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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哀弦须张 ...

  •   阿哥们娶福晋的喜事我以前从没有参加过,可这次,我禀了皇上,跟着一向交好的太子妃石氏,第一次踏足皇家的婚宴。
      满座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成家,花枝招展的福晋们三三两两地说笑,有好多话不好当着我讲,都掩着嘴笑。不远处,另坐一桌的十三直楞楞盯着我的眼光,更让她们笑得开怀,石氏索性朝十三招手,把他喊到了身边:“十三弟,我这里还空着个座位,不如你跟嫂子们坐一起,也省得老歪着脑袋累得慌。”十三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我旁边,端起杯子就挨个敬起酒来。
      觥筹交错,我也饮了两杯,脸上有些热,十三更是不知喝了多少,却是依旧面不改色,来者不拒。
      我满腹心事,虽是端坐着,却如坐针毡,眼睛和心一直瞄着不久后新郎和新娘要进来的门口,既想看看胤禛身着喜服是个什么样子,又怕看到他牵着别的女人共同走来的情景。心神恍惚间,胤祥推了我两次我才反应过来,扭过头,胤礻我和他的嫡福晋博尔吉济特氏端着酒杯,站在我的身边。
      博尔吉济特氏长得清丽可人身材高挑,比我还略高了一点儿,穿着花盆底,益加显得傲岸。论起来她还是娜仁姐姐的堂妹,虽然一向没什么交往,可心底里先存了一份亲切。胤礻我喝了酒,脸上红里透黑,看看他的福晋,又看看我,不知怎么地有些局促。
      “哎呀,十哥十嫂,我走神来着,没看到你们,失礼了!曼萦先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永远幸福!”我站起来伸出杯去想和博尔吉济特氏碰一下,可她虽笑,手却纹丝不动,竟是把我晾在了当场。胤礻我微皱双眉,用肘碰了碰她,她却不为所动,上下打量我一番,冷笑一声:“早就听说曼萦格格艳丽无方,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尤其穿着这件大红的衣裳,竟是要把新娘子的风头也压下去,怪不得……”她从鼻子里哼笑了两声,这才把酒杯往僵在半空中我的酒杯上一碰,抬手喝了个精光。
      我杯中的酒被她这一撞洒了出来,裙摆上也沾了一块,胤礻我瞪起眼,咬牙拧眉强压下火气,掏出帕子弯下身就帮我擦,博尔吉济特氏双眉高扬,丹凤眼里冒出火光,死死地瞪我一眼,扭身走了。我忙阻止胤礻我,轻轻唤了一声:“十哥哥……”一边的胤祥早抢过胤礻我手中的帕子。胤礻我讪讪地直起身来,脸上早没了多年以前初见时的莽撞豪爽,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痛楚,我分明看得出他眼里切肤的悔意。
      “十哥哥,十嫂提点的是,我今儿……今儿是疏忽了,不该穿这身衣服,和新娘子犯了色……”我喃喃几句,嘴里笑着,心里却有莫名袭来的悲伤。这悲伤并不是为的自己,而是为了在我的生命留下最后一缕阳光的少年。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是在他的呵护下结束的,曾经在他面前放肆哄笑、无理取闹,还有他稚嫩怀抱曾经给过我的温暖,都离我们远去,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和他之间。在我为十三和胤禛烦恼的时候,甚至曾经想过,如果没有那个御花园的夜晚,如果十哥哥没有成亲……
      可是,可是,可是!
      如今,如今,如今!
