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韦伯小姐

4、玉莲的凋零

　　姨妈走后的那天晚上，易梦遥睡得不太好。第二天一清早，她在迷迷糊糊的梦中被刺耳的丧钟声惊醒。她惊惶失措地爬起来，看着母亲费力地把那面布满灰尘的通传镜从储存室挪到房间里。

　　通传镜是人们平日用来传递消息的镜子。每一面镜子都有一个独立的代码。人们只要用摄像机将自己希望传达的信息图象摄下来，再从摄像机里取出记录影像的药水盒，把盒里的药水倒在镜子上，施法把影像传给特定代码的镜子，就可以让那面镜子看到药水里的影像。这是一种非常方便的通信手段，不但可以接收亲朋好友的信息，国家和玉莲宫的颁行政令也可以通过通传镜快速地传达。

　　易梦遥窝在床上看母亲擦拭着镜子，灰尘被母亲擦拭干净后，镜面反射出一层暗哑的光芒。

　　母亲对着镜子念动一句咒语，反光的镜面便映出清晰的图象来。那是从玉莲宫向四个国家的全体臣民发出的紧急讣告。易梦遥顿时睡意全无，眼睛牢牢地盯着镜面上的图象。

　　只见玉莲宫的仙后殿出现在镜中，殿门牢牢紧闭，窗却大开。冰凉的北风不时卷着几片雪花呼啸入帘，一排排雪净轻柔的白帘随风此起彼落。极度虚弱的王后无力地靠坐在玉莲宝座上，艰难地俯看着殿里跪拜在她脚下的王公贵臣，俯看着窗外跪拜在鹅毛大雪里的满地百姓。她温柔虚弱的笑容里，似乎饱含着掩饰不住的满脸悲怆，和无尽的荒凉。

　　心碎愈裂的王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流满脸。他的伴侣，他的爱妻，他心目中神圣高洁有若北域雪莲的王后，就要离他而去，去一个离他很远很远的世界，永远不再回来。

　　易梦遥看着通传镜中王那悲痛欲绝的脸，想起母亲曾告诉她，王和王后婚后一直齐眉举案，相亲相爱。那时的王还没有从幻海中升起，成为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王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王后不顾本国王室家族的反对，毅然嫁给了他。王待王后一直若稀世之宝，珍爱万分。

　　直到十六年前，在四个国家之中开始流传这样一个谣言。谣传在不久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当时王站在卧室窗边，偶然看见伫立在花园里的王后，怔怔地呆住了。

　　得到王后以来的头一次，他尝到了心碎的感觉。

　　王后站在漫天风雪里，悠然别过身来，对着他，朱唇轻启，展颜一笑。霎时间，满园含苞的玉莲旋然绽放，映衬得天地间万花失色。一团火红色的烈焰在风雪中掠过瞬间傲放的莲花，在王后身边转了几圈，飘然而去。

　　王从来都坚信，王后那独有的笑容妩媚俏然，能迷倒世间芸芸众生。而他，是尘世间唯一一个有幸目睹爱妻这样娇美笑容的男子。

　　王看见那团火红色的烈焰中，隐约闪现着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影，他那如瀑布般浓密的垂腰长发，在寒风中飒飒飞扬。

　　王发现妻子并没有看见自己，她是对着那团烈焰，露出那种甜美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王后的展颜一笑，傲然若莲，融冰化雪，倾国倾城。

　　每当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都会马上补充一句，当然这只是个谣言。可是易梦遥知道，这个在她出生之前就流传甚广的谣言，十六年来从没有平息过。悄悄躲在街角巷尾谈论它的人们最后总会加上一句，当然这只是个谣言，你看，王还是那么深爱着他的王后。

　　忽然间，镜中传来“哐当”一声。易梦遥看见宫殿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宰相裹着一身玄色长袍匆匆进来。他快步走进仙后殿，在皇后座前单膝跪下，向王后请罪。宰相头戴的黑色帽子又大又宽，遮住了大半张脸，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

　　“臣来迟了，罪该万死。”

　　“大宰相，你终于来了！你知不知道王后等了你多久！”

