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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桃源深处有人家

      一、以为不会再见

      28岁,我已经开始有衰老的感觉。我总是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风干的苹果或者是橘子什么的,体内的水分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着。如果你听过刻漏的声音,你一定可以体会到这种感觉,不是一下抽去的,而是漫长的一点一滴,一点一滴,一直这样单调无望地滴落下去,让你看不到止境。我每时每刻都异常清晰地听着这种残忍的声音击打着我的骨头。这便是一个单身女人在独处时才会有的感觉了。
      每天我都会花很多的时间来化妆。用粉底盖住我发黄的皮肤和不断涌现出来的褐色斑点,用眼霜慢慢遮住越来越严重的黑眼圈,用鲜艳的唇彩一遍遍地刷着我干涩的嘴唇。28岁,真是个不尴不尬的年龄。
      我从20岁的时候就开始化妆,但那时化妆的心境与现在是大不同的,我不是个天生丽质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那时候很年轻,淡淡的妆容就可以把我修饰得光彩照人,现在无论我怎么掩盖,画出的妆都是暗淡的、没有光泽的、让我自己都不忍仔细打量的。我现在已经不能不化妆了,我起床时和睡觉前的脸是可怕的,化妆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彻底的拯救,只有这样我才能鲜活一点,就像菜贩子在蔫儿了的蔬菜上喷上点儿水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我住在省城光城城郊一间租来的房子里,做一份悠闲的编辑工作,因为工作的悠闲我的工资便无法悠闲了。还好的是我的支出也并不多,除了房租水电费什么的,就主要是吃饭了,我吃饭也不规律,想起来了就吃点,想不起来便不吃,所以有时候毫无味觉地大吃,吃得快要吐出来,有时候又饥肠辘辘,饿得肝肠寸断。我的胃时时刻刻都在和我爆发着战争。我的身体不好,我去看过几次医生,医生都说是因为长期的生活不规律而引起的内分泌失调,并且告诫我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产生一系列的后果,我记得其中有一点是可能导致不孕,听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笑了笑。我还有必要去怀孕吗?我的丈夫都不要我了。还有我的房间。这更像是一个单身汉的房间。到处都扔得乱七八糟。我以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是我现在确实没有什么精神气去打扫这里。
      日子的长度对我来说好像是可以变化的。它有时候很长,在这种时候我就要花很大的气力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它还是那么那么长;它有时候又短得出奇,我根本感觉不到它的流逝,因为很多个时候,我会觉得今天和明天没有任何的区别,所以时间不明不白地就没有了。光城有一个很大的钟楼,每个钟点都会响起沉稳的钟声,它悠长、遥远而清晰,它提醒我时间还在流动,我自己还在和时间相伴而行,虽然时间对我这个荒芜的人也许已经没有太多意义。
      20岁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设想确实是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做一份安静的工作,但是绝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也绝不是我自己一个人。那时的我希望有一个平凡但有趣的丈夫,一个活泼的有些调皮的孩子,我们把屋前屋后都种满美丽的鲜花,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迎着太阳舒展,随着月亮而栖息。我坐在这个逼窄的杂乱的小屋里想这些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自己离20岁已经很久了似的,仿佛自己死了又活了,或者活了又死了。我自己,不知道是怎样一步步的,走到这个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记得林牧阳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姚远,你这样下去是会后悔的,你就象是在登一座高山,你为了征服它而抛弃了你身边的所有,直到你登上山峰,才会发现山顶上不仅空无一人,而且连根草也不会有”。我那时是不信的,然而现在看来他确实一语中的。
      邻居家的小女儿妮妮过来敲门,这个可爱的小精灵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她每个周末都会来叫我出去玩,她很喜欢我,她说我是个漂亮的阿姨。妮妮的妈妈比我还小一岁,可是妮妮都已经4岁了。“姚姨,今天带妮妮去大桥,妮妮要看船。”我抱着妮妮下了楼。每次带妮妮出门,我都会有一种当母亲的自豪感,我的女儿——妮妮,亲昵地趴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好奇的小鹿一样打量着来往的人群。有时候别人会过来逗她:“你女儿真可爱!”我微微地笑一下,更紧地把妮妮往怀里搂一搂。这个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我也有个孩子,我的生活绝不是这样地堕落而毫无章法,我会每天带着孩子去看船,去买书,去游乐园,去所有让孩子快乐的地方。我会有一个生活下去的主心骨。可是我没有孩子。所以我的生活是没有主心骨的。
      我没有想到今天居然遇到了齐斐。虽然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四目相视了。我们离婚后就没再见过,我离开了原来的单位,还刻意地搬到了郊区,所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便真的再没有见过。凌乃禾告诉我他找过我,可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住处,连凌乃禾也不例外,我与之前的自己完全地隔离了。我们住在一个城市,可是却也住在两个世界。我抱着幼小的妮妮,任涌动着的人流把齐斐推到我的面前,我看着这个我曾经叫做老公的人,记忆竟不可遏制地涌动了起来。这个喜欢笑的、天真的、直白的、仗义的齐斐,这个背叛我的、羞辱我的、抛弃了我的齐斐……虽然到今天这无可收拾的地步真的与齐斐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我们的只维持了一年的婚姻,确实显得旷日持久,让我觉得精疲力竭。
      他定定着看着我,我害怕这样的眼神,它使我心虚,使我惶惶不可终日。我们还互相爱着对方,我无法否认。可是谁说的相爱的人就一定会在一起?我抱着妮妮转过了身,齐斐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姚远,你真的就这么绝情吗?”他的声音是涩的,划在我的心上是有伤口的。我还能感受到,他的眼睛这时一定是可怕的,这种感觉让我芒刺在背。妮妮不安地在我怀里跃动着。我就这样没有说一句话,抱着我可爱的妮妮,融进了那个浩浩荡荡的人流里。我已经不会哭了,泪水在我的心里落下来。

      二、一个不得好死的女人

      我似乎从来就是个该不得好死的女人。我诅咒那个让我失去了童年的男人,那个本该叫做爸爸的男人。人是有兽性的,但只是在某些时候,可是这个男人就是个十足的野兽,他害死了我的妈妈,让我成长的路上充满了阴霾。
      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病弱。我只记得她总是蜷缩在床上,眼睛大得可怕,像不小心在衣服上烧出的两个洞一样。她总是看着我默默地流泪。七岁那年我目睹了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残忍的场景,这个场景后来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的梦里从此失却了阳光。
      具体的发生在那天的上午、中午或者是晚上我已经彻底地想不起来了,妈妈就被放在客厅的地上,爸爸挽着一个妖艳的女人,他们正对着妈妈调情,我记得那个女人身上白白的抖动着的肉。这个从此就与我无关的男人,就这样和那个妖艳的女人此起彼伏地调笑着,我的妈妈,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想到,我那个瘦弱到成为一个骨架的妈妈,就在那天死去了。
      我对人这种东西、对那些所谓的亲情充满了刻骨的仇恨。那个男人便很少回家,也从来不给我一点钱,我就靠着亲戚邻居的接济有一搭没一搭地活着,就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猫或者流浪狗一样。从小到大,我的坚强就一直被我的同学们学习着,甚至还上过报纸,可是我时常想,这有什么好学习的?谁变成我都会坚强,因为人在这个时候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活下去,而不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思考对我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高一的那年,那个男人终于出了一次车祸。老师通知我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学习很紧张,就不去看他了。”因为这个我被老师又大肆地表扬了一番,其实有什么好表扬的呢?如果老师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个瘦小的女人一定会感到不寒而栗,我就是想让他死!他多在世上一天,我的仇恨感就更重一点,一点一点地积起来,直到积重难返。他该死!他杀死了我的妈妈!他抛弃了我,就像随手丢掉一包垃圾一样!人,竟是可以残忍到这个地步的吗?可是他却没有死,他只是断掉了三根肋骨,这个结果让我遗憾万分,甚至有些痛彻心扉。
      他回到了这个家里。因为疼痛他无休止地折磨我,他要我给他做根本就买不到的菜,要我一天到晚不停地洗衣服和被褥,让我跪在炉子前吹气生火。当我反抗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把我踢出了门。我无处可去。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很大,我们一辈子也无法走完它;可是这个世界也真的很小很小,我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亲戚和邻居们已经被我麻烦够了,就算我能够将就一时,在那一时以后我再去住到哪里呢?
      我没有任何意识地坐在路旁,看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对我来说就像一些会自己移动的衣服一样,走近我接着又远离我,我看不到任何人的表情。这个世界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偶尔的也会有几个人上前来问我,问我是不是考试没考好,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地坐了多久,只知道夜色已经很重了,路灯渐次地明亮起来。我起身买了一把水果刀,这把刀很漂亮,如果在温馨的家庭里一定是一个美丽的摆设。它通体都是银色的,散发着一种清冷的不怀好意的光芒,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又有着一股神奇的召唤的力量,呼唤着我走向某一个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也并不美丽,但是却可以让我休息。我已经很累了。
      我去了姑姑家。说实话姑姑对我还是很仁至义尽的。她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我就经常地去帮她照看生意,有时还像个男人一样帮她做些体力活,比如扛点货物什么的,她给我一些钱,再买给我几套衣服。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再简单也没有了的。
      我没有跟姑姑讲太多,无数次的同情让我们俩都很疲倦了。我只是说想住一晚。刚好那天表姐不在家,我可以一个人住在她的房间里。我像一个真正的小偷一样聆听着姑父和姑姑的讲话,直到他们房间的灯光灭掉,夜变得悄然无声。我关掉了房间的电杠,然后轻手轻脚地旋亮了床前的台灯。我开始仔细地把玩我刚买的这把小刀。它小巧而漂亮,它可以成为我身上一处完美的点缀。它的刀锋是凌厉的,它一定可以完美地完成它的使命。
      我给姑姑写了一张字条: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它不让我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不要出生。我的死都是因为我自己,跟所有的人都是没有关系的。
      是啊,在我上学的这么多年,老师们常常教育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幸福的,因为我们的世界有红的花、绿的草、淙淙的流水、冉冉的太阳,还有尊敬的老师、可爱的同学,热爱我们的父母,我学过太多这样的课文了。可是我从来不曾希望自己出生过,更不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我活够了。记得曾经有同学跟我说她下辈子想成为一个怎样怎样的人,我冷笑了一声,说:“这个世界让我太疲倦了。我才不到15岁,可是我觉得自己过了太多个一辈子了。我只想尽快地死去,死后也不要有什么骗人的天国,我希望自己魂飞魄散,骨灰散落,再不要有什么轮回,再不要有什么下辈子了!”我说这些的时候,似乎看到自己正在向风中抛洒自己的骨灰。我对人是有灵魂的说话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堕入轮回对我来说还不如永世不得超生。
      我活着是多余的,是累人的,是讨人嫌的。
      泪水在字条上洇开,我把冰冷的刀刃立在了左手的手腕上,刀锋与皮肤的接触显得理智、清醒而淡漠,是一种很切实的感觉。我的确是个残忍的女人,我对自己摧残自己也显得无动于衷。我慢慢地将刀锋向下切着,让这个美丽的饰物逐渐嵌入我的身体。我看着血从我的手腕处流出,开始时很快,后来便是慢下来了,我知道血是从我体内流出的,但我确实感觉不到它们是属于我的,我只是感到一种发干的疼。
      我以为自己可以意识很清楚地走向死亡,然而没有,我还是出现了很多的幻觉。这整个的房间都变得漂浮起来,我自己也仿佛走出了自己,然后轻蔑地回望着自己已经死去的身体。
      但是我没有死成,于是也就没有机会去验证一下这个世界外是否还有一个所谓的天国。我憎恨姑姑救了我,对于一个没有存在意义的人,继续存在是痛苦的、是极不人道的。因为对于我这个多余的惹人厌的人来说,死或许更幸福些,但我希望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因为存在使我痛苦万分。人如果是有灵魂的,我那个病弱的妈妈就要看着她的女儿是怎样的、一步一步地绝望、把自己扔进深渊的。我是那样地渴望没有自己。
      那个男人因为我自杀的缘故把我领回了家。因为惧怕我的死亡,他对我没有更多的折磨,只是更加地形如陌路。我每次回去的时候,从客厅走到我的房间,就像走过了一段太长的独木桥一样,两边都是激流,这让我胆战心惊。房间是向阳的,可是我奇怪为什么一年四季我都不见光亮。姑姑每天都会来看我,老师们也很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我。我没有再次自杀,我只是更加地沉默下去。我更经常地出现幻觉。幻觉和现实在我的意识里经常颠倒。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三。高三那年的秋天我是记得的。学校里的梧桐在那样似乎落下了更多的叶子,那些叶子踩上去是厚实的,还有那些不断飘落下来的落叶,它们是有些俏皮的,不是直接地落下,而是旋转着掉落下来。