      终究我还是坐了下来。
      他还是转身回到了博尔吉济特氏的身边,直至席散,再没有向我的方向看一眼。
      石氏晃了晃帕子,打着哈哈,把桌上刚才的冷场又搅热,福晋们心有灵犀地热闹地扯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闲篇,胤祥在我的杯里又倒满了酒,爱怜地看了我一眼,手伸到桌下握住我的手。
      因为太子妃在这桌上,阿哥和福晋们轮着番儿来敬酒,我的酒自然是十三全体挡下。正巧八阿哥和新过门儿不久的八福晋来敬酒的时候,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小阿哥们一齐涌到门口,起着哄向门外看去。
      我立马紧张地将目光转向门口。不多会儿,笑吟吟的喜娘领着一身红衣的两位新人缓缓行来,从没见胤禛穿这么喜庆的颜色,他修长的大手中牵着红色的绸带,绸带那一端是盖着红盖头抱着大苹果的纽祜禄氏丝妤。她虽有伴娘扶着,仍是走得很慢,胤禛在前头,每走两步,总要顿下来体贴地等她一会儿。他带笑的目光从我站着的地方扫过,没有做丝毫停顿。
      胤祥跟着起哄,高声叫着,没有注意到我苍白的脸和轻颤的手。突地手上一紧,侧头,胤禩黝黑的眼睛正紧盯着我。我咬着唇,挤出一丝微笑地点点头,勉力扭着僵硬的脖子,转回头来,视线所及处,八福晋笑得弯月儿一般的眼睛,正朝我射着凌厉的光。
      这位八福晋可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她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出身亲贵无比,在皇上所有的儿媳妇里头算是头一份。他们是我在裕亲王府守丧的期间成亲的,回宫后,几次在良妃娘娘面前提起,隐约倒是觉得她对这位大有来头的媳妇颇不以为然。
      她一定是想左了,我此刻却是没有心情解释,淡淡地朝着她一笑,抽回八阿哥握着的手,目光又去追随那个红色的身影。

      今天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天,一大早肯定会到畅春园去给皇上和德妃娘娘请安。我不愿当着胤禛的面叫丝妤四嫂,留在清溪书屋怕德妃娘娘会来叫我,在园子里逛又怕会和他们偶遇,左思右想,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两口,便拉着青青躲到了我的老地方。
      不论胤禛从哪个门进来,到谁的住处,应该是不会走到这个颇偏僻的地方来的。况且,他肯定也有心避开这里。霰华亭三面都围着密密的柳树,只一面向着湖,若不是在湖面泛舟,轻易也看不清亭里的人。
      小丁和小当听了我的吩咐,一个到了皇上的澹宁居,一个守着德妃娘娘的兰藻斋,什么时候四贝勒和福晋离开畅春园了,什么时候再到霰华亭来喊我。青青只当我也和她一样对四阿哥心存忌惮,在我身后点头不止:“是呵,四贝勒论长相在阿哥里也算好的,可每次见了他都觉得害怕,他拿眼睛一看,腿肚子都抽筋。”
      我轻笑了下,坐在亭边廊椅上,指间绞着柔滑的丝帕。
      来时跟青青说过,要在这里呆好一阵子,这个丫头如今大了,知道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只是带了只做了一半的荷包,说是好打发时间。我让青青坐在石凳上,她把食盒子里的一碗冰湃葡萄端出来,便自坐下来,做起针线。
      看了一会儿在亭边几片荷叶上飞舞的一只红蜻蜓,又看了一会青青做活,再看了一会儿微风中轻舞的柳丝,还看了一会儿高天上的几朵流云。实在是没什么看的了,昨晚上一夜没怎么睡好,脑子里想的全是不该想的事,我红着脸靠着青青特意带来的靠垫,不一会儿竟迷迷登登地打起盹来。
      以前听三阿哥讲故事,说起过古代有个美女,好象是叫花蕊夫人,多么好听的名字,人长得也美,而且据说她即使在夏天,也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真的不能相信能有在夏天也不出汗的人吗?我靠着眯瞪,不一会儿便热醒了。我这个人,既耐不得寒,又极怕热,一进五月,整天就象只伸着舌头喘气的小哈巴狗,屋里非得摆上几盆冰才罢休。
      揉揉眼睛,朦胧间,坐在石凳上的那个,不是青青了。我又眨了眨眼睛看过去,良妃娘娘穿着一件湖绿色品月缎绣着玉兰飞蝶的衣服,温柔地看着我。我忙翻身坐起,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一笑:“良妃娘娘恕罪,曼萦失礼了。”
      她轻轻地抬一抬眉毛,眼波柔媚地闪动:“曼儿,怎么连我也认不得了?”
      一声“曼儿”惊得我差点摔倒在了地上,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鬓边的碎发理好,顺手捏了捏我的左耳,轻叹道:“八年不见,我的曼儿都长这么大了。”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动作,还有她身上熟悉的甜香。
      是……额娘?
