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青》天池

1、公元219年

　　冬日，天地皑白遍野，山涧疏浚萧瑟，狂风却不停歇。士兵呼出的气凝成了雾遮盖去他们的面孔。他们抬起头往上望去，也只有杆上被风吹得似浪卷狂舞的军旗依旧巍峨。
　　“这天可真冷呢，南方还这么得冷。”
　　不知是谁嘟囔出一句，大伙才自天寒地冻里惊醒。一见来人是前不久离营的大夫华青，忙着招呼起来。
　　“华大夫去哪了呢？”
　　“华大夫，多日不见你，营里的兄弟可想你了呢。”
　　不片刻便被军士包围起的华青，摆了摆手，“大伙还是少耗些体力吧。天这么的冷，可甭忙乎了，哈哈。曹公在不，还未寝就帮我通报下吧。”
　　士兵互相呵气搓手，可终是不敢抱膝围坐，破了军纪。华青问守军的将士，那将士说：醒着呢，就帮他入营去通报，不一会儿，就有位年轻的妇人远远走来，来到较近的地方，朝华青颌首相请。
　　“晚些在与各位兄弟呷酒卅盅，且莫——且莫——”
　　——说时，步伐已然用力，捷速地奔入正军营头。

　　他似阵风地冲去，来到营帘前却放缓了步子，顿了顿才迈了进去。帐里十分的宽敞，外头寒风阵阵，帐内却只感到厚实的帐子布头微微在动。中间火炉里的火星也不算旺，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簇红光微弱的爆烁开，几下之后就暗成了灰烬。
　　“是华青嘛？咳咳——”
　　原本在南厢背对他躺着的人突地出了声，声音苍劲有力，极易分辨，他华青却听出其中隐隐透出的些许乏意。那人发鬓间已不知添了多少白发，瞧去只不过是个古昔老人。老人耸起的肩头因咳嗽又颤动了两下，却摆手拒绝了华青的盼诊。
　　华青赶紧退下，又一并跪拜下地。
　　“你可回了呢。”
　　老人唏嘘着犹如在想什么心事。而他叹的声一点也不符合他的为人，之后转过身来。
　　他说：“这头痛三番五次的发作，某怕一时等你不回，就可以一脚蹬去了。”
　　“公命属下急办之事，已于日前办妥。关将军伤及右臂我已为他清了毒，并留药一贴，令其敷用。”华青缓缓道来，说时，见那老人欲坐起，便起身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这关公素来智勇双绝，要是死了当真是可惜。”
　　“公不会是想起——”华青话说一半，便又打住。老人的神色不见好，这是常年脑疾的病状——痛得无法睡下，又是何等痛苦得一件事情。而眼前这个荣辱大半生的人物，戎马一身打下的天大地大，只因此夭折了，何尝又不是痛心的伤事。
　　同时在华青的脑海里，则浮现出另番场景。正是几月前他搭舟去救的关大公，可真是厉害的人物，硬生生的受下刮骨的痛呢，如不是脑门上泛显出的汗珠子，噼里啪啦滴下，怕是谁都不会相信的吧。
　　“咳咳——”
　　“恕我无礼了。”他说着便拉起手，引脉探去。
　　“十二年前你说，这病长久调养就好，咳咳——现在看来，不是你医术不济，便是老夫命定休已。别把了，你纵是神医，也是回天乏术。”
　　又是推开了他，躺了下去。老人的脸上浮现了许多光影，光影交错，不由地又是叹息一声。
　　“或许这十二年原本便是上天给的恩赐了。”
　　华青想，他是希望有再多几年的时间，看见自己的皇图霸业终成真的一日吧。而自己呢？他呢？何尝不是因为私心，才留了下来。
　　“将夫人叫来。老夫有事于她说。”说罢又咳嗽了两声。
　　一时无语的华青，这时却突然又跪了下来，还是重重的一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樊城救不出来，你也别想走。”
　　华青深深地一鞠，起了说是去叫夫人。
　　待他一掀起帘棚，便被狂嚣的风吹得一阵寒抖。等他抬眼，妇人正立于他身前。
　　“曹公唤你。”
　　她颌首后，就入了帐子。瞧着她隐入的背影，华青想起家乡的妻子，可这就似现在的风雪一般，举目却无可望？

　　夜深时，雪势稍缓些。军营里，有守护军营的守军日夜把守着，行军们则几搓几搓围在一块取暖，一处较大的营帐内不时传来欢跃的歌声，喊酒声，一时间，让这冰天雪地有了些暖暖的温热感。喊酒声随之愈来愈响，就快吵到带军将令那头。
　　坐里头的华青灌下第十三坛酒，豪爽地将空坛子朝地上一摔，将士们一簇欢腾。
　　有人高兴时，会跃上矮桌来段即兴的表演，除唱歌外，一个探兵更是说起战前评书。讲这关大爷得了神医华佗救治，救治那条被毒箭穿了得手臂……这关大爷爷真是神人，还能安稳下他的小棋。错错错，你怎可助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台下得魏军哄堂闹开，吵死了人。
　　正灌地兴头上的华青拉住他们中的一个，又一个个将他们推开。瞧他红光满面的样子，自然惹得旁人唤他酒鬼了。
　　“别吵，你们都错了。”华青哼了两声，就着中间的一只酒坛子坐了下来。
　　“什么华佗呀，他爷爷得，老子比他厉害多了！”
　　将士们呼喊着，您大老爷子算个屁呀，敢和那神医匹敌，人家能从手里揪出只小鸟来，你能嘛你？听了就佯装怒起，华青轻歪着身子又抄起一缸酒，嚷嚷着：“有本事他就变出个大缸来，老子再彻头彻尾的服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室都是笑声了。
　　可笑闹里，华青逐渐地平静下，他持碗喝那老酒，视线则越过了所有人，望去帐外。
　　大风忽然吹起帘子一角，很神奇，无数雪子肆无忌惮的奔入，白茫茫的一片，月白照耀下，朦胧一个影子，有谁对华青喊了声。
　　“华大夫，夫人找你。”
　　“噢！”他答了声，便越过欢闹，庆幸极了，径自窜了出去。

　　他觉着这妇人，是不是从不曾开过口。脸庞不施脂粉，却比谁都妖艳，遥遥一见，还是素华无色一张脸。
　　“华大夫不用瞒我，大人的日子并不多了吧。”
　　就像她低着头。岁月的痕迹也只在她面上悄然划过，不难动心，唯有无数雪子伴着卷入她的裙摆里。
　　华青一愣，忙问怎了？曹公是不是不适？——停了下来，他瞧见妇人腕间挂着的包囊，似乎有些懂了。
　　“怕是撑不过这次开春。”他抱歉地说道。
　　一时寂静，风雪乱舞，最终她道了声谢，转身就要朝雪夜隐去。
　　“请留步——”
　　华青发力奔去，在营前将她硬是拦下，不易捕捉到，自她脸上，一抹凄清忽然溜过。
　　“夫人何不去劝一劝，只要再些时日，华某定能……”
　　“华大夫，连大人都不信你了，让我怎么去求呢？”她轻推开他，这次落了身抱歉，真是消失了。
　　华青没能留下她。
　　无数雪子飞舞地一夜，前营有狂嚣而至地马蹄声，华青正巧与之擦身而过。
　　“报，徐将军攻下樊城了。”
　　他一眨不眨地瞧入风雪消弭的前方，半晌，似乎成了自己妻子的，形单影只，无限寂寞，举目无依，怕要哭出的背影。
　　可轻声哭了的。是他。

作者有话说

　　段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