三弟了。”
      “四哥说的哪里话……”十三脸上一红,飞快的瞥我一眼,略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他刚一走,胤禛立刻把我抱进了怀里,搂着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一整个后背都汗湿了,可双手却是冰凉:“我说过,再这么吓我,我就亲手把你丢进湖里去!”
      我啜泣着,他急忙扳开我仔细看:“哪儿不舒服?快告诉我!”
      “四哥哥……太子哥哥他……”
      “我知道,曼萦,这事急不得,我会慢慢想办法。”
      “四哥哥,你不知道,那块帕子……”我摇摇头,用力捶自己的头:“都是我糊涂,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没有仔细收好,我太傻了、我太蠢了!可我没想到竟然是青青……四哥哥,我恨不得自己去死,我害了太子哥哥,也害了郑贵人!”
      “这事可以怨任何人,可绝不该怨你!”他低吼一声,捧起我的脸:“曼萦,你要相信皇上,更要相信我!你在这里胡乱担忧一点儿用也没有,你乖乖地呆在这里,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问,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我用力点头,他仿佛是长途奔袭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般,突然松了一口气,用力死死抱住我:“曼萦,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出了这样的事,避暑山庄里一时气氛极压抑,不论谁都是噤若寒蝉,唯恐声音大了一点给自己惹上祸端。
      德妃娘娘突然有恙,胤禛在匆忙探看了我之后赶到了娘娘的居所,我听送信儿的太监说娘娘犯了痰症,估计胤禛和小十四都得在她身边守一夜。
      九哥哥胤禟却突然来了。
      我面对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是惊诧。他也看出我的讶色,只淡淡地笑了笑,端起了宫女送上的茶:“算起来,咱们也有好些年没这样对坐饮茶了吧。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九哥哥,已经大好了。”我对他笑笑。
      “这就好。我带了些滋补的药材来,曼萦,你年纪小,底子又好,细细调养一番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只是可得听太医的吩咐,再象小时候那样偷偷把药倒了,我头一个不依你!”
      “九哥哥又拿我说笑,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哈哈笑,紧绷的心松畅了些。
      “如今这情势你也明白,估计咱们在热河也呆不了几天,你可要好好将养将养,回京还得走十几天的路呢。”
      “知道了,九哥哥。”
      他放下茶杯,又闲扯了几句旧事,我们相视一笑。
      “八哥和十弟原本也想过来瞧瞧你,可皇阿玛那边临时有事,只托我代为转达他们的问候。曼萦,哥哥们……其实都是很牵挂你的!”
      我吸吸鼻子,嗯了一声:“哥哥们对曼萦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胤禟说着也有些情动,他低咳了一声,眼帘垂着:“所以……今时今日,若再不来给妹妹提个醒儿,做哥哥的着实寝食难安。曼萦,你可不要怪哥哥们啊!”
      “九哥哥放心,曼萦会好好爱惜自个儿身子的!”
      跳动的烛光下,胤禟俊美面容上噙着的那朵微笑比夜风还要柔和:“曼萦,这次太子出事,你……就没有问问四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我头一低,他是不是也知道那帕子的事了?
      “问过。”
      “四哥怎么说?”他笑意加深,手里把玩着墨竹纸扇。
      “四哥哥说要尽全力助太子哥哥脱困。九哥哥,你和八哥哥也要在皇上面前求求情,太子哥哥这回是被人冤枉的!”
      “哦?冤枉的?这也是四哥告诉你的么?”
      我摇摇头。要我怎么告诉他,其实是我的贴身丫头不知受了什么人的蛊惑,偷了那块帕子呈递给了皇上,太子如今的境遇是我间接造成的?青青再怎么犯了天大的罪过,我也不忍看她受到责罚。说出真相来不见得能救得了太子,却肯定会要了青青的小命!
      “太子哥哥一向那么温和善良,我不相信他会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皇上也许只是一时之气,有你们几位哥哥帮着说情,过不了几天皇上就会想通的!”
      胤禟却突然仰天大笑:“曼萦,你在皇宫里这么多年是白住了!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你难道还看不清么?”
      “什么?”我平白无故打了个寒战,“九哥哥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妹妹难道没有问过四哥,指使你的丫头向皇上密递证物的,究竟是谁?”