      三、有一处桃源

      林牧阳就是在这个秋天出现的。他是转校过来的,一来就坐到了我的正前方。他是个吸引人的男孩子,个子很高,轮廓清晰,眼神峻拔。他热爱调侃。他喜欢和我讲话,他似乎很愿意了解我,我给了他这样的好奇感。大多数时候我是不愿意理睬他的,我讨厌他这样狂妄而又玩世不恭的人。然而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要了解我,我觉得这种行为可恶至极。他太迷信于他自己了。他以为只要他想了解谁,他就一定可以做到,我讨厌这种盲目的自信,我讨厌别人试图来揣测我的想法。我对所有的人都是冷漠,对这种试图侵入别人领地的人更是无法容忍。
      吃晚餐的时候,学校里的广播总会放些美丽的歌曲。我不喜欢这些歌曲的歌词,我只喜欢那萦绕其间的调子,我的思想总会随着它们飞得很远,飞到一个没有自我的地方。那天的调子格外地忧伤,就像一个老人在回望一生那般地苍凉,这个调子就像一颗深埋土里的种子,很快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花开花落,最后凋零枯死。我喜欢这种穿越生命的苍凉。我靠在教室的门上,一脸的肃穆,让灿烂的晚霞把我周身的轮廓都涂上暗淡却又无比光华的紫红。
      林牧阳打断了我这种沉沦而又飞升的感觉:“你喜欢听歌?我的歌唱得很好听的。”他的神情和动作都是我讨厌的得意。“不感兴趣。”我讨厌这个入侵者。“真的!你喜欢谁的,好多歌我都会唱。要不,你唱给我听?”“林牧阳,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很无聊?”“没有啊。姚远,你不觉得你天天这样很没有意思?”“与你无关。”“姚远,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不需要!”
      我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他太多事了。我的事是同情还是什么能够挽救的吗?我能活着,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已经是对生我的父母太过仁慈了。我的左手手腕上,现在还清晰地蜿蜒着一条活火山一般的疤痕,说不定哪天它又要爆发了。我希望自己和这个世界不要再有任何的瓜葛了。那天晚上林牧阳没来上课,我前面是一个空落落的位子。
      晚上刚睡着就被吵醒了。我的放荡的父亲又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妈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她的尸骨早就化为灰烬,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是那个男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结婚,而是热衷于换着一任又一任的女人。她们个个风骚入骨。他在她们的身上耗干了他所有的金钱,也耗干了他逐渐衰老的身体。我对这一切厌恶而又无所谓。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为了一个禽兽伤心是不值得的,所以在这些时候,我只是更彻底地沦陷在自己建造的壁垒里,在这里面我金戈铁马、无坚不摧。
      可是那天我还是不得不被激怒了。那个男人疯狂地敲打着我房间的门:“小贱货,给我出来!”他一直这样称呼他的女儿。我不理睬他。我听见那个女人娇嗔着说:“哎呀,我就知道你没办法把她叫出来。还要她叫我妈妈呢,我想都不想。”他继续砸门,我知道他那天晚上肯定又喝得过了量。他的拳头是急促的,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把泥土砸出一个个的坑槽来。“你再不出来,老子把门给卸了!小贱货!跟你那个死去的妈一样倔,妈的!”一听到他听到我死去的妈妈,我愤怒了。这并不是说我和我的生身母亲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我厌恶她生下了我,也厌恶她留给了我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父亲。我只是被激怒了。
      我一把打开房门。那个男人似乎没什么戒备,一个趔趄闪了进来。他劈头就给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真是又准又狠,血一下就从我的嘴角流了出来,像一朵胜利的鲜花。“你这个王八蛋!你打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有种你就把我打死!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你这个小贱货,你竟敢骂我!”他也许是被我的粗鲁吓到了,因为之前的我一直是那样地安静和擅长隐忍。“我是贱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生出一个贱货来,又要养着这个贱货?你把我打死了,大家就可以知道贱货的爹是一个什么东西了!这个贱货的爹是怎么地害死了老婆杀死了孩子!因为他要跟别的贱货鬼混!”我已经听不到他是怎样地骂我了,我只是竭尽全能地将我所知道的脏话夹杂在一起骂出,既然是被伤害够了,我便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及的了,我要更彻底地去伤害伤害了我的人,我反戈一击,破罐子破摔。我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马蜂,用自己的尾针刺伤敌人,毁灭自己。我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也没有了任何的羞耻感,我要让伤害我的人也同样不得好死。
      我昂着头等着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把我打个遍体鳞伤。可是他住了手。“你给老子滚!老子再也不要看到你这个小贱货了!”他转身的动作很迟缓,就像一截正在枯死的木桩。他的眼神是很复杂的。我第一次从他高大的背影中看出老态。
      我出了门。我在酝酿这三年来的第二起谋杀,谋杀我自己。我所住的小城是个治安很差的地方,我就亲眼看见过晚上有人拿着刀子追着另一个人,然后把他砍死。可是这样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发生到我的身上,我只能等待天亮去购买我的死亡道具。
      我守在药店旁边,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天亮后我顺利地买到了一瓶安眠药,药店的姑娘虽然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拿给了我。我离死亡的自己很近了。我笑了笑。我终于不用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怕老师和亲戚们找我,也怕路边哪个多事的人会把我送到医院里,所以我决定到学校里面把这些药吃下。
      我像个真正的游魂一样走进了校园。校园里的风景依旧是那个样子,地上厚厚的踩上去很踏实的梧桐叶,仰头时看见梧桐的叶子旋转着落下来。它们很快地就与我无关了。到中午的时候,同学们都一个个地走了,我在等待大家都统统离去。可是林牧阳一直没有走,这个好事的人一定会打乱我的死亡计划。我在焦急地等待着。
      “姚远,我今天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林牧阳忽然转头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去。”“去吧,很好玩的,也不是很远。我昨天花了好大力气才买到了票。”“我凭什么要跟你去?”“因为这个地方可以让你开心。也许会让你有一些新的想法。”“我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我已经很厌烦了。我都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却还要和这样一个多事的人喋喋不休。我很奇怪,林牧阳平时是那样一个傲慢的人,如果你跟他说十句话他能回答你一句,那已经是相当地给你面子了。尤其是女生。我们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会喜欢上林牧阳这样的男孩子,高大帅气、耍酷、无所谓。我也曾经问过林牧阳为什么不在这些女孩子中找一个做女朋友,因为在我看来他总是那么地空虚、无所事事。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因为我在等待。我要等一个真正能让我动心的女孩子。她在人群中,可也不在人群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像两弯月牙儿一般皎洁可爱。但是他老是找我说话。我认为这是因为他这个人太好奇也太喜欢恶作剧,他希望弄懂我的怪异,然后将这种怪异公之于众。他在我的心中就是这样地恶劣。
      他过来拿我的书包,我和他抢夺了起来,最后能带我离开的那个药瓶掉了出来。林牧阳把这个药瓶捡了起来:“姚远,你想杀死你自己?”他的脸色白得没有了一点颜色。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不遗余力地去抢夺我的药瓶,因为它我就可以和身边的一切永别了,这个残忍的世界从此便与我无涉。
      “你这个不要命的傻姑娘!我知道你自杀过,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么恶毒地再次杀害你自己!难道你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吗?”林牧阳的眼神总是这样地富于召唤力,可是这点带着火焰的召唤力和我向死而生的冲动相比,真的是太微小太不值得一提了。我发了疯地去抢夺那个给我希望的药瓶,林牧阳后来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地渴望去拥抱死亡,这样地希望自己化为灰烬永不复生。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药瓶抢过来。但是我可以再去买,只要我希望死去,那么我终究会成功,没有人可以阻拦。我咬着嘴唇,狠狠地瞪了林牧阳一眼,然后往外走去。我确实没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可是我也没什么再死赖着活下去的理由。林牧阳拦住了我:“姚远,给我一个下午好吗?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会有让你想要活下去的理由。”我很想甩掉他的手,然而我居然好奇了,好奇他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让一个决心死亡的人来重新面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我竟然答应了。我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也许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绝望,也许我还在期待着什么?我不能明白我自己。
      这个下午让我感觉到自己灰暗的没有尽头的生活居然有了一丝的亮光,就像奇迹出现一般。林牧阳为了我确实煞费苦心。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做水镜庄园。那是我梦中的桃花源。站在远处看时,湖水很浅,似乎也并不流动,同时水又清澈得近于透明。然而当你真正地蹲在湖水旁边时,你才会发现水是流动的,只是那样地曼妙而不动声色。
      林牧阳几步就从水上的青石跳到了对面:“姚远,快过来啊。”我从小就缺乏平衡感,我不是惧怕水流,这世上也许早就没有让我惧怕的东西了。我刚走上第一块青石就滑倒了,任溅起的水花调皮地跃上我的脸颊和衣服。林牧阳慌忙跑了过来,把手伸给我,然而我却赌气地坐在水里:“就不起来。”我感觉到水流从我的身边慢慢流过。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想法。难道我是在对林牧阳撒娇吗?似乎是这样的。林牧阳看着我生气的样子笑了起来:“你真是很怪异呢,不过怪异得可爱。”说着他也坐到了水中:“两个怪异的人,哈哈。”我抬头看他,这时阳光降落在他的脸上,让我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溅起的水花近于透明。在这个世上,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与我比邻而居。
      坐了一会儿,林牧阳拉我起来,我也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了他。晚霞中的水镜庄园有一种圣洁的美,就像神明降临时的灵光一现。我看着那些仿古的素朴的庄园,对林牧阳说:“我真希望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牧阳说:“我就是这样的想法。自从我来过水镜庄园后,我就希望住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最好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我们可以一起大声地歌唱。”“只有孤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林牧阳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没有我的心境。你不必为了同情我说这样的话。”“姚远,你真是个任性而幼稚的姑娘。你了解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仅仅是同情你?”我很惊奇地看他,在我的感觉里,林牧阳一定是个幸福的孩子,只有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才这么地没心没肺,这样地不知天高地厚。“那么姚远,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我点了点头。“我也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也受了很重的伤。”“你怎么知道我是单亲家庭?”我很惊讶地问他。“因为我一直在注意你啊。我们太相像了。”林牧阳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表情,很重很重,似乎是一朵快要滴落下来的乌云。“我从小就是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我妈妈和爸爸两家有着什么样的仇恨,我只知道他们彼此憎恶。没有人是真正爱我的,虽然他们一直在争夺我的抚养权。我经常被问的就是:你到底是爱爸爸还是爱妈妈?我想说我都爱,我想说我希望我也有爸爸也有妈妈。可是我必须选择。而我只是个孩子。记得是十岁那年的寒假吧,要过年了,爸妈勉强地带着我去爷爷家里吃团圆饭。可是妈妈还是和爷爷吵了起来。当时的情景就是,我的妈妈和她的敌人——我爷爷一家,有爷爷、爸爸、叔叔和姑姑,他们都是我很爱的人,站在两边,问我:这个节你跟谁过?你知道吗?当时是一大家子人,一大家子成年人,都在看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谁也不想得罪,谁也不想放弃。可是他们一直问我:你到底跟谁?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头都会剧烈地痛。”我的心也被扯动了,我想没有类似经历的人真的很难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幸福的人会有不幸的感觉,但是不幸的人却格外地能体会到幸福的触动,哪怕就是短短的一霎那。“我跟了妈妈,不幸的是,那是个野心勃勃的而又粗暴的女人,虽然她有自己的事业,虽然她是那样地优秀,但她失去了孩子的爱,我对她只有恨了。我厌恶野心勃勃的女人。跟着改变的还有爷爷一家。爷爷、叔叔、姑姑都是我很爱的人,可是他们再也没有理会过我。我曾经去找过叔叔,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从小就是他的小跟屁虫,然而他是那样地冷漠,他的眼神冷漠得让我发冷。我知道,这场并不因我而起的不幸婚姻,却完全地投影到了我的心中。”林牧阳突然站起身来,说:“大人们都是自私的。他们争夺我并非因为爱我,只是因为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是多么成功的父母,因为她们的孩子愿意为了她或者是他丢弃另一方。成人的世界多么残忍啊!”他的颀长的身影立在面朝着湖面的堤坝上,是坚决的,似乎要斩断些什么。“我转学是因为妈妈,我再也不愿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把自己当作赌注押给了她,她却让我输得不名一文。那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是生意上的不顺吧,她回来就大发脾气,我不是个平和的性格,就顶了她一句,她想也没想就用刚脱下的高跟鞋砸我,一共三下,我只知道血从我的耳根处流了下来。我发疯地怒吼:‘你有本事把我的耳朵给扯下来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这个疯女人,你去坐牢吧你!’”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那个男人甩给我的那记耳光,想到我也是那样声嘶力竭地咒骂着那个畜牲。“她只是不停地用棉花和纸巾擦着我脸上的血,我只是不停地吼叫。后来外婆把我送到了医院,诊断是马上缝针。医生问我是不是打架弄伤的,外婆回答说是我自己跌倒的。她们是多么地虚伪啊!缝针的那个位置因为连着骨头是不能打麻醉药的,我就清楚地听着针从自己的肉里穿进去,又抽出来,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身上所有的位置都被冰封了。”林牧阳的父母也是残忍的,他们的婚姻仿佛就是为了联手打造一场伤害孩子的好戏。“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所以我转学,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生活,他们两人供给我生活费。”虽然林牧阳来到我们班两个多月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关注过他,我只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中,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看似幸福男生的来龙去脉。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我从小就在打骂中长大,背负着两个家庭旷日持久的积怨,然而我就不曾想到去死,该死的不是我们,姚远。”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短的一个下午就让那个多事的、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林牧阳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不幸的孩子。我们都被丢失了。“姚远,你记得我曾经说过在等一个让我真正动心的女孩子吗?我等到了。姚远,做我的女朋友吧。让我来保护你。让我给你一个真正的桃花源。”林牧阳慢慢地把手伸给我,我居然没有太多思考,似乎也缺乏必要的羞涩,就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我觉得时间开始旋转着前进,一日长于百年。