　　王的声音里充满了责备，宰相把头埋得更低了。

　　“既然……咳咳……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那么……王，就请你诏告天下……”

　　“莲儿，还有什么话，你说吧。”

　　王后的眼睛望着窗外阴晴不定的天气，忽然间停止了咳嗽。她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缓缓坐直身子。

　　“王，请你诏告天下：不管怎样，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他是谁，六年后，流冰刃和……的光芒必将重现世上……找到他……无论如何，尽快找到他……他将成为这个世界新的王。”

　　易梦遥看见母亲的手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王后的预言，吓得满殿大臣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六年后，王要遭遇不测？还是说，会有新的王取而代之？

　　宰相眨了眨眼睛，额间渗出几滴细密的水珠。

　　“王后……找到他，然后呢？”

　　“幻海中央的漩涡马上就要开始转动……务必……务必要在仪式开始之前找到他，找到他并阻止他……否则……”

　　听到王后提到那个神秘而意义重大的幻海，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宫殿一片沉默，静寂无声。

　　“否则，一切就都迟了……如果他最后真的成为了王，就要按命轨的指向献上那件祭品……他的命轨是这样显示的……我不想，我真的不想这种事发生……”

　　沉默了一会，宰相那两颗有点混浊的黑眼珠又转了几转，他轻轻地问道：

　　“如果我们赶不上仪式开始前找到他呢？”

　　“如果赶不上……我说过了，不管世事怎样变换，不管你们……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他是谁……六年后，一旦仪式开始启动，就谁也无法阻止了……当闭天的乌云散去，当海上的明月伴着汹涌的潮水一同升起，当流冰刃的光芒重现世上，华美的飘带将护卫他的身躯，咆哮的权杖将行使他的威严，呼啸的海风将为他梳理鬓发，脚底的流云将服侍他的座驾，天地间一切生灵都将跪倒在他的脚下……如果真的赶不上仪式开始，到时候……到时候就请尊他为王。”

　　王后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而且似乎更严重了。一直用黑色帽沿遮住大半张脸的宰相忽然抬起头来，急促地问：

　　“还请王后示下：九年后在幻海中升起的王，到底是谁？怎么才能找到他？”

　　王后握住王的手，轻摇几下：

　　“王，你要记住：……咳咳……神的意志不能违背……他，他可能是任何人……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拥有那支无上的权杖，只有痛彻心肺的牺牲才能戴上护卫万千黎民的王冠……如果真的赶不上仪式开始，到时候……就请你让出王位，臣服于他……只要，只要……咳咳……”

　　“莲儿，你别急，慢慢说。千万小心身体。”王目不转睛地看着爱妻，焦虑的脸上露出万分关切的神情。

　　“只要他肯献上最后的，最后的祭品。”

　　“最后的祭品？莲儿……”

　　“……唉，极尽人事又有什么用？全力以赴又有什么用？都说王的位置可以通过努力争取，都说玉莲宫的主人可以上至王公下及黎民，可是神兽守护的卷册里早就刻上了世间各人的命轨啊！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毕竟没有人可以违抗神的意志，没有人可以违背既定的宿命。一旦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一旦命轨上的星星串连成线，它的指向便不容更改了……”

　　说完这番谜一样的话，王后忽然长叹一声，呼吸变得十分急促，美丽的瞳孔渐渐涣散。她细细瞧着身旁的王，奋力在满怀忧伤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来：

　　“王……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还是那么爱你……”

　　王后忽然挣脱开王的手，双手抱膝蜷缩在玉椅一角，浑身上下渐渐笼上一层浓浓的水雾。不一会儿，几片莲花花瓣从浓雾中飘然而下，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随着吹入大殿的冷风四溢飘散。接着，花瓣越来越多，香气也越是浓烈。很快，整个宫殿都被漫天花瓣围裹起来。

　　石阶之上，王颓然跌坐在地，好像在一瞬间老了几十年。大宰相重新低下头，又黑又大的帽子遮着脸。大臣们双膝跪地，左手恭谨地贴在胸前。不知又过了多久，浓雾消散，风开始变小，空中仅剩的几片玉莲花瓣缓缓散落到早已铺满落花的地面。宫外的百姓在茫茫大雪里颤抖着，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