      我霍地站起:“九哥哥,我……我不明白……”
      “曼萦,你的丫头跟了你这么多年,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她象是个为财为利就会出卖主子的人么?”
      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也问了青青无数遍,可她只是哭,并没有给我一个字的回答。在我天真的设想里,她必定是有了什么难处受了什么人的威胁,可现在听九哥哥的话,似乎另有深意。
      “青青绝不是那样的人!”
      “这就是了!”胤禟微笑,“青青这个丫头对你简直就是愚忠,她做任何事的初衷都是为了维护你的利益。你想,她为了你,会最听谁的话?”
      我眼前一阵金光乱舞,心口处又疼痛起来,扶住桌缘才站稳:“我不知道,你说的我不明白!”我几乎有些狂乱地对着胤禟大吼,他闭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倦累致极:“曼萦,其实我比谁都希望你是真的永远不需要明白这些。只是现在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整天活在梦里的姑娘了!你必须要看清楚,再怎么荒唐再怎么残酷,你都要看清楚!”
      他走到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托起我的下巴。
      “自小,我便是个不会为自己争取的人。表面上看起来,九阿哥既阴又险,富可敌国、心机狡黠。可谁又知道,每每事到临头,第一个退让的,却总是我。爱情,我让给了胤礻我;梦想,我让给了八哥……”
      “曼萦,你体会过那种生生割裂的痛苦吗?那种已经深融入血脉里的一部分,却被劈擘开,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的痛苦,你能想象吗?”
      “你以为我们这身华丽的衣服下隐藏的是什么?是和你一样的血肉吗?你错了,曼萦,是倾尽东海也洗不清的罪恶。生在这宫墙里,天生我们的每寸皮肤、每根毛发中都带着罪恶的根源。”
      “你能想象,象我们这样,从小就把哭当笑、把笑当怒、把怒当爱、把爱当伤的一群人,还能跳脱出这为了权利而厮杀的修罗场吗?”
      “即使是在梦中,我也没有过这样的幻想……”
      “所以,别怪我对你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现在抽身还为时未晚。”
      “你,是争不过命的。”

      拳风带着怒吼呼啸着擦过我耳边,我呆立着,看着胤礻我疯了一样扑向胤禟,挥舞着紧握的拳头。胤禟被胤礻我一拳打在下巴下,扑倒在地转过脸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渗出了血。
      胤礻我站在九哥哥的面前,长指颤抖地指定他,身子因为剧烈的喘息象被狂风吹刮着一样前后摇晃。他暴跳着嘶声厉吼:“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胤禟用手背狠狠在嘴角擦一下,看着胤礻我,不发一语。
      胤礻我扑跌着向前跨了一步,挥舞着双手用尽全力号叫:“我说过不准告诉她!你为什么不听!”
      我站立不稳,晃了两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胤礻我听到我的动静,被火燎了似地扑到我身边,挟着我的双腋便把我提了起来,象个母亲怀抱着濒死的婴儿一般把我搂紧:“这些太残忍,这不是她该受的!九哥,你……你怎么忍心……”
      “老十……”胤禟站起来,向胤礻我伸出手。胤礻我如避蛇蝎般扭过身,埋首在我的颈项间泪流满面:“我不准你说这些,我不准你伤害她!”
      “老十!你知道我不是……”
      “我不听!我不听!”胤礻我激狂地摇头,他抬手扶着我的后脑,把我也按进他的肩窝里:“你走!你快走!不准再出现在曼萦面前!你再敢对她多说一个字,我们兄弟的情份就算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胤禟长叹一声,缓步离开。
      烛泪是什么时候滴尽的,我没有注意。七月黑暗的风中,我的身体凉得透彻。胤礻我在我耳边低语:“我守着你,无论如何,十哥哥守着你……”
      可我开始感觉到疼痛,真真象九哥哥说的那种劈擘的疼痛!
      从今而后,曾经的手足,便是有你无我的敌人么?他们难道不知道,刺向彼此的每一刀,都会带着割裂自己的反刃?
      “还有我,还有十哥哥……”
      胤礻我一遍又一遍地轻吟,我脸上的泪痕却渐渐干了。茫茫荒漠中,天空无端地黑暗下来,我一个人独行,摸摸索索、步履维艰。愚蠢如我,现在竟然不知道该祈求些什么、该追问些什么、该思考些什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