      四、那时候我们太年轻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证明我错了。我和林牧阳是太像的人,而太像的人是不能在一起的。我们都太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我们容易苛求最爱的人,爱是不能过度的。林牧阳的性格是两个极端,就像我之前认识的他和之后认识的他完全是两个人那样。他一面光芒万丈,一面冰冷入骨。他是那样地容易从他性格的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沐浴阳光时他就是阳光,可是走入黑暗时他就是茫茫的黑夜了。但是那时,我们这两个还很幼稚的孩子,是很难预料到这一点的。我们只是在彼此的身上,发现了爱的光亮。
      因为林牧阳我开始学着昂扬。因为我的生命有了投奔的地方,在不久的将来,我和林牧阳就可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与现在完全隔绝地生活,在那里我们不认识任何人,只有我们两个,可以每天晚上坐在草丛里,和着月亮的影子大声地唱歌。
      从那天起我开始写厚厚的日记,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了。
      高考时我进了一所重点大学,而林牧阳是三本。所有的考试都不会是完全公平的,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貌似的公平。林牧阳确实比我聪明,但他也确实没能上到一个好学校。他表面上满不在乎,可是我知道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慌张的,他是一个那样自尊又自卑的人,他希望我是一个弱小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是需要他保护的。他需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和能力非凡。不过还好的是我们在一个城市读书,所以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上大学后我便不能再靠着亲戚们接济了,我已经成年,已经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每个周末我都忙着赚钱。因为这个我过早地沦为了廉价劳动力,辗转着吆喝自己低廉的价钱。林牧阳对这个是很不满的,他的生活费依然由他的“罪恶”的父母源源不断地供给。他情愿多开口朝父母要一些,也不愿意我为了那些工资与劳动极不相配的工作去奔波。可是我从来都不会那样地心安理得。为这件事情,我们时常发生冲突。
      另一个让我身心俱疲的事情就是寝室关系的紧张。我始终对和人打交道这件事情充满了恐惧。我认识了凌乃禾。我始终都弄不明白我和凌乃禾之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可能是敌人,可是好像又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对彼此的感情都是很复杂的。凌乃禾的爸爸是省委某个部门的副部长,所以这位大小姐的蛮横也显得是那样地理所应当。但我们关系的破裂是从她认识林牧阳开始的。凌乃禾毫不掩饰地说她爱上了林牧阳,而且摆开了阵势要跟我进行一场争夺大战。
      我尽量地躲避着凌乃禾,我要挣钱,还得保证学业不会拉下,我越来越少地呆在寝室。凌乃禾不是个复杂的人,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有些天真的人,所以她对我的伤害也就显得那么地直接和不加掩饰。因为受到伤害,我憎恨所有的人;因为受到太多的伤害,我原谅了所有的人。
      凌乃禾对我的忍让显出了相当的愤怒,她认为我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我不得不承认喜欢林牧阳的女孩子真的很多,可是我觉得林牧阳既然选择了我,他就一定有深爱着我不愿意离开我的理由。就算有一天林牧阳喜欢上了别人,我也会尊重他的选择。这并非因为我不够爱他,我确实不想失去他,但是我们都受了太多的伤害了,就不要因为这些再互相伤害了。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爱他就可以为他放手。
      凌乃禾的攻击是全方位的。她先是号召班上的同学都不要理睬我,但是这一招对我来说委实没有什么用处。在教室里我只要有个位子可以听课,在寝室我只要有张床可以睡觉就可以了。我可以不和身边的人说一句话,也可以忍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夹带着恶意的飞短流长。我对别人是根本不在乎的。我愿意把自己完全地掩埋起来。
      于是我放在寝室里的东西就经常被扔在门外,晾在走廊里的衣服也常常自己跌落下来,出门去洗把脸回来的时候门就被锁上了。我忍受着一切,我不想争吵,我愿意变成一截木头,让凌乃禾这些精力过剩的人去敲打去吐口水吧。我更愿意把时间用来挣钱,用来睡觉。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回到寝室的时候发现被子被扔在了地上,上面被泼上了水,拿起来的时候沉甸甸的。寝室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安静,每个人都假装睡着了,其实要在以前,这些疯丫头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我知道她们在等待我的爆发,等待着我的歇斯底里,等待着我和凌乃禾爆发那场她处心积虑要挑起的战争。我还是没有发火。我把所有的厚衣服找出来铺在床上坐了一个晚上。
      我在想我的桃花源。我情愿相信现在的和之前的生活都只是一个幻影,一个鬼影幢幢的噩梦,我等着梦醒的那一天。也许比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凌乃禾。她每个打败我的计划都被我的不生气给击败了。
      但是凌乃禾也确实是个奇怪的人。她似乎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有一次她们通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寝室。我在寝室是没有响动的,所以在与不在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你怎么不敢接我的电话呀?”“你就是害怕,还上课呢,从七点到九点你一直都没有时间?我才不相信呢。”不知那边又安抚了些什么:“我本来生你的气了,想再也不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给你打电话,我就是这么地容易动感情……”我开始糊涂了。既然凌乃禾和她的男朋友是这样地难舍难分,她为什么又要来抢夺林牧阳呢?难道是因为看不惯我?是为了利用感情的打击把我斩于马下?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大学四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凌乃禾的男朋友,她也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男朋友,并且一直对林牧阳一往情深。
      大三的时候我找到一份待遇很优厚的家教。但条件是晚上要住在那家。我本来是不打算去的,但是双倍的收入还是让我动了心。我瞒着林牧阳去做了这份家教。我要教的是个初三的孩子,他的爸爸开着车来接的我。那是个很有派头的中年男人,谈吐相当地得体。他一路上细心地询问着我的个人信息,就像是在关爱一个晚辈一样。
      正是这些询问让我不安起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走向一个危险的境地,虽然是不确信的。但是这时我已经没有理由去推辞了。在上楼前我借口去给林牧阳打了个电话,他一听就急了:“姚远你真是被钱迷了心了!”“牧阳你什么都别说了,赶快赶过来。”我告诉了他详细的地址。他还要再数落我些什么,我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我尽量地拖延时间,我在计算林牧阳能赶过来的时间。那个男人果然是不怀好意,在林牧阳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我的上衣都撕开了。他的一只手就可以把我的两只手完全地控制住,然后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费力地解着我的衣服。我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个世上的人有多么可怕,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那样地没有气力,这些让我更加地绝望,我只能想林牧阳尽快地到来。我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感觉到自己在被不停地扭动着。林牧阳在门外使劲地敲着门,这个男人显然是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放开了我。我冲过去打开了门,林牧阳把满脸泪痕的我推到一边,然后就和那个男人扭打成一团。最后的结果是林牧阳用一个凳子的角砸破了那个男人的脑袋,然后扔下那个昏死过去的混蛋,把我拖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我们到了林牧阳租的房子里。他是个跟别人合不来的人,所以从来上大学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外面住。一进门他就恶狠狠地把门关上了,回过头来拼命晃动着我的肩膀:“姚远,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安安心心地呆在学校里?你是那样地容易受到伤害!”“我也不知道今天会是这样,而且不是什么也还没有发生吗?”“什么也没发生?姚远,你还想发生些什么?让那个王八蛋把你给糟蹋了?你就是这样的要来伤害我吗?”“林牧阳,你何必要说得这么难听?难道今天的事我是有预谋的吗?”我的泪落下来,心里也簌簌地落下了泪。“不是的,姚远,我只是太着急了,我只是太怕失去你,你对我来说是那样地重要!我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你,我的世界将会怎样!我现在只有你了!”他说着抱紧了我:“抱紧我,让我感觉到你是属于我的!”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牧阳的爱是炽热、专断、不允许有任何瑕疵的。他有时使我感到恐惧万分。他恨不得把我整个地吞进去,否则他永远都是那么地惶惶不可终日。似乎只要他稍不注意,我就会丢了似的。
      他动情地吻我,我回应着他,但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开始隐隐地觉察,我并不适合和林牧阳相伴一生。他是那样地苛求我,而我却是很现实的,我知道人只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在很多个时候就必须委曲求全。
      那个晚上我依旧没有留在他的房间里,其实也不是我多么看重那一纸文书,只是因为我不想落得个不回寝室的恶名,它会把整个的我毁灭得荡然无存。其实也许我还有另一层用意,我要用更多的时间来衡量我和林牧阳的感情是否会是我们之前期待的那个样子。
      可是我们的感情因为我陷在其中,所以是无法打量和评判的。
      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我以为是个很好的和凌乃禾和好的时机,但是没有想到这却把我们的关系弄得更糟。
      那天我回寝室拿东西,听见凌乃禾在床上呻吟。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开始时是不愿搭理我的,但是当时寝室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她痛得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把我送到医院里。”我想我是没有办法把凌乃禾背到医院里的,其他的男生我确实也指挥不动,就打电话把林牧阳叫了过来。林牧阳背起凌乃禾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现过了一道羞涩而美丽的光。
      我们把凌乃禾送到了内科,医生一看便说胡闹,快送到妇科去!凌乃禾怀孕了。可是她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有过男朋友。那么,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呢?凭我的直觉,他一定是那次打电话的那个人,可是我跟凌乃禾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快四年了,这个都已经造成既成事实的男人为什么从来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呢?
      凌乃禾更加地痛恨我,因为我知道了一件本不该我知道的事情。
      在林牧阳走后,凌乃禾说:“既然你知道了,那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孩子的爸爸就是林牧阳。”“不可能,他一直没有接受你。”“每个人都有他不清醒的时候。既然这样,姚远我奉劝你一句,趁早收手,要不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不好看。”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个一直苛求我的林牧阳,那个我一直信任万分的林牧阳,那个说要给我一个桃花源的林牧阳,就这样地隐匿无踪了。我一直因为自己的隐忍可以击退凌乃禾所有的进攻,但是我最终还是被她击败了。可是他们两个与我时刻相关着的人,要花多少心思,才能瞒得滴水不漏呢?
      我冲出了寝室,没有任何意识地就走到了林牧阳租的房间里。他正在房间里面看碟子。“林牧阳,我们分手吧。”“为什么?你又怎么了?”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为什么?你还要回过头来问我吗?你不也去医院了吗?你不是也知道凌乃禾怀孕了吗?这还不够吗?”“姚远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没错,我知道凌乃禾怀孕了,那跟我们分手又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好一个没有关系!凌乃禾一个人就可以怀孕的吗?”“姚远,你是说,凌乃禾怀孕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谁呢?这个神秘的地下男友?这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姚远,你就是这样认为我的吗?这个凌乃禾,真是个到处乱咬的狗婊子!”
      林牧阳为了证明他自己的清白,把凌乃禾切切实实地教育了一顿。我没有看到这两个似乎没多少瓜葛的人怎样地展开又是怎样地结束了这场战争,我只知道最后凌乃禾承认是她诬陷了林牧阳,只是因为我们知道了她的秘密,而且因为她真的爱着林牧阳,也实在是不愿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凌乃禾后来做掉的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和林牧阳都感到我们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这是我们互相伤害的开始。我们因为相似而走到一起,同时也因为相似而背道而驰。
      现在想来,并不是凌乃禾或者是那个中年男人给我们之间造成了怎样的不可弥补的裂痕,而是许多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让这个一直处于潜流状态的裂痕浮出地表,就像一栋年久失修的木房子,平时你也许感觉不到它的摇摇欲坠,只有在阴雨天的时候,当雨水从墙上的裂痕中逐渐地侵蚀进来的时候,你才会觉得这个房子确实有了裂痕。我和林牧阳的裂痕是天然的,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潜滋暗长。这是由我们的性格决定的,是由我的沉默隐忍和林牧阳的苛责脆弱共同造成的。之后的这段日子,这个裂痕就这样不断地扩大,直到无可挽回。