      怎么可能!额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可是,眼前的这一切为什么这么真实?我颤颤巍巍地抓住她的右手,看向她的内腕。温热的腕上,一枚心形的红色胎记跃入眼帘。
      “额,额,额娘?”我低声地唤。
      她轻捧起我的脸颊,怜惜且贪婪地看着我,仿佛要把这八年来遗漏的一切,一次看全:“曼儿,额娘等了这么久,才能回来看你一眼,看我可怜的曼儿!”
      我扑进她怀里大放悲声,她却一把把我拉起,两滴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了下来:“曼儿,别怪额娘心狠,娘只能呆一小会儿,却有要紧话对你说,你要听清!”
      “曼儿,好曼儿,娘费尽了力气回来,只为了对你说一句话,这辈子要远远离开爱新觉罗氏,远远离开皇宫,回黔西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额娘的神色极慎重,我泣不成声地重重点头。“曼儿,额娘要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记住额娘的话。”说完便欲转身离开。我大惊,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松,泪水儿纷纷滚落,说不出一个字。
      额娘顿了顿说道:“曼儿,代我对皇上说,”身后仿佛传来噪杂声,她回头看一眼,凄楚笑道:“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你叫他……保重”

      拉住我手的人突然变成了皇上,他一边轻拍我脸颊一边笑:“曼萦,曼萦,快醒醒!”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神智不清地一声大叫:“额娘!”
      笑顿时凝结在他脸上,皇上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些我分辨不清的神色:“胡喊些什么,大白天的都能睡着,也不怕人看见笑话!”
      我揉揉眼睛看向皇上身后:“怎么,额娘去哪儿了,刚才她还在这里的。”皇上也向他身后看了看,有些狼狈地冲我拧起眉毛:“睡迷糊了吧,怎么着三不着两的。来给曼萦格格打块湿手巾擦擦脸醒醒神。”
      “额娘呢!”我跳起来向亭外跑了两步轧然止住,胤禛和他的新侧福晋正站在亭外,恭恭敬敬地笑着。
      “皇上怎么在这儿?我额娘,你看见没?”我转向皇上急切地问,
      皇上摇摇头过来拉着我的手,伸手示意青青给我端上一杯茶:“曼萦,来,坐下喝杯茶!”
      我没有接,迫切地晃动他的双手:“皇上,我额娘刚才回来了,就站在这儿还跟我说了好几句话!”
      皇上深深哦了一声,笑意有些勉强,他接过青青手中的茶盏递给我,沉吟着问:“玉屏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额娘说,让我离开皇宫,离开爱新觉罗远远的,让我回黔西。还托我跟您说,嗯……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当啷”一声,皇上手中的茶盏坠地,底座和碗身都摔碎了,偏碗盖儿结实,在地下咣啷咣啷转了好几个圈子,才躺在了一堆碎瓷片儿里。他仿佛被这一声所惊,站起来,踱到霰华亭压水的一边,双手紧握住栏杆。
      这一声响得太突然,我也捂着耳朵跳到了一边,定过神来,不由得惊喜大叫:“皇上,皇上,我并没有骗您,刚才额娘来时还摸过我的左耳,您看,我左耳上的耳环不见了!

      晚膳我什么也吃不下。
      皇上对我的话,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差人把我送回了清溪书屋。我早早上了床,辗转难眠,三更天的时候实在是受不住,偷偷地爬起来,胡乱穿上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院门,急步走到了霰华亭外。
      走下了甬道,突然闻到额娘最爱的薰香!
      啊!额娘您真的又回来了吗?无边的惊喜几乎撑破了我的心房。我急步奔进亭内,却跌进一个温暖的胸膛,辗转撕裂般的哀叹在我耳边响起:“玉屏,真的是你?”
      这双手臂是那么有力,紧锢着我,几乎挤出了我胸腔中所有的空气。我挣扎着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既吃惊也不意外地看到了皇上几乎透着凶恶的眼睛。
      我喃喃地喊了他一声:“皇上!”
      他紧无可紧的手臂又是一紧:“你喊我什么?”
      “皇,皇上?”