      五、误入桃源深处

      但是这次我们还是和解了。我们去长江坐了一次轮渡。林牧阳说我们之前所有的不愉快就像这江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就要找到自己的桃花源了。有些浑浊的江水在我们的脚下逝去,它的流淌具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力量。林牧阳拥着我说:“姚远,让我来保护你,你从此不会再受一丁点的伤。”我差点落下泪来,江面上迎面吹来的风让我把眼泪咽了回去。
      如果那时候我们就分开,今天我们又都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可是我们还是这样轻易地就和解了。因为年轻,因为孤独,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更因为我们都深陷其中,所以虽然我们都时常地反思自己和对方,时常地反思我们经营了五年之久的爱情,可是我们却始终无法对自己、对对方、对我们所共有的这段感情,得出一个正确的具有预见性的考量,也无法阻止我们后来无休止地互相伤害,直到走到一个无可收拾的境地。
      看似遥遥无期的毕业还是到来了。我和林牧阳终于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了。他签到了云城一所中学当老师,我也考取了那个小城的公务员。我们就像两只飞出去太久的小鸟,终于可以落回到自己的巢里了。
      离开学校的那天,凌乃禾还是不忘嘲弄我一番:“姚远,我不会放手的,我们俩的战争还远没有结束。”她指了指在楼下等着我的林牧阳说:“他一定会是我的。”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那天的太阳亮得发白,又有些发黑。“我已经找到我的桃花源了,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战争,也永远不可能会有什么战争。”我就要和我的林牧阳去我们的桃花源了,我们从此不会有任何的烦恼了,我们不会再被任何人所伤害了。
      到云城的那天,林牧阳拖着我们两个的箱子,在大路上快乐地走来走去。“姚远,小城市多好啊!这么少的人和车,不怕被挤到,不怕被撞坏。”说着还回过头对我做了个鬼脸,这时一辆客车从他身边擦过,他立刻说:“看来这个城市里的司机不太厚道。”我们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仿佛能飞到很远似的。林牧阳性格中那阳光的一面,是多么地美好啊!我对他阳光的那一面,是永远也不能够忘记的。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喜欢云城,它里面有很多的树,把这个城市仿佛都染成了干净的绿色;路旁的每家基本上都养花,旁逸斜出的花儿美丽却不招摇,路人也从不采摘,看来这城里的人多是爱花之人,就爱着那悄悄开放又悄悄萎谢的花儿;而且云城的色彩是清晰的,红的自是红的,绿的自是绿的,红的自是红得热烈,绿的也自是绿得浩荡。在云城里面,人整个地就闲适下来。
      我们同居了。我笃定自己会成为林牧阳可爱的妻子,笃定我们会相互珍视直到垂垂老矣。我们按几年前的规划那样有条不紊地生活着。我不愿意太早结婚,我打算先等两年。因为我不愿意一工作就给别人一种没有责任心的感觉。其实也许我已经是有些隐约的担心在里面了。可是我还是情愿相信我和林牧阳找到了我们期盼已久的桃花源。我在日记中写道:“我和牧阳已经找到了我们可以安顿一生的桃花源了。”
      每天早晨起来,我都有一种分外温暖的感觉。林牧阳的睡眠不好,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翻腾很久才能勉强入睡,我不得不先照顾他睡下,然后自己才能睡觉。严重缺乏睡眠让我总是困倦不堪。但是我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我和自己深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早上我要先起来给他准备早饭,而林牧阳这个家伙总是要叫很多遍才会很不情不愿地起床,然后胡乱吃点东西就赶去上课。他真像个任性的孩子。
      收拾完碗筷后我便要匆匆地赶去上班。我通常要早到半个小时左右,把办公室的卫生打扫一遍,把开水烧好,然后再把空调调到不冷不热的温度。这是一个机关里初来乍到的人必须做的事情,为了这份工作,为了我和林牧阳那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小家,做这些我都是那样地心甘情愿,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抱怨什么。
      我想我没有林牧阳那样地看重家庭,他把家庭看成全部,而我却喜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使我充实。对一个人来说,他肯定是无法脱离这个社会完全独立地存在着的,而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就必须先在这个社会上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虽然不见得要多么高多么显赫,但至少不要太低才好。工作可以让我们看清自己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公务员的工作是异常无趣的,是朝九晚五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的生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可以说,如果你愿意好好干,你是可以做出一些事情的。当然,你的业绩未必会被别人认可,甚至会因为你的业绩而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我重点大学学生的身份,也因为我自己的勤奋,因为我对电脑知识的熟稔,部门的领导们经常把一些任务交给我来做。为了应付这些经常是突如其来的任务,比如说是哪个领导第二天在哪个重要会议或者开幕式上的演讲稿,省里面催得很急的一份文件,有时还要去客串一下接待团、□□办什么的,所以我经常要加班。工作上的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我还可以撑下去,但是林牧阳的反应却让我感到腹背受敌。
      有一天,因为要接待省里面来的一个采访团,我回去得很晚。为了让这个采访团对我们的工作能做出一些更加正面的报道,我喝了一些酒,因为官场里有一句话:喝酒多不多,关系铁不铁。我的酒量不大,所以在楼下的时候已经快要走不稳了,感觉脚是软的,地面也是软的。我抬头看时,已经看不清哪个窗口是我和林牧阳的家了,每个窗口的光都是昏昏的一团,向四边扩散着它们的光晕。
      我摸索着钥匙,可是怎么也不能把钥匙对准钥匙孔。林牧阳听到了我的响动,把门打开,然后怒气冲冲地把我拉了进去。他把我扔在了沙发上,我用力地睁着眼睛,看见他的表情很可怕。“今天又有什么特殊任务,未来的大领导?”“没,没什么,就是省里面来了一个采访团,领导带我去接待了一下。”“你只是去上班,接待工作是你八个小时之内该做的事吗?”“上班了就得服人家的管,谁让人家给你开工资呢?我好晕啊,牧阳,给我倒杯水吧。”林牧阳带着情绪给我端来了一杯水,我喝了一口便跑到卫生间里大吐起来。我没有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都是酒和胃里的酸水,直到吐得胃中空无一物。“你这完全是自作自受!”“牧阳,别说了,我想睡一会儿。”“你还睡什么?你老是这样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你就这样地毁灭我们的桃花源!你每天花枝招展地出去,又烂醉如泥地回来!你真是个疯狂的女人,你和我那个恶毒的妈妈是一路货色!你们都是那样地自私、虚伪、野心勃勃!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个权力欲望这么强烈的女人!我真恨不得把你彻底地毁掉!”我闭着眼睛听着林牧阳这些恶毒的充满怒气的诅咒,虽然我的意识并不是那样地清醒,但他的怒吼确实让我觉得胆战心惊。那个黑暗的林牧阳降临了。虽然我尽量地迁就着他,希望把他体内那个黑暗的林牧阳给彻底地清除出去,但是我还是失败了。我无法改变林牧阳。残酷的童年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再也拔不出来了。他希望的我,是一个可以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我,我们的桃花源也不再要有第三个人了。
      我不知自己到底是沉睡了过去还是昏睡了过去。等我稍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横在沙发上,而林牧阳正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忽然间觉得无比的失望。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再思考一下:我们到底还能在一起吗?我们还能背负着背道而驰的对方走多远呢?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真正的冰冻期。我每天还是为他准备好食物,履行着我作为一个妻子所应尽的所有义务,但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丧失了些什么,而且这种被丧失的东西正在更彻底更迅速地丧失着。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里,林牧阳最讨厌工作狂,可是我偏偏地变成了一个工作狂。
      凌乃禾不失时机地出现了。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拿到了我们家、林牧阳和我的号码。接着她就不停地往这三个号码上打电话,就像一场接一场的战争那样。她还是那样固执地要得到林牧阳。她的电话林牧阳是一律不接的,最后他干脆把他的手机给停掉了。我们还可以把家里的电话线也一起拔掉,可是我不能停掉我的手机,领导同事随时都有可能有事找我,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停掉手机的原因。所以凌乃禾就不遗余力地伤害我,每次听到手机的铃声我都要发疯了。
      而对于凌乃禾的骚扰电话,林牧阳虽然也是很愤怒的,但他对我不停手机的做法更为不满。“你不怕神经衰弱吗?每天守着你的那个催命一样的手机?你单位上的人找不到你又能怎样?天又塌不下来!”他似乎忘记了凌乃禾是因为他才这样地伤害我。我真希望这时候他能去和凌乃禾面对面地谈一次,把该说的话都给说清楚,也许这件事情就会有个结果。可是他似乎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件事情与他无关,而且不无鄙夷地认为只要我停掉了自己的手机,整个事情就会结束了。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的林牧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是我的选择跟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吗?