      我看着他的表情由无可奈何的狰狞转成不可置信的暴怒,又转成若有所思的狼狈。
      皇上猛地松开我,皱着眉低下头轻咳两声,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端庄的神态,颇有些严厉地问我:“曼萦,你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还不是一样?我心里嘀咕,嘴上可不敢说,面上连神态也不敢露出一丁点儿置疑,假笑两声道:“我,我睡不着,想来看看额娘她会不会……”
      皇上不作声,扭身坐到了亭边,我看见一只精巧的香炉摆放在石桌正中,炉中焚着香,香炉前供着的,是我最熟悉的一只玉瓶。
      我一眼就看出来,虽然极象,却不是我的那一只。
      百种滋味涌上心头。皇上,您是信了我的话,夜半无人的时候,焚起额娘最爱的香,携着她的旧物,在这里等她的归来吗?心底泛着深深的感动,我走到石桌边,伸出手轻抚着冰冷的玉瓶,瓶身上血似的梅花状斑纹摩擦着我的指腹:“在黔西的时候,常常见额娘捧着一只玉瓶,在窗下一坐就是好长的时间,有时候笑,有时候愁,我总看着这只玉瓶漂亮,向额娘讨来玩,可额娘别的东西都任我索取,就是这只玉瓶连碰也不让我碰一下。有一次,我路过窗口,正看见额娘旋开玉瓶,里面盛着的竟然是一绺头发。”
      皇上紧咬着牙端坐着,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他目光迷离地看着我的动作,嘴角扯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裕亲王阿玛去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玉屏,这一生是我害了你。’,福晋额娘离去的时候,对我说了您和额娘的事。皇上,曼萦以前曾经对您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现在我才明白,以前的那些事,其实很多都是一种无可奈何,即使是皇上您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也许就是命吧!”
      “命?”他淡淡一笑“推脱不掉、挽回不了的,就都是命吗?”
      “不是命,又能是什么?”
      “是什么?” 皇上把脸转向亭外,那里有一天晶莹的星,“曼萦,你有没有听过刻舟求剑的故事?”
      我摇摇头,皇上道:“楚国有个人乘舟过江,腰上的佩剑却不小心滑入水中,他并不立刻下水去捞,而只是在剑落处的船身上刻了个记号,待舟行至江边后才循记下水。”
      我掀掀眉毛:“这个人够蠢的,这样子哪还能捞得着剑!”
      皇上垂下头,渐渐笑出声来:“这个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子就会永远失去那把剑。他总觉得,剑即使在水里,也会永远跟着自己。”
      我也跟着笑:“这人难道不知道,剑那么重,一入水就会直接沉下去?”
      横风过,原本笔直的烟雾被吹得一散,形状缭然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可是,剑悬在这个人的腰间,他一直觉得它很轻,却从没有想过亲手托着去试一试重量。”
      我有些不明白,又似乎有些明白。
      “曼萦,不要把所有的失去都怪罪在命运身上,其实人之所以会失去,往往都因为自以为是。你以为它很轻的时候,它其实很重。你以为它很近的时候,它其实很远。所有的事情都不要以为,要用心去看去听去想去体会。就象那柄剑,要用手紧紧握着,而不是仅把它悬在腰上。”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皇上看着我一脸正色的样子,神情反而一松,摇头笑道:“跟真的似的,朕的话,你究竟听明白多少?”
      我嘻嘻一笑:“全明白了,真的!”
      皇上长出一口气,摆摆手:“明不明白的以后再说。夜深了,快回去。下回再让朕看见你这个时辰到处乱跑,小心一顿板子。”
      我哎一声,蹲了个福就跑回了清溪书屋。

      皇上没再提起这天夜里的事,我却是把他说过的话仔仔细细硺磨了一通。
      这一天歇过午觉,皇上派人叫我去他的书房。一进书房门,迎面便是十三的笑脸。我心里当即突地一跳,皇上他,莫不是要给我和十三做什么安排?战战兢兢地请了安,我站起身来。皇上笑着打量我:“怎么今天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还没睡醒吗?”
      “就算没睡醒,被太阳晒这一路也醒了。皇上,您……今天穿这身衣服,真……真精神啊!”我努力摆出眼前一亮的表情。
      皇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明黄色,点头笑道:“是没睡醒,连奉承话都不会说了。”站在一边的十三和十四都笑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跟着傻乐。
      皇上招手叫我到他身边:“今天喊你过来,只为老十三提醒的朕,再过两天就是你十六岁生日了,想问问你,今天的生日准备怎么过?想要些什么东西?”
      我心里松一松:“全听皇上的,皇上说怎么过就怎么过。至于东西嘛,”我歪歪嘴:“皇上,有您这样问的吗?送人礼物讲究的就是惊喜,我要是自己开口,就算皇上肯给也没趣儿了,您说是不是?”
      皇上拍我一下:“就你话多。是谁年年埋怨收的礼物没新意?谁知道你心里头的新意究竟是什么?”
      十四不怀好意地笑道:“皇阿玛,儿臣知道曼萦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皇上哦一声:“说来听听。”
      十四朝十三挤挤眼:“只要……哈哈……某人……嘿嘿……那个……哼哼……”
      “十四阿哥,敢情你跟我一样还没睡醒呢!”我走到十四面前背对着皇上,恶狠狠地挤眉弄眼,他坏笑着朝我眨眼:“皇阿玛怎么忘了曼萦的心头好?”
      “我的心头好?是,什,么?”我牙缝里往外蹦出这几个字来,对十四却丝毫起不到恫吓的作用,他拍拍我肩膀:“还不就是……臭干呐!”
      皇上大声笑起来:“胤祥,今年曼萦的生日就由你来操办,趁这个机会大伙儿乐呵乐呵。”
      十三点头称是,笑道:“皇阿玛,操办曼萦妹妹的生日儿臣原本责无旁贷。只不过听说四哥过两日又要到江南办差,儿臣想着再跟他去历练历练,正要求皇阿玛的示下呢。”
      皇上摆手:“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有件案子审得不明,老四自请往金陵去一趟,过不几日就回来的。以后历练的机会有的是,你能有这份心,朕心已经甚慰。”
      十三应承着,朝我看了一眼。我也看着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好皇上,我想求皇上一件事儿,权当是生日礼物,好不好?”
      “刚才是谁说要惊喜来着?”皇上刮我鼻子:“说,又想要什么?”
      我蹲下去,腆着脸给皇上捶腿:“好皇上,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过宫了,老呆在这里都快发霉长绿毛儿了。皇上要是怜爱曼萦,就让我跟着四哥哥一同到江南去转一圈,横竖皇上说过不几日就回来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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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胤祥总是跟着胤禛四处办差,这次落了单,而且知道了我也要随着胤禛去,十三依依不舍的神情,即使是离京七八天之后,还在我的眼前晃荡。离别前一天的夜里,他拉着我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硬是收拾了两大包袱东西塞到我这里,说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虽然这次是微服,可是跟着的人也不少,胤禛带了赵保儿、马襄儿、齐助儿三个随从,我带上了青青,有这么此人侍候,我还能有什么“不时”?
      我唯一需要费心的,就是胤禛。
      认识他以来,这是头一回算是单独跟他在一起,算一算也要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是抱着多么大的期望与热情踏上这趟江南之旅啊!可是胤禛却将待我的分寸拿捏得极当,外人看来完全是一派兄长般的关爱,可只有我能体会得出那份礼貌中的生疏。
      胤禛扮作贩卖玉器的客商金四爷,我和青青是他的两名侍女,赵保儿等三人分饰账房与两名长随。青青和我坐车,男人们骑马,一路向南行去。
      换上宫外式样简洁的衣服,趴在马车的窗口,一颠一颠地看远处的风景,阵阵清风过处,我几乎忘了现在是在六月的暑天里。因为天热,我们早晚赶路,中午最热的时候就投栈休息。
      几天之后来到济南。
      这里有闻名天下的大明湖和趵突泉,我不止一次从阿哥们的口中听到对这两个地方的描述,心里的向往之情难以言表。我们住的客栈叫阊水客栈,一路上这算是住的最好的一间店,客房幽雅整洁,我扑进柔软的床褥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好青青,格格我的身板儿快颠散架了!”