      六、一场以为还要回头的逃亡

      为了躲避林牧阳的嘲讽,我住到了单位分给的单身宿舍里,每天我都要和自己的手机做斗争,我开始出现轻微的耳鸣,就像深谷里穿行而过的风在我的耳边不停地游荡。
      这时省里面组织了一次辩论赛。我本来是个不喜欢参加活动的人,但是部门的领导还是大力推荐了我。单身生活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看书,所以说对于这次的辩论赛我的准备是很充分的。我在台上居然是那样地犀利、敏锐、一针见血。因为打辩论赛的关系,领导允许我暂时不用工作,我就把手机给痛快淋漓地关掉了。
      我所在的代表队打进了决赛,虽然我们最后没有拿到冠军,但是我却意外的得到了最佳辩手的称号,于是我认识了魏来。魏来是这次辩论赛的颁奖嘉宾,他是省里一个部门的副部长,四十岁不到,是全省最年轻的副部长。不得不承认的是魏来确实很有风度,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如果没有人介绍我绝想不到他居然已经是副部级的人物,但他的沉稳确实又使他散发出一种长者的风度,让人如沐春风。他把奖杯递给我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姚远小姑娘,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我很自然地报以一笑。
      因为辩论赛的关系我的能力得到了更多人的承认,但同时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攻击。
      首先就是林牧阳,他很嘲讽地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这个垃圾丢掉后是不是很轻松啊?看来真是我拖了你的后腿,没有我你立马就可以青云而上了!我果然没有说错,你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为了你所谓的事业就可以把什么都丢掉了!你每天都对着你的领导们摇尾巴的时候,你就不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恶心和肮脏吗?你这个笨女人!疯女人!”他似乎是有备而来,根本不给我任何辩护自己的机会。“姚远,你给我好好地听着,你这样下去是会后悔的,你就象是在登一座高山,你为了征服它而抛弃了你身边的所有,直到你登上山峰,才会发现山顶上不仅空无一人,而且连根草也不会有!”说完后他就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我就那样茫然无措地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盲音,就像晚上耳鸣时的感觉一样。
      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你让别人忍气吞声,一种是别人让你忍气吞声。为了自己不对别人忍气吞声而且还要让别人忍气吞声,单位上的关系是很难处理的。大家当面的热情和背地里的攻击让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真正成了一个无比恶毒的女人,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我的睡眠本来是很好的,一躺下就可以睡着的那种,但是因为林牧阳,因为凌乃禾,因为太多要让我对他们忍气吞声的人,我开始不断地失眠,最后就算勉强睡着了,也是大段大段地做着噩梦。我之前所以为的桃花源,就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四面楚歌的战场,随时都让我感觉到草木皆兵、尸体横陈。
      我觉得我需要一场大的逃亡,虽然要逃到哪里我没有丝毫的概念,但是就现在我和林牧阳的关系,还有我在单位里的处境,我不得不考虑自己要进行一次短暂的逃亡。在我出去躲避一段时间后,我身边的一切也许就会发生变化了,虽然可能只是一点点,但是有一个给我安静的生活的空间就足够了。我和林牧阳的关系在彼此分离一段时间后也许也会有所起色,也许他会想起我的好处来,虽然我现在在他的心中已经不值一提,甚至劣迹斑斑。
      我获得了一个绝妙的逃亡机会。省里一年一度的业务考核我考了第八名,而按照惯例,考核的前十名都要抽调到省委机关去。这次主管抽调工作的正好是魏来。他来考核我的时候显然是吃了一惊:“姚远小姑娘,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想要变成一节竹竿吗?”我打量了一下自己,我确实干瘦发黄。“魏部我没有刻意地去减肥什么的,我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他没有追问下去,他是一个很尊重别人感受的人。“那就到省里去改善改善伙食吧!”他的笑声很爽朗,让我乌云重重的心中吹开了一丝明朗的缝隙。
      我的档案已经被调到省里了。我就要离开云城了。在我的计划里,这次的离开是暂时的,是还要回头的。我和林牧阳都是因为喜爱云城所以才把工作签到这里的。我们从来都不叫它云城,我们称它为桃花源。我相信我和林牧阳还会走到一起,还会共同地来经营我们的桃花源。我们现在只是需要一次短暂的分离,让自己仇恨的对方消失,让自己深爱着的对方回来。我没有林牧阳认为的那样野心勃勃,我只是做好了我自己分内的事情,只是因为这些分内的事情得到了一些额外的报酬。
      我觉得我该去和林牧阳道个别。我们以后还是要互相照顾一辈子的。
      我来到我们租的那个房间的时候,林牧阳正歪在宽大的床上睡觉,床下放着横七竖八的酒瓶子。他就那样胡子拉碴地躺在那里,脸上布满了倦怠。屋子里面扔得乱七八糟,我已经认不出这曾经是我们那个幸福温暖的小家了,整个房间飘荡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我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可能是我的响动吵醒了林牧阳,他醒了过来:“姚远?你回来了吗?”我对着他点了点头。我很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对我大吼大叫,也许是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互相伤害得已经足够了。
      我坐到了他的身边,他搂着我的肩,并把我的头靠在了他的身上。这时候的我们真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夫妻。“你总算是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林牧阳就是这样一个自尊又自卑的人,从我们俩爆发战争,他就在等着我回来乞求他的原谅,然后他再大度地宽宥我。我讨厌他这个样子。对自己的爱人,也是这样的非要分出个高低上下吗?他没有对他之前对我的种种伤害表示出任何的歉意,也许他真的以为我是来摇尾乞怜了,是来负荆请罪了。
      他把我抱住,开始拼命地亲吻我,他的口腔里满是呛人的酒气。我用力地推开他:“林牧阳,我明天就要到省里去了,我的档案已经调过去了。”还没等我解释清楚,林牧阳就突然地暴怒起来:“你的心怎么这么野呢?你为了升迁你就一声不吭地丢下我,飞上你的高枝去当凤凰了?你真是太可怕了。所有野心勃勃的女人都会不得好死的!”“我还会回来的。”“你?还会回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处心积虑地得到了这个机会,你会放弃吗?你渴望权力,你从一开始就想从这个小城跳出去!”“如果我一开始就想离开云城,那么我何必要跟着你背井离乡地来到这里?”“就算一开始不是,那从你进入官场的时候就是了!你学会了争斗,并且热爱上了争斗!你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姚远了。我的那个姚远死了。”这个林牧阳让我越来越感到陌生了。我无话可说。我想我们真的需要这场分离。
      就在我打算出门的时候,林牧阳又冲过来拦住了我。“姚远,我喝多了,你不要走。”我很想不要回头,但是我还是重新坐了下来。我可怜林牧阳,我在拯救我们这对还没有成为夫妻的夫妻。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了,我去外面买了点菜做好了晚饭。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自顾自地向嘴里划拉着饭。我们都没有心情出去散步,就躺在床上看电视。我温存地抚摸着他宽阔的肩膀,并轻轻地吻着他的面颊。但是他没有丝毫反应,只是不停地把电视的频道换来换去。我不能自讨没趣。我自顾自地睡着了。
      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地覆盖住了,我看见林牧阳在我的身上用力地动作着,他的身上、额头上都已经是大汗淋漓,他的身上烫得像着起了火。我也开始拼命地吻他,我们是这样地爱着对方!可是我们却又在不停地互相伤害!我和林牧阳,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到一起来的啊!又为什么要为一个又一个的小事吵得面红耳赤!林牧阳忽然掉下泪来,我似乎从来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他这次确实是掉泪了。“姚远,不要离开我!一天也不要离开我!”“我只是去工作一段时间,我还会回来的。”“一天也不要!你是我的!去跟你的那些领导说,说你不要去省里了!”“单位上安排的事情是不能随意变更的。何况我的档案已经调到省里去了。”“你要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和我商量一声?或者是,你就是为了逃避我?”林牧阳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了。“牧阳,如果我们俩还是好好的,我想也不想就会放弃这个机会,我不希罕什么职位什么权力!我每天只要有事可做,可以养活自己,和你好好地过日子就可以了。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后,我觉得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分开一段时间?就因为我们吵了几次架吗?你见过哪家的夫妻不吵架的?”他又忍不住地愤怒了。也许他并不认为他给我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我们都给对方一年时间好吗?就一年!一年以后我就回来,如果我们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觉得自己是那样地离不开对方,那么我们就结婚,我就安安心心地做你温顺的小妻子;但是也可能我们发现对方并不适合自己,那么我们就把这段感情收尾。”“你就是想要第二种可能对吗?姚远你为什么要这样?”林牧阳突然失控地大哭了起来。“牧阳,我也是那样地希望没有这个第二种可能!可是如果不适合的人勉强在一起,只会造成更大更无法弥补的伤害!”“谁说我们不合适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你更适合我,也不会有另一个人比我更适合你了!”“如果你是这样地确信,那么你为什么不敢给你、给我一个思考的时间呢?”他无言以对。我们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
      “好吧姚远,我接受你的考验。”林牧阳打破了这种沉默。“不,是彼此互相的考验。”“明天你就要走了,我跟你多说会儿话吧。”林牧阳整个地安静了下来。他讲起了他小时候的孤单,讲起他小时候一个人看着窗外数树上的叶子;说他喜怒无常的脾气,经常把冒犯他的人打得遍体鳞伤,而他自己也经常是负伤累累;他还说到第一次见到我的感觉,忧伤中却有种向死而生的力量,他说他笃定,这样一个被伤害够了的女孩子,注定是该得到幸福的,也注定是懂得爱的;他还说到我和他抢夺安眠药的事情,你这个傻姑娘,即使你对整个的世界都充满了仇恨,你也不可以仇恨你自己,更不要这么决绝地去毁灭你自己;他还说了他那次带我去水镜庄园的经历,我就知道你会爱上那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然后知道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逃脱死亡的地方;他还说到我们到云城那天他的心情,是格外地明媚,因为他和他可爱的妻子,终于来到了他们的桃源深处;当然他还说到了我们这几年来所做的伤害对方的事情,我都是因为太爱你,所以才太怕失去你,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只有你对我来说才是熟悉了的。我们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聊到了天亮,这个晚上,我们好像把自己这辈子又走了一遭似的。
      我清醒地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不能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了,他的心中总是有着莫大的委屈,可就是这种感觉也让我感到恐惧,林牧阳的爱太完全太沉重了,我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爱,真的是这么让人疲惫的吗?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可是我的心中还是涌动着脱逃的冲动,一个浪头刚刚平息下来,一个更大的浪头很快地翻了上来。