      门上响起了轻轻敲击声,赵保儿恭声问道:“姑娘,膳食已经备好,四爷请二位过去用餐。”青青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整理的包袱,替我理了理头发,送我由赵保儿领着往客栈的雅座去。一开始路上为了隐瞒身份,青青一直从权跟我们同坐一桌吃饭,只是她对胤禛始终心存畏惧,手里抱着饭碗半天不敢动一筷子,几天下来,被她的别扭劲儿搞得食不下厌的我干脆让她独自在房里用餐。
      胤禛已经等在那里,正在饮茶,见到我,他轻轻点了点头。“四哥哥。”我喊一声,欠欠身坐在了他的对面,赵保儿也躬了一躬自掀帘出房去催菜,屋里只剩了我们两人。
      他左手里握着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右手则随意地放在桌上。五指微拢,手指修长,指甲修改得很短,因为手心向下,我看不见那些拉弓驭马磨出来的薄茧。
      可我记得那些薄茧抚过脸颊时的感觉。
      胤禛注意到我在看他的手,五指一握,把手收了回去放在了桌下,抬眼看了看我:“路上……累不累?”
      我摇摇头:“不累,坐车有什么累的。四哥哥,我们在济南停不停?”
      “不停,明儿一早就走,怎么?”
      我欣喜地拍手:“太好了,那今天下午,是不是可以带我去看看大明湖?”
      “今天下午?天气这么热,你又坐了这几天的车,还是……”
      “没事儿,四哥哥!好不容易来济南一趟,我可不想错过这儿的美景。四哥哥若是有事,就让赵保儿他们陪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四哥哥!”
      我腆着脸笑,胤禛略想一想,轻轻点了点头。
      几口扒完饭,我冲回房间,把临行时死活要带上的一套男装翻了出来,青青摇头笑道:“就算是出去玩,穿着的这身衣服也是可以的,做什么装神弄鬼地还要穿男装?”
      我朝她嘻嘻一笑没多解释。穿女装我只能跟在胤禛的身后,穿男装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他的身边。
      马车就在客栈前等着,换好衣服,我没让青青跟着,自己冲到了客栈门口。赵保儿看见我的样子脸上一滞,扭头喊了一声:“四爷。”胤禛正在一边的凉棚里等,看见我也是一愣,我朝他眨眨眼,拍拍头上的青色小帽,没等他开口自己掀帘子跳上了车去。
      马车行了好一会儿,停在了湖畔的一排柳树下。我隔着车帘早看到了眼前这一片接天的碧湖,心痒难禁。青青不在,只有胤禛来扶我。我猫着腰从车厢里钻出来,刚把手搭在他胳臂上,就听他低低的一声:“你……”
      我忙收住脚。怎么?刚才你不是已经看见我穿男装了么,怎么又吃惊?
      胤禛又想笑,又要压抑,指着我的耳垂摇头:“怎么把这个也戴出来了?”我抬手摸过去,两边耳垂上戴着的小珍珠忘了取下来,这副样子出去可不是不打自招?我松开手,退回车厢里卸耳环。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耳环卡得死紧不说,左边耳环上还搅缠了一根头发,我怎么扯也扯不下来,耳垂拽得生疼,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胤禛掀帘看见我的狼狈相,低笑失声。他攀着车辕也跳进车厢里来,走到我身边:“我来。”
      突然想起几年前,也是一辆这样的马车,也是一个他和一个穿着男装的我。那时候的我是那么小,可以亲昵地枕在他的腿上,他也可以温和地抚弄我的头发。岁月荏苒,只是让人们越走越远么?
      他的气息吹拂在我左边的头发上,两只手因为窘迫显得有些笨拙,我把头侧成一个他最方便的角度,闭起眼睛。他这种含蓄的温柔,对于我并不善自制的心来说,是一种措手不及的威胁。
      免不了指颊相触,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几乎让我窒息。是那样极轻的一碰,我甚至来不及感觉长指的温度,他便逃开。
      我两只手紧握成拳,身子绷得象弓,一息间涌来太多的东西,在我灵魂深处咆哮。我能听见一声一声,都是他的名字。
      胤禛,胤禛。
      那枚仍缠着头发的珍珠耳环,静静躺在他掌心,小巧圆润,怯弱得闪着荧光。
      只是思念犬齿交错,这点荧光不足以给我喘息的缝隙。
      我还需要挣扎到什么时候?
      拍开他的手,珍珠自然也蹦落。我在他的讶色里,跳下车急急跑开。平白无故的失落涌上心头,我不要你这样待我,胤禛!我不要八年时间,只换得那来不及回味的一个吻!