      七、我们还有桃花源吗

      我告别了林牧阳,告别了云城。
      我把行李放到分配给我的宿舍后就赶到单位上去报道。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会遇到凌乃禾。她就坐在我的位置上,用纤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挑衅地看着我:“怎么样?小姚姑娘,找到你的桃花源了吗?”这真是一次充满了讽刺意味的重逢。自从我的手机停了一段时间后,凌乃禾就再没打过什么电话,我以为我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她了。可是我真是太低估她了。对于我这次工作的安排,这位官家大小姐还真的应该记上一功。就是她的爸爸,那个炙手可热的凌副部长,和魏来一起点名要了我。可是我和魏来居然都是这样地不明就里。
      我咬着嘴唇告诉她说:“凌乃禾,你的目的已经部分地达到了。”“我会完完全全地达到我的目的的。我要的不只是林牧阳,我还要你在我的面前一败涂地。”说完这句话她就起身走了,我看见她在我对面的科室工作。看来我们之间的战争,真的像凌乃禾所预言的那样,远远没有结束。这真的是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冷飕飕的开始。我以为自己是暂时地逃亡了,没想到自己却是从一场不经意的伤害进入到了一场处心积虑的伤害之中。
      林牧阳每天至少要给我打两个小时的电话。我既感到甜蜜,又隐约地有些厌烦。跟他无尽的承诺相比,我更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同分担困境。这个人必须强大、无所不能。可是林牧阳只是一个小城的中学老师,而且是个不太称职的老师,他闹情绪的时候经常怠工,把他的学生晾到一边。每次我处于困境的时候,他除了能把对方臭骂一顿外,又做了些什么呢?每次都是我一个人把自己拯救出来。这并不是说他不爱我,愿意看我受委屈,不愿意成为我的救世主,他只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而他自己,却丝毫地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认为我所受的委屈完全是自作自受。这就使得我开始习惯于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压力与责难,虽然这常常让我感到力不从心。我渴望强大,如果林牧阳不能给我这种强大的感觉,我就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我没有告诉林牧阳我遇到了凌乃禾,更不会告诉他我们现在已经为了他而针锋相对。
      我的工作中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些低级的错误,尤其是在给凌部的文件里。但我看不出来凌部对我有任何的敌意,有一次他还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像一个真正的长者那样对我说:“小姚啊,你和乃禾是大学一个寝室的同学,就象我自己家的姑娘一样。乃禾从小被她妈妈宠坏了,不懂事,你要多帮助她啊。”凌部这番话使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看来他对我和凌乃禾之间的矛盾毫不知情。
      每次送给凌部的文件我都会仔细地多校对几遍,可是最后还是会出现纰漏。为了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我把写好的文件复印了一份,凌部文件里的问题确实不是我造成的。但是每次凌部都会对我表示出相当的宽容:“年轻人嘛,又刚从基层上来,肯定会不适应的嘛。再说了,小姚能从基层上来,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嘛,她的个人能力我完全信得过。”凌部的宽容简直要让我感激涕零了。我甚至还认为,像凌部这样通情达理的父亲,怎么会培养出凌乃禾那种恶毒的女儿?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文件每次都是直接送到凌部的办公室,难道凌乃禾可以先拿到文件修改后再放回去吗?
      因为我的频频出错,魏来找我谈了一次话:“小姚啊,上次去考核你的时候你就说自己遇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不是还没有解决啊?你的工作可不在状态啊。”“魏部,上次我确实是因为个人的感情问题状态出了点问题,可是现在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状态。”“那么,你的工作中怎么老是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问题?以你的素质,这些问题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我选的人不会选错的。”“魏部,请您等一下。”我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拿出了我复印的几个文件:“这是我交出去的文件,但是这些文件最后被人修改了。”魏来把文件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任何纰漏:“也就是说,有人在故意陷害你?”我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么,你认为这个陷害你的人是谁呢?”魏来抬起头望着我。我狠了下心,觉得我应该相信魏来,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是因为凌乃禾。”“嗯?你们不是大学同学吗?”魏来显然是觉得很意外。我就把我、凌乃禾和林牧阳之间的所有瓜葛都向魏来说了一遍。“对于我这次的调动,也许您也被利用了。我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可是我不认为凌乃禾这个小丫头有这样的心眼。她确实很刁蛮,但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她不会在背地里害人。”我觉得魏来的话也不无道理,凌乃禾对我确实是很恶毒的,但她每次和我的争夺都是放在桌面上的,都是公开的挑衅,她的坏心眼让人一眼都看得到,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掩饰。“那么,您认为,是另外一个人在整我?”“对。而且我或许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这也许在不久后就会得到证实。”我刚从下面调过来,又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丫头,我想没有哪个大机关的人会要来处心积虑地来对付我。“你先出去吧。”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不是凌乃禾,那么是谁呢?
      我对林牧阳越来越不耐烦了,我的脾气开始变得有些暴躁。我总是想挂断他的电话,工作上的不顺心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让我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姚远,你是不是变心了?”“林牧阳,你乱想什么呢?”“那你为什么老要挂断我的电话?不是要赶着和哪个男人约会去吗?”“林牧阳,你不要这么地蛮不讲理!”“我蛮不讲理?你说要出去把我们之间的事情想清楚,看来你想得够清楚了,你就是想要离开我,对吗?”“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想离开你,因为你一点权力也没有,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我泪流满面地挂断了电话,并把手机电池取了出来。
      为什么林牧阳总是对我充满了不信任?为什么我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是这么地十恶不赦?为什么无论我到哪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和事都注定对我充满了敌意?我本来跟林牧阳说好两个人都不要再互相伤害,可是我们都没有遵守诺言,我们更史无前例地互相伤害着,就像两只孤独的小刺猬,抱得越紧,伤得就越深。
      我不敢想,我们的这段感情还能怎样经营下去?
      为了工作中再避免纰漏,魏来让我每次先把文件先送给他审阅,他签字后再送给其他的部门。他说这就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一来我的文件里便没有再出现过什么问题了。我很感激魏来,对我这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小姑娘,这个在人际关系极端复杂的机关里步履维艰的小丫头,魏来的人情送得真是太重了些。
      我越来越依仗魏来。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我的救世主,一个能给我带来力量的人。可是也正是因为我对他的这份崇拜和依赖,最终把他的未来打得七零八落。
      魏来的儿子正在上初中,课程上有点跟不上,我就自告奋勇地去给他当义务家教,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用另一种方式还了魏来一部分的人情。然而我没有想到,这种善良而纯洁的举动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们说得那样地不堪。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为了名,为了利,为了自己一些见不得人的私欲,对别人进行着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污蔑。人就是这么个东西。
      我和魏来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很快被传得满机关风雨。当时正值领导班子的换届选举阶段。谣言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前一天还没有任何的迹象,第二天就搞得路人皆知。我想要去跟别人澄清,但是魏来说这种事情你说得越多,别人都传得越神乎其神,我们只有静观其变。
      可是事情没容我们想得太多就变得更坏了。有人写了一封匿名的检举信,投到了组织部,上面说我和魏来乱搞男女关系,在群众中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还说,作为一个副部级的领导干部,魏来同志居然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将一个能力很差的女人调到省里面来,并跟这个女人长期地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种人必须得到严惩!
      能力很差的女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要得到严惩?我觉得写信的人可恶至极!他这些长篇大论里面锋芒毕露的观点,有哪一条是得到证实了的?
      在知道被检举的那天林牧阳又对我破口大骂:“你真的有了野男人!还是你的上司,你为了向上爬连自己的□□都出卖!你这跟那些卖身的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有区别的话,那么一个是为了钱,一个是为了权,人家是明码标价,是摆在桌面上的,你只用和你的上司上床,你的官位就可以步步高升了!”我无心去追究林牧阳是从哪里听到了这些谣言,但是他的这番咒骂让我对他仅存的一点爱意都落入尘土了。
      “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从我的工作中不断地出现问题,魏来就预见到了今天这一步,陷害我们的这个人在布置一个棋局,不断地挑出我的毛病,证明我是一个能力很差的女人只是整个棋局的第一步,然后这个人就利用了我对魏来的信任而让我们更多地接触,最后的一步,也就是最精彩绝伦的一步就是,把魏来斩于马下!让这个如日中天的副部长永无出头之日!好一个棋中高手!“小姚,你的推断一开始就错了。让你工作不断出错的人并不是凌乃禾,而是她的父亲。”“凌部?不可能!如果他要挑我的毛病的话,他就不会一直替我挽回面子了,他总是说我年轻,刚从基层上来,总是原谅我的。”“这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当时选人上来的时候,他向我大力地举荐你,说你和他的女儿是大学同学,能力非常突出。但是后来我去查过你的档案,他并没有在审核表上签字!也就是说,他和选拔你到省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他和我一直是貌合心不合,这次领导班子换届,现任的部长就要外调了,所有的副部长里最有竞争实力的就是我和凌部。只要把我打下去,他基本上就胜券在握了。就算最后组织部查清我们俩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也必然会影响到选举的结果。为官,一忌贪财,二忌贪色,这两点随便哪一点公之于众,就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这样一个厉害的女儿,果然后面还有一个更为厉害的爸爸!“我知道他是个小人,可是我没想到他的动作是这么地快!真是迅雷不及掩耳!”
      组织部果然派人来调查我和魏来的男女关系问题,可是始终也没有调查出来个所以然。但是这个调查一直延续到领导班子换届完毕,延续到我们敬爱的凌副部长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凌部长,延续到我们部的所有力量都倒向我们新上任的凌部,延续到魏来在这个重新组合的政治势力中再无立足之地。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要去算计别人,所以我注定要被别人算计。有些人就是这样地喜欢把别人踩在脚下。我并不畏惧,但是我知道虽然在表面上同事们都还笑容满面,其实哪个人不是在后面戳我的脊梁骨呢?
      魏来打报告说要到基层去。这是现在他可以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凌部同意的批示很快地就下来了。魏来是一个很优秀的官员,他有才华,有预见性,但是他不缺德。他最多能够做到明哲保身,却无法和那些机关算尽的人相抗衡。他是一个真正的能拯救别人却不能拯救自己的英雄。不过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被自己所拯救。
      那天我去魏来家去给他的儿子上最后的一次课。回去的时候魏来出来送我。他们家的前面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林荫道,这时候是冬天,又是晚上,所以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很想和魏来多说会儿话,我想我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去基层不会太习惯吧?”“小丫头,你不就才从基层上来了半年吗?基层有什么苦的?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的,我可是上面下来的领导啊,哈哈。”魏来的笑声总是让人这么地豁然开朗,让你觉得前途永远是那样地光辉灿烂。“只是小姚,你还太幼稚,有时候还是看不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我走了以后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你不是他们的目标。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记住,难得糊涂。”“魏大哥,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哈哈,当然了,魏部听起来还真是有些别扭呢。”“魏大哥,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些事吗?我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呆很久,因为再过半年我就要回去翻修我自己的桃花源了。”“姚远,你这样不汲汲于名利让我觉得你是个很可贵的姑娘,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所倾心打造的桃花源未必就是你所想象的那个样子。它也许并不值得你去孤注一掷。”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我对云城这个曾经以为的桃花源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只是我从来没有勇气把这种想法如实地表达给自己。“不要问我应该怎么办,问你自己。你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我能说的就是这样。”魏来说着就转回了身,对我扬了扬手:“姚远小姑娘,再见!”魏来的笑容就像他第一次给我颁奖的时候那样:“姚远小姑娘,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完美!”看着魏来有些嶙峋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漫了出来。
      我站在林荫道的这头,魏来正慢慢地向着林荫道的那头走去。我突然向他跑了过去,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一个真正的妹妹对她所尊敬的兄长的吻,她尊敬他,可是也快要见不到他了。如果说这个吻里面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的话,我可以大声地说:是的,是有着我对魏来的不着痕迹的爱意的!我们已经被诬陷过了,我还要惧怕些什么呢?但是这点爱,是纯洁无瑕的,与那些因为强烈的□□而表达出来的爱是截然不同的。
      魏来轻轻地帮我拢了拢被风吹散开来的头发,说:“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委屈自己,好吗?”我哭着点了点头。
      我和魏来就这样地分别了。我的惨淡生活里刚出现的一道光,这么快地就被带走了。
      我重新被推入了毫无生气的生活轨道。我毫无知觉地例行公事,整理、撰写材料,然后把它们送到相应的科室去。魏来走了,没有人再来为难我了。我奇怪的是有好几天都没见到凌乃禾了。在我倒霉的时候,她应该是欢天喜地的,应该是手舞足蹈普天同庆的,应该是对我大加羞辱的。可是凌乃禾似乎失踪了。她错过了一个大好的羞辱我的机会。
      我的抗争了六年的仇敌——凌乃禾居然满脸泪痕地找到了我。“姚远,我错了。”“你还有错的时候?”我现在和以前那个隐忍的自己很不同了,我也会很恶毒地去讥讽别人,因为我真的无所谓了,我也再不会去在乎别人到底是在怎样地看待着我。凌乃禾给了我几大本日记:“姚远,你先把这些看完,明天晚上七点我在星辰酒吧等你,我有很多的话要告诉你。”我把日记扔还给了她,神情依旧是冷漠的:“我不想了解别人的隐私,尤其是你的隐私。”“就算我求你的好吗,姚远?这些日记也许会告诉你很多秘密。”“知道秘密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如果是关于林牧阳的呢?也没有关系的吗?”她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好了,明天晚上七点,星辰酒吧。”
      难道,凌乃禾和林牧阳还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瓜葛吗?
      我一个人靠在宿舍的床上看凌乃禾的日记。这些日记是从大学记起的。
      某年某月某日
      我厌恶我和他的关系。他是我的老师,是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他的儿子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说不清楚我对他的感情,是爱?是依赖?是□□?还是无知?我真希望自己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他!这是真正的感情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们都是如此地胆战心惊?我想他是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给我什么承诺的。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他所期望的。一方面得到我的身体,一方面又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他还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一个好老师。那么,我又是什么呢?我像一只东躲西藏的见不得光的耗子,只是为了一份未必是爱的感情。
      某年某月某日
      今天我见到了林牧阳,他真是我心目中的王子!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轮廓深邃,他笑的时候是那样地明亮!我真的希望自己有一份健康的感情!他现在是姚远的男朋友,但是不久以后就会是我的!姚远这个傻里傻气的女人,林牧阳怎么会看上她呢?真是诬蔑了我的眼光了!
      某年某月某日
      林牧阳居然拒绝了我!他对我不理不睬,我有什么比不上姚远的?我要折磨姚远,直到她放弃林牧阳。
      某年某月某日
      对于林牧阳和姚远,我谁也没有拿下。也许他们真的有一个很坚固的爱情堡垒!我真妒嫉姚远这个傻女人!对比我自己,我感到无比的伤心,在酒吧里喝得大醉。清醒后我又去找了那个混蛋,我想摆脱他,可是又总是离不开他!这是一种多么让人厌恶的感情啊!我怨恨他,也怨恨我自己!我们俩共同把我推向了真正的黑暗。让我在自己的喜怒无常中拼命地沉沦。在我们俩的□□中拼命地沉沦。
      某年某月某日
      我怀孕了。那个混蛋居然说孩子不是他的,他不愿意来陪我做手术。他不就是怕我连累了他吗?因为他我今天也确实有些丧心病狂,我居然跟姚远说孩子是林牧阳的,在他们俩之间点燃了一场战争。我这又是何苦呢?可是今天林牧阳背我去医院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孩子就是他的!可惜不是。我和姚远,为了林牧阳,无可避免地会成为敌人。
      某年某月某日
      我终于打听到了他们的电话和手机号码。我已经跟那个混蛋一刀两断了,我认为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其实我也试图去喜欢别人,可是再没有比林牧阳更能让我动心了的。他越是专一,我便越是想要得到他。我不是个可以管束住自己情感的人。
      某年某月某日
      爸爸说姚远是魏来的情人。我高兴极了,就马上跑到云城去告诉了林牧阳。他果然愤怒了。他决定写一封匿名信交到省委组织部去,他说要惩罚魏来,并让那个不洁的女人乖乖地滚回云城来。我虽然觉得他这样做很不正大光明,但还是帮他递交了这封匿名信。
      某年某月某日
      我以为姚远跟她的上司有了不清不白的关系,林牧阳就会放弃她,然后接受我。然而我今天去找林牧阳的时候,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只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帮他打倒姚远,然后让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这就是自从姚远来到省里,他就没有拒听过我电话的原因!这就是我们这半年来关系一直都暧昧不清的原因!
      最后的那个某年某月某日就是昨天。我的确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但我情愿我一直都不要知道这些!凌乃禾以前的那个神秘男友居然是她的高中老师!怪不得那个人不敢接她的电话,也怪不得她从来不敢把这段感情公之于众,因为这样的感情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还有林牧阳,他确实和凌乃禾没有□□上的关系,但他却显出了他心中那么黑暗的一面:他利用凌乃禾对他的痴情来监视我、陷害我,就是为了让我回到他的身边!他的卑鄙是多么地堂而皇之!我只是向他要求了一年来重拾我们的感情,可是他还是充满恶意地揣测了我,在这个约定刚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强行地要它停下!他就算毁掉我,也不愿意让我离开,可是他怎么就没有想一想,这时候的我,还能是个完整的我吗?知道了一切的我,还能再去爱一个试图毁灭我的人吗?就是林牧阳的那封匿名信,让我提前结束了我们的一年之约,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一年的时间来思考是结婚还是分开,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我和林牧阳之间没有以后了。我们之间的互相伤害该痛痛快快地结束了。只是我看清楚的时候已经太迟,已经给我们彼此都造成了太深的创伤。

      八、两个化敌为友的女人

      我和凌乃禾这两个殊途同归的女人终于坐到了一起。我们长达六年的战争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在未平的硝烟里做一些善后的工作了。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争没有赢家。我们是两个可怜的女人。我把日记本还给了凌乃禾。“都看了?”“嗯。”“你怎么打算的,现在?”“现在?我打算把自己灌醉!”我们叫了五扎啤酒。我们俩的酒量都不大,刚喝了两扎就开始乱说话了。“姚远,我们他妈的都太幼稚了!最后都被别人给玩了!”我指着她的脸哈哈大笑:“凌乃禾,我以前以为你不会脸红的,没想到你喝点酒脸就变成猪肝色了,太搞笑了!”“搞笑?我们身上这几年发生的事儿,那件不比我的这张猪肝脸搞笑?我被自己的老师玩了又甩了,被林牧阳给狠狠地利用了一把,亏得我还喜欢了他六年!他也真不是个东西。今天我还知道,我还被自己那当了部长的老爸结结实实地给利用了一把!他早就知道你跟那个魏来没有事!他告诉我你是魏来的情人,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一定可以把这件事情捅大,他就不用出马便可以落得个满机关风雨了。为了个部长,连自己的女儿都利用!”“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凌乃禾在挤兑我呢!但是仔细想想你这个风风火火的鲁莽丫头未必就有这样的心眼!只是没想到,你也是个受害者啊!”“没错,姚远,我恨你从来都是在表面上的,我那时候确实太想和林牧阳在一起了!”“林牧阳?既然你喜欢林牧阳,我就好好地跟你说一下这个你心中的白马王子。”“不必了,姚远,何必再揭自己的伤疤呢?从他伤害你的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可怕的他了。”“不,我要说!我们曾经以为这世上唯一不会伤害我们的就是对方,可是结果,我们都受够了伤!我的身上、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地方可以容纳新的伤痕了!你不会知道这种感觉,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她决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却有另一个人把她拉了回来,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并肩通行,可是最后这个人却要彻底地毁灭她!”我大声地哭了起来,耳朵里充盈着让我翻江倒海的轰鸣声。
      我和凌乃禾因为酒和解了。或者说因为我们一起被抛弃的处境而和解了。我们这对相互仇恨希望相互看不见的仇敌,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能解除的仇恨。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们就是为了争夺这样一个自私而又疯狂的男人!在这过去的六年里,凌乃禾一次一次地进攻,我一次一次地防守,也许她争夺的和我誓死防卫的,都不是这个现实中的林牧阳,而是我们自己心中构建的一个爱情的理想,那个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的桃花源。女人就是这样傻得没有道理!
      “凌乃禾,你说为什么我们以前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次呢?为什么非要在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的时候再来和解呢?”“因为妒嫉,因为互相的不信任!你说是吗姚远?”“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凌乃禾!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谁也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幸福,谁也不愿意去先放下自己的架子!只有当我们共同落入水中,成为真正的落水狗的时候,我们才会开始相互地怜悯!”“对啊,两只落水狗!哈哈!”酒吧的灯光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就像我这几年的处境一样,从没个安稳的时候。“我谢谢你凌乃禾。”“谢我?”“对。你让我把我和林牧阳的关系彻底地看懂了,他这个人最可爱也最危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让你无比幸福,又可以让你马上堕入深渊。我没有这样的胆量,你也没有。”
      我们这两个烂醉如泥的女人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告别。走了几步我回头去看凌乃禾,发现她也在回头看我,我们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相视一笑。落下了一脚的苍凉。我又要落下泪来。我又想呕吐了,我恨不得把我自己都整个地吐出来。
      回去后我把自己扔到床上,我什么也不想想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昏睡的感觉就像死亡,没有一点的知觉,对身边所有的变化都没有知觉了。
      我没想到林牧阳居然来找到了我。我更没想到的是我平静地请他进来。我还没想到的是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做过,那封匿名信似乎是另一个人措的辞。他只说他想来看看我。其实他是想知道我成了一个勾引男上司的卑鄙女人后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处分,会在什么时候被打回原形。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的不自然。我甚至怀疑那几次对我破口大骂的到底是不是他。我不想指控他,可是我不得不去指控他。林牧阳太可怕了。我不能被他完全地毁掉。
      “林牧阳,有些话我想我们应该说明白些。”“什么?”他似乎感觉到我的话头并不是那样地和善。“你在等着我回去是吧?”“那当然了,你说过你会回去的。”“你是在用匿名信等我回去吧?”林牧阳的表情已经开始有些不自然,与其说是不自然,还不如说是恐慌。“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非要找出个证人来你才承认吗?”“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而要去相信凌乃禾?”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两个的脸都白了。林牧阳不打自招。我只是说要去找个证人,可是我并没有说这个证人会是凌乃禾。
      “可是姚远,你要知道我这样做都是因为你!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我知道我这次做得确实很过分,可是你走的这半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你,想和你在一起的所有事情!可是你总是说你很忙,有很多的工作!你老是想挂断我的电话!凌乃禾告诉我你跟那个魏来搞到一起的时候,我都要疯了!我不能容忍你跟别的男人呆在一起!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之间的感情啊!”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肩,因为太用力我觉得骨头都要裂开了。“林牧阳,请让我先澄清一件事情。我和魏来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们只是一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还有,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我不想让你再用爱的名义来伤害我!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离不开谁!我们俩都放手吧。”我把林牧阳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拿下来,把他推了出去。然后一个人把随身听开到最大,我要让混乱的自己更加混乱,直到没有任何知觉。
      没过多久林牧阳的电话过来了:“姚远,我现在在大路的正中间。我在等着哪辆车把我撞飞!”我从手机里听到车辆的穿行声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我冲出门去,看见林牧阳就站在大路的中间,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找不到方向了。我把他拉了回来。“姚远,你还是在乎我的是吗?跟我回去吧,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了。”“牧阳,我们走到一起就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要彼此伤害。我们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了对方,就象上帝说要有光,这世界便有了光。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把彼此看得太重,所以也就格外地敏感、多疑。爱是脆弱的、需要维护的,爱不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牧阳你还记得这句话吗:‘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对于两只快要干死的鱼来说,共同捆绑着走向死亡不如各自好好地活着!想想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如果能够早点想清楚这一点,也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我们都掉下泪来。我把林牧阳送到了车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变幻风云的晚霞似乎也在凭吊这段有首无尾的感情。我们这段六年多的感情,就像毕业前我们去看的江水那样,匆匆地逝去了。
      虽然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可是我并没有孤零零的感觉,相反的好像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许和林牧阳之间的感情,真的让我太紧张太疲倦了。
      我没有回到云城,我缺乏回去的理由。那不是我的桃花源。但我也没想过要一直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单位里,每次跟同事交谈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徒劳地敲打着一堵厚厚的墙。可是我现在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又可以到哪里去,我只好蛰伏在这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单位里。
      我和凌乃禾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下了班就到星辰酒吧去泡一会儿。回家使我们无事可做。喝醉了她有时就睡到我的宿舍里。凌乃禾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很坦诚,她疯狂地爱着她所爱的,也疯狂地恨着她所恨的。她使我有了一种肝胆相照的感觉。我们在此之前,居然当了六年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觉得好笑。敌人可以成为朋友,爱人可以成为敌人。
      我们都觉得对方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女人,我们经常恶毒地互相嘲讽,似乎这样就能让我们这两个傻女人变得聪明一样。
      一个周末,我和凌乃禾照常在星辰酒吧自斟自饮。另一个单位的齐斐走了进来。当时已经是快要九点钟的样子,凌乃禾向他招手,他微微地点了下头。
      齐斐是个很能搅事的人,如果哪个饭局叫上他,就一定清静不了。我跟他没有太多接触。因为在我刚到这个单位的时候,很多人就告诫我说:“那边单位的齐斐可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女朋友换了一打又一打。你是个年轻的姑娘,最好少去招惹他。”还没见过齐斐,就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他是齐头儿唯一的公子,个子不高但却很招女孩子喜欢,有人说每次看到齐斐摩托车上带的女朋友都是不一样的,还说他经常把女孩子弄得要死要活的。我对齐斐充满了恶感。
      因为两个单位的关系齐斐有时会来我们单位送一些文件,我们就这样地认识了。他说:“你就是新来的姚远吧?这么又黑又瘦的肯定没错!听说你还有个男朋友,他也太没有眼光了吧?哈哈。”我自认为自己虽然不是个美女,但是至少不丑,所以感觉很生气。“你是谁啊?没事捣什么乱啊?”“丑小鸭还生气了啊?我道歉,哈哈。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齐斐。”“齐斐?如雷贯耳啊,每天都带一个不一样姑娘出去的齐大公子?”可是齐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的调侃,说:“哪有?我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呢。还等着你给我介绍个呢。你们单位上的那些人总是把我说得特别恶劣。”说着还抖抖肩膀,表现出一种非常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的表情很纯净,似乎从没有遇见过什么风浪。他就是那么地一帆风顺。
      而且齐斐和凌乃禾的关系不错,好像一对同患难共富贵的狐朋狗友一样。“真是奇怪的很呢。”凌乃禾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的情况确实非常奇怪,要在往常,不用凌乃禾向他招手,齐斐就会笑嘻嘻地坐过来了。可是今天,他只是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坐到了一个离我们比较远的位子上。我和凌乃禾一边聊天一边打量着齐斐。“你知道吗?齐斐刚刚跟他女朋友吹了。”“跟他哪个女朋友吹了啊?现任?前任?前前任?还是?”反正分手对他来说又不是个什么大事,吹了再换个呗。“你可不要这样说齐斐,他表面上像个花花公子,其实不是的。他只谈过两个女朋友,而且这两个都是因为他妈妈的原因才分手的。”“那为什么大家都说老看见他跟不同的女孩子在一起呢?”“那只是因为他喜欢玩罢了,跟他关系好的女孩子特别多,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今天他肯定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们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观看着齐斐,直到看到他把自己灌醉。但是因为他是背对着我们的,所以我们始终也没看到他的表情。十一点钟的时候齐斐趴倒在了他的桌子上。我和凌乃禾赶快跑了过去,看见他的脸上淌满了泪痕。我头一次看见齐斐痛苦的表情。
      “现在看来只有把他先弄到你的宿舍里去了。要是他妈妈看到他这个样子,不把他骂死才怪!”凌乃禾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把齐斐弄到了我的宿舍里。可能是刚喝了酒又吹了点风,齐斐显得非常地难受,就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打搅着他,让他不能安睡。
      我和凌乃禾就坐在床前,看着齐斐不安稳地来回翻腾着。大约两点钟的时候齐斐开始大吐起来,把我的枕头和床单上吐了个稀里哗啦,气味特别地难闻。我赶快把他从那一堆呕吐物中扶了起来,把他搀到旁边的椅子上,又让凌乃禾端过来了一杯水。还让她把窗户也打开了。没想到齐斐突然抱住了我,大声地哭了起来:“真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啊?你到底为什么啊……”“韩真,他刚分手的那个女朋友,漂亮得吓人,可是他妈妈嫌韩真没有正当的工作,死活不答应,还说女的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这都是什么理论啊。”凌乃禾摇摇头。“他们分手多长时间了?”“好象有两个月了吧,齐斐也一直没再找女朋友。”
      喝了点水后齐斐有些清醒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姚远,真是太打搅你了。”“没什么了,你心情不好嘛。”凌乃禾大声地说:“齐斐,你还真是很没有出息呢。你和韩真的事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你不听你妈妈的不就得了?”“别提韩真!”“不提韩真?你不就是因为她才这么痛苦的吗?你还抱着人家姚远叫韩真的名字!你还真是出息呢你!”“叫你不要提韩真!你听不到吗?!”“提韩真怎么啦?又不是人家韩真的错,是你要跟人家分手的!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可是她把我给耍了!”“她把你给耍了?”“韩真从来就没想过最后要跟我在一起,她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就跟别人在一起了!还把我这个傻子蒙在鼓里!我今天才知道啊,韩真她就快要结婚了!”“你听谁说的?韩真未必就是这个样子?”“未必?太不未必了!那个男的还笑话我傻呢!亏我还对韩真这个女人一往情深!她把自己搞得太无辜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齐斐的眼神很可怕的。虽然这次他仇恨的并不是我,但他的眼神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那是一种绝地的凄凉。
      这时凌乃禾的部长老爹给她来了个电话,把她斥责了一顿,还要她赶紧回家。他们在电话里就吵了起来。自从上次凌部把自己的女儿当了一次打倒政敌的工具以后,凌乃禾就会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和他争吵。我扯了扯凌乃禾,说:“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爸爸还不是担心你!齐斐我来照顾就好了,反正他也醒得差不多了。”凌乃禾看了看齐斐,又看了看我,小声对我说:“齐斐估计也没什么事了,他就是心里不痛快,你让他说说就好了。”说着她对着齐斐指了指门外,齐斐勉强地对着她笑了笑。
      房间里面就剩下我和齐斐两个人了,我们共同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对他说:“齐斐,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你的痛苦说一说,我虽然不能为你解决任何问题,但是你自己的心里至少会痛快些。”齐斐抬起头看了看我,又想了一会儿,说:“我决定相信你,姚远。”他的表情很郑重,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我简直快要笑出声来。
      他跟我讲了很多。讲了他第一个女朋友,因为那个女孩子的妈妈和他的妈妈关系不和而被他妈妈严令禁止。他还讲了他的第二个女朋友,就是韩真,那是个美丽的可爱的女孩子,温柔善良,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的不愉快,她给你的感觉永远就像河面缓缓吹来的和风。他还说了他们对今后生活的打算,韩真没有正式的工作,他还打算帮她开一家小小的花店,他下班了以后就可以去帮她打理生意。他们还计划着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如果是双胞胎,就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我说这么话的时候都是认真的,都是打算要当成个任务来完成的!我把韩真带回家的时候就被妈妈好一顿奚落,这让韩真当时就很下不来台。妈妈就一直地不同意,还不停地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我只爱韩真!我们暂时地分手了。我一直在寻找机会让我妈妈接受韩真,我想如果我就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哪一天我们就胜利了呢!可是没想到我们刚分手韩真就有了男朋友,但是我不怪韩真,因为是我提出的分手!我常常为这个自责,我常常感到痛彻心扉!我有时候都恨不得跪在她面前去忏悔!同时我又不想跟家里闹得太僵,妈妈也是因为爱我才让我们分手的。今天我才知道,韩真对我从来就不是真心的!可是在分手的时候她哭得真的很伤心!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我一直没有放弃啊,我只是希望她能多等一段时间,妈妈会接受我们的!可是她欺骗了我。
      我始终没有打断他。我一直认真地当着他的听众。记得有人说过这世上的爱情就是一个瓶子在寻找最适合的盖子,这天底下一个瓶子必定会有一个和它最相配的盖子在等待着它,所以我们不能放弃寻找。看来我和齐斐都找错了自己的盖子。可是与我们最相配的那个盖子,是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等待着我们呢?