      可是我到底要什么?我又能要到什么?
      曼萦,舒穆禄曼萦,你这八年,只做了一个牢不可摧的梦而已,它坚定地禁锢着你,让你沉溺,让你乐此不疲,让你忘了醒。
      我突然想哭,跑得飞快。赵保儿等人傻着眼,不知我这又演的是哪一出。大明湖边绿柳成林,我尽往林荫深处钻,身后很快传来胤禛的喊声。我哪里肯停,一步一步仍是不停地跑。
      耳边突然扑通一声,应该是有人落水。我收煞不住脚步,抱住身边一株柳树才停了下来,喘息着,透过丝丝垂绦往湖边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当中有人高喊:“有人落水了,是个姑娘,快救人哪!”
      我看见追随而来的胤禛不假思索地跳进了碧绿的大明湖。
      那一刻我紧紧闭起眼睛,紧紧抱住树干,泪流满面。
      在赶来赵保儿等人和岸边游人的携助下,胤禛将落水的人救了上来,我听着他急切惶恐的大声呼唤:“曼萦,曼萦!”
      “不是格格,四爷,不是格……呃……小姐!”赵保儿慌不择言,可胤禛没听出来,他撒开手,全身是水地挤出围观的人群,一眼就看见了在柳枝中哭泣的我。
      他冲过来,死死握住我的手腕:“你这个臭丫头!”
      他从没在我面前发过这么大的怒,我的手腕将及被他折断:“开这种玩笑很有趣是不是!”
      我摇头,再摇头。
      他浓眉轻挑,赵保儿脱下上衣披在胤禛肩头:“爷……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胤禛冷哼一声,拖着我就走。他走得很快,我跟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跌倒,他都没有稍慢一慢。走到车边,他一把把我推上去,自己也跟着跃进来,狠狠甩上车帘。
      “四哥哥,我不是……我不是……”我抺了一把泪,边抽噎边说道。他侧向我,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任衣服上的水慢慢滴落在车厢板上。“四哥哥,我也不知道……会有人落水的……,我只是……我只是……”我吸吸鼻子,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我只是突然怨恨你了!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地爱你!
      他仍不语,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定定看着车壁上的某处地方。
      “我不知道……你会跳下水的……,我还以为……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两簇火焰雄雄在他眼中燎燃,我哽咽一下,抿抿唇:“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管我……”
      就算是我自欺欺人吧,我觉得他眼波里闪动了一种让我熟悉依赖的东西,只是一瞬,已经被我抓住。象是曾经的那瓣海棠,轻轻飘飘地,迷离飞舞,仓皇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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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时马车走得焦燥。我渐渐收干眼泪,心里却毛烘烘地象是有猫爪子在挠。好端端的一个下午,我原本可以和胤禛一同在湖上游览,我甚至想过要怎么样才能不着痕迹地接近他、亲近他。可一切都被我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地搞砸了,不仅没有玩成,反而害得胤禛生起了我的气,一直到走进客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赵保儿见我跟在胤禛身后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一定觉得好笑:“姑娘,要不咱们先回房?晚膳的时候我再去叫您。”也只好这样了,我点点头,由他陪着回到了房间。
      晚饭胤禛没有和我同吃,他把一桌子菜丢给了我。我哪里还能有胃口,只喝了一碗汤就蔫蔫地回了房。青青已经听说了下午的事,见我的表情她只管笑:“格格,四爷气您也是该当的,哪有您这样的,还不把人吓了个半死?”
      “可我并不是存心!再说了,四哥哥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水性,我若是想不开了也不会跳水,况且我就是抱着块石头跳进湖里也淹不死,哪里要他再跟着跳下去。”
      “傻格格,那个当口四爷哪还能想起您的水性,他这是情急则乱,您别不知错,还硬犟着犯别扭。”
      情急则乱么?我心里一甜,嘴却仍撅着:“我哪里敢犯别扭,回来已经求了一路了,四哥哥连个正脸也不给我。”
      青青不以为然,剔亮油灯摸出针线来:“过两天就好了,我看四爷跟别的阿哥一样都挺宠着格格的,说不定明儿他气就顺了。格格,明天您要穿哪件衣服?是那件淡绿绣着……哎格格,您去哪儿……”
      我回头朝她笑笑,往胤禛房间的方向指指:“我去赔不是。”
      敲敲门,胤禛沉稳的声音响起:“进来。”
      推门进去,他正坐在灯下,看着书案上的什么东西。肯定没想到来人是我,胤禛不动声色地案上的书轻轻一拉:“这么晚了不安置,又出来做什么?”
      “四哥哥……”我绞着帕子,笑中极尽所能地带着讨好:“您没去用晚膳,我过来瞧瞧……”
      “我在房里用过了。”
      昏黄灯光跳动闪烁,胤禛映在身后那座白墙上的光影蜿蜒幻动。纵横披拂的背景底下,他却是那样地平静。可他的平静,是我沸腾的开始。我咬着嘴唇,努力地继续谄笑着,向他凑近一步:“今天的事……四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他嗯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那里,有两朵淡绿色的山茶花:“四哥哥,你要是……要是生气就训我两句,别……别这样一声不吭地,我……我……”两朵山茶局促地动了一动,一只缩进了裙底。
      “我不生气。你……”乍闻他的笑音,我狂喜地抬起头来,胤禛闲适地靠进椅背里,眉梢微抬,“你也不能再这么任性了,毕竟这里比不得京城,一举一动尽要仔细。”
      我用力点头,他笑出了声,轻咳一下,说道:“回去吧,明天一大早就要启程。”
      “我不困,四哥哥,要不,我陪你说会儿话?”这样有胤禛的夜仅仅用来睡觉岂不是太奢侈?我贪恋在他身边的感觉。指指桌上的书,我笑道:“要不你看你的书,别管我,我只再坐一会儿?别急着让我走。”
      他的脸似乎一红,嘴唇翕动了一下,指指离我不远的椅子:“那你坐。”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两句,房门上再度响起敲击声,这回是赵保儿,他探头进来见我也在,忙看了胤禛一眼:“四爷,两江总督府来人了。”胤禛点点头,看向我。
      一定是我脸上象小狗一样讨好的笑让他心软,他唇角一弯,对赵保儿说道:“来人在何处?”
      “在客栈前堂里候着。”
      “找个清净的地方领他过去,我一会儿来。”
      赵保儿领命去了,不一会儿过来回复,已经安排妥当。胤禛站起身来对我说道:“我去去就来,你若等不及就先回房去。”我点头。
      这屋子里有他的气味。脚步声走远之后,我又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敢走到他的床边,轻轻把手抚上了那只松软的枕头。又扭头往屋门的方向仔细看一眼,我慢慢俯下身去把脸贴在了枕头上,轻轻摩挲。
      胤禛,但愿这只枕头,今晚能让你做一个有我的梦。
      毕竟做贼心虚,只一点动静就让我飞快逃离了他的床边。我装模作样地踱到书桌边,绷起脸儿正经八百地端正站立着,门外却没有来人。我嘲笑了自己一番,原来舒穆禄曼萦也是个胆小鬼呵!
      油灯哔卜一声爆个灯花,我看见书案正中央那本书,心中由不得一动。胤禛平时是这样爱看书的,可我大字识不了一车,他会不会嫌弃我?跟他府里那些庄重温柔的福晋们比起来,我这样粗俗的一个人,会不会有些不堪入目?
      那本书封面上四个字,朝、野、什么、载。我脸上发热,虽说房里没人,仍是觉得难堪。
      我对着自己做个鬼脸,探手把那本书拿起来,随手翻开一页,正看到一句“复将双刀斫一女子,应手两断,血流遍地,家人大哭……”我吓了一跳,忙将书一合。这书写的都是些什么?怎么这样血淋淋的!
      正打算把书放回原处。
      心中原本压抑着的东西却在瞬间爆裂,疼痛淋漓地占据了我的全部身体。我被这骤然的狂喜碾压着、填塞着、抛打着,视线象被人一把攥住,牢牢地笔直牵向一个地方。
      即使被伤害,即使被摧毁。命运惯会放长线,在我最恍惚的时候猛一收钩,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逃避的侥幸。
      深乌色的檀木书桌中央,两粒珍珠静静躺着,未干的泪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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