      九、可爱的大男孩

      从那天起我和齐斐的接触就多了起来。他和林牧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很简单很明朗,就像一条直直的通道,可以一眼看穿。他总是那样地没心没肺,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跟他一样地没心没肺。他常常说我又干又瘦地像个卖火柴的小姑娘,然后就经常以这个为理由去请我吃饭,两个月后我确实地胖了起来。凌乃禾老是笑话我说:“傻女人又陷进去了!”我比原来漂亮了些。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跟齐斐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只是觉得他的身上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这让我感到非常轻松。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那样天宽地阔地海侃一通,颇有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空气的架势。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忘记工作,忘记同事之间的斗争,忘记所有的会让我不快乐的东西,包括过去。我们走到一起没有任何的仪式,任何的表白,就是那样地自然而然。
      我还喜欢他的仗义,他总是一副大侠的气势,还常常念叨“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好像这世上那些苦大仇深的人都在等着他去拯救似的。如果遇到抱着孩子乞讨的妇女,他总是要把这两个人的脸来回地看上好几遍,如果他认为不很相像的话,就会问那个妇女孩子是从哪儿来的,还非要人家拿出身份证给他看,一旦遭到拒绝他就怒气冲冲地打110。这种事情他干了很多次,我每次都劝他说给点钱就可以了,但是他每次都非要闹到身边围上一大圈的人,然后110的警察来把事情处理了才罢休。齐斐这个人,总是那么地天真、直白而仗义。我拿他没有丝毫的办法。
      他还看不惯别人为巴结领导去送礼的情况。齐斐家在的那栋楼里住的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干部,所以送礼的事似乎显得在所难免,包括他自己家也不例外。他经常把到他家送礼的人连同送的礼物一起丢出来,这让他的爸爸也显得很难堪。就算不是送到他家的东西,他也会白人家一眼。
      我常常跟他说人出来混都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别人送了你不送的话,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你这个有老爸罩着的公子哥,哪里懂得这一点啊!“是啊,我的小老百姓,你是不是也要给你们的头儿送礼啊?”“我才没有呢,不是我不想送,是我实在没有必要送,我又不想当官,当官好累的。而且如果领导看我不顺眼,我也正好换个单位呆呆,这儿确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还嘴硬呢!你肯定也是看不惯送礼的人!”齐斐说着还冲我眨了眨眼睛,搞得他自己好像很狡黠一样。其实我说的确实是实话,在单位上的人确实都是很不容易的,工资、住房、福利,哪个不是要跟你的级别挂钩?谁又不想过得好一点呢?这委实是再正常也没有了的人之常情。但是这个齐斐是不会懂的,因为他压根就不需要去低声下气、去巴结别人。其实这也说明了齐斐看问题时都是简单的、苍白的,他和凌乃禾一样,容易爱上他们所爱的,也容易憎恨他们所恨的,而从来不去考虑这些东西为什么可爱,又为什么可恨?尤其是对一个经历过太多的人来说,他既是可爱的,同时也会是可恨的,而这些可爱之处和这些可恨之处都不是他自己所能随意增添或者删除的。对于这个,齐斐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懂的了。齐斐虽然对我的话没表现出什么反应,但是对送礼人的态度还是转变了些。
      如果我是和齐斐一样像一张白纸,我们对这个世界虽然不会太过明白,但是至少我们会是幸福的。可是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只是一张白纸。
      在我们的恋爱进行了半年的时候,齐斐提出要带我去他家里去跟他的父母见个面。我其实是很不愿意去的,我对他的爸爸齐头儿倒不怎么害怕,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早就见过他,他是个不苟言笑但是并不苛责别人的人,他在我们这几个单位里的口碑都很不错。真正让我担心的是齐斐的妈妈,她似乎并不介意齐斐在外面交了几个女朋友,但是每个带回家的却是要好好盘问一番的。只是齐斐前两个女朋友的遭遇,就让我很担心了。
      我觉得齐斐的妈妈挑儿媳妇就像苏联向中国收鸡蛋的时候一样,先拿一个做好的小套子,比套子小的鸡蛋不合格,比套子大的鸡蛋也不合格,只有正好卡在套子上了,才勉强算作合格。而我不是鸡蛋,所以就不可能刚好卡在那个套子上。
      我开始推来推去总是不愿意去。齐斐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就先跟他爸妈谈了一次,在他们许诺决不难为我的情况下,我答应了。
      去齐斐家之前我还特意地去找了凌乃禾,他们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凌乃禾从小时候起就经常是他们家的座上宾。“王阿姨这个人其实满不错的,只是太看重她这个宝贝儿子了,总怕把她的心头肉交给一个来者不善的女人。”“那你就是说我是个来者不善的女人了?”我扑到凌乃禾身上和她闹成了一团。“你这样闹可不行,你一定要表现得淑女一点。”我就像《窈窕淑女》中的赫本一样,要从一个一口乡村俚语的姑娘变成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贵族后裔。当然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凌乃禾还是陪着我去买了一套清爽的衣服,把我打造得不经世事,但同时又稳重大方。
      我忐忑地跟齐伯伯、王伯母打了招呼。他们对我居然非常地客气。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说了一会儿话后我就帮着王伯母到厨房里面去准备晚饭了。我这二十多年来都是自己给自己做饭,所以我麻利的手脚让王伯母很是高兴。“小姚啊,没想到你这么能干!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啊,都是娇惯得不行!要是结婚了,日子还怎么过啊!”“伯母,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真是个不幸的孩子呢!这个齐斐早就告诉我了。你既然是齐斐的女朋友,那么就是我跟你齐伯伯的孩子了,我们一直也希望有个姑娘呢!”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我似乎看到了我久违的母亲。我以前一直奇怪齐斐为什么跟齐头儿不是太像,今天才发现他更多地继承了他母亲的面容,柔和光洁,有一种圣洁的光彩。
      齐斐跑了进来:“妈妈,我这回给你选的这个媳妇很不错吧!姚远可是很贤慧的呢!”王伯母带着笑地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还贫呢你!别在厨房碍事了,我跟姚远再说会儿话。”我们的交谈让我觉得上两次王伯母对齐斐的干涉都是对的,韩真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看齐斐现在也不怪我了,当父母的对孩子哪儿有一点坏心啊!儿子就是这么地不贴心,还是姑娘好啊!
      这顿饭还让我领教了王伯母的厨艺,她煎炒烹炸,无所不能。因为太早没有了妈妈,我会做的菜都是一些很家常的,尤其现在住在单身宿舍,更是没有什么机会来锻炼厨艺了。尤其是王伯母的那一系列的蒸菜:珍珠丸子、宝塔春卷、翠玉香肠,色香味俱全,让我深深地感到自惭形秽。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个这样的妈妈,我该是多么地幸福啊!但是同时我又觉得,这不正是上天还给我的一个妈妈吗?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我甚至还觉得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遇到了齐斐,遇到了齐头儿,遇到了王伯母,他们把我带进了本来只属于他们三个的桃花源。我对这种安排充满了感激。
      晚上送我回去的时候,齐斐得意地对我说:“我妈妈很不错吧。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给我作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比如说,她很喜欢你这个小丫头。”我感觉自己都快要飞升起来了。我的灾难,就快要结束了,我所以遗失了的母爱和爱情,都自己回来弥补给我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齐斐这个圣母玛丽亚一般的母亲,最后居然会把我和齐斐共同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桃源桃源

      一次齐斐出差的时候王伯母说她很闷,想和我聊聊天。我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
      她请我坐下:“小姚啊,你原来是不是谈过男朋友啊?”“是的。我们是高中同学,去年分的手。”我觉得自己对齐斐家里的人应该完全地坦诚。“那为什么会分手呢?”“这个也不太好说,主要是性格和不来吧。”“那么,你们同居过一段时间?”“是的,我们本来是打算要结婚的。”王伯母的脸色突然就暗了下来:“既然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那么现在我要说,我们这个家不欢迎你。”“就是因为我之前跟男朋友同居过?”“不仅如此,听说你还跟你那个叫魏来的上司不清不楚的,还让人家组织部的同志来调查了一番?”看来她给我做了一次严格的政审,我的祖宗三代可能都被她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她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怪不得齐斐对她那样地言听计从!我又一次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
      “伯母,我想无论我和齐斐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有几点我必须想您作出说明。第一,我和魏来副部长确实关系不错,但绝对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第二,我跟原来的男朋友确实是同居过,因为我们本来是打算结婚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这并不能说明我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是很草率的;第三,我们是因为都爱着齐斐所以才认识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互相尊重,您私底下调查我的过去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觉得自己必须不卑不亢,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告诉我一味的委曲求全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你是在谴责我?”王伯母显然是有些愤怒了。“我只是在表达我自己的看法,我从没有想要伤害您。”“我想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请你出去,也请你和齐斐划清界限。我们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儿媳妇!”“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于我和齐斐之间的事情,我无法对您做出任何的承诺。我想我该说的就是这些。”我刚刚走出门,门就在我的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上帝再次向我关上了一扇窗。
      我以为自己的坦诚会有一些积极的作用,却没想到正是这种坦诚让我变成了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我想我还是太幼稚了,像王伯母那样一个挑剔的母亲,怎么会仅仅因为我的勤快就接纳我呢?她对儿子的爱确实无可厚非,但我却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任何事情!我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问心无愧!
      我又跑到了星辰酒吧,酒真是一个好东西,麻痹你是为了拯救你;而人却恰恰相反,麻痹你正是为了伤害你。等到凌乃禾打我手机的时候,我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她听到我舌头都伸不直的声音,就知道我一定是在星辰酒吧了,我就听到她说了一句:“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我只感觉到凌乃禾刚说完这句话,她的人就站到了我的面前。“姚远,你和齐斐闹别扭了?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买醉?”我抬起头来,很沉重地对她笑了笑。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凌乃禾坐在我的旁边,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从齐斐家出来我一直没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凌乃禾我就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大声地哭了起来。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现在只剩下凌乃禾一个人。凌乃禾什么也没有问,就是静静地搂着我的肩,一任我把她胸前的衣服全部哭湿。
      最后我哭得累了。我已经发不出来任何有力量的声音了。我就这样安静地靠在凌乃禾的肩上,头重得好象抬不起来。
      直到我的嗓子舒服了些,我呆呆地对凌乃禾说:“我又无处可去了。”“齐斐欺负你了吗?他那个人说话没心没肺的,不过也不记仇,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直着身子坐了起来:“与齐斐无关。是因为他妈妈。”“王阿姨?你们俩怎么会产生矛盾的?”“凌乃禾,我放弃了。我和齐斐不会幸福的。”“姚远,你疯了吗?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明白,我的桃花源再一次地没有了……彻底地没有了……”说完这句话,不论凌乃禾在怎样地问我,我也是不愿回答的了。
      凌乃禾没有办法,只好给齐斐打电话,齐斐正在出差,但是他还是马上赶了回来。我们三个人又一次地坐到了我的宿舍里。只是悲剧的主角被调换了。伤心欲绝的人由齐斐变成了我。
      “你和妈妈怎么了?她刚刚还给我打电话让我跟你分手。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没什么,我们分手吧。”“为什么?就因为你和妈妈闹得不愉快?我去帮你们调解!”齐斐真的幼稚得就像一张白纸。我请凌乃禾先回去,我认为有些事情是要我和齐斐两个人来解决的。凌乃禾不安地走了。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以前有一个男朋友,我们还曾经快要结婚了。”“是的,你跟我说过。”“我们还同居过一年。”“这个你也说过。这是过去的事了。”“还有我和我的上司魏来的事?”“嗯,这是个谣言,你根本不喜欢权力,你没有必要去跟他在一起。”“这些你都知道,可是你都没有告诉你的妈妈!而且你还知道,她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你让我自取其辱。”“不是的姚远,妈妈是苛求了些,我不告诉她这些正是因为害怕这会对你造成伤害啊!”“伤害?难道趁着你出差,把我叫到家里去把这些全部都数落一遍就不是伤害了吗?”“妈妈找你了?还是背着我的?”“你不相信吗?你不相信你那个神明一样的母亲会把我过去的种种劣迹都调查个水落石出吗?她确实做到了。齐斐,我太怕了,你让我退出吧。”“退出什么?姚远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这只是一个误会,我会跟妈妈解释清楚的。”“不必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可以获得爱的地方了。没有爱,可是也不要再有伤害!我早该知道自己是一个这样不受欢迎的女人!我太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了。他们永远都是为了自己一丁点的利益不惜去重创别人!你妈妈没有错,你就继续听她的话吧。”“你肯定弄错了!我现在就回去问妈妈去!”说着齐斐就焦躁地出了门。
      我是下了决心要和齐斐分手了。并不是我被齐斐的母亲给说动了,我没有那么富于同情心,如果可以,我还真想让她伤心一次!她摧毁了我的尊严。只是这时候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和齐斐结婚,我面临的将是怎样的一场灾难!人跟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是无法拉近的!虽然有很多人告诉我说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去对待别人,那么铁石心肠也是会被你感动的!但是对这种说法我从来也不信。我总是付出很多,然而却总是一无所获。我不想再用自己的付出去做这个赌注了。我输不起。
      我想和齐斐不辞而别,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脚应该要落到哪里。
      齐斐在我还没想好要到哪里去的时候就又过来了。“姚远,这次妈妈太不讲道理了!你受委屈了!”他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把我的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我的酒还没有十分地醒,我感觉自己好像生了一场大病。齐斐好像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姚远,我们结婚吧!”听到这句我期待已久的话的时候,我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我确实很多次地设想过齐斐向我求婚的场景,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在这种我感到百口莫辩的情况下。
      “不!我不愿意嫁给你!”“为什么姚远?你不爱我吗?”“爱需要有爱的能力,我没有这个能力了。”“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呢?什么叫没有爱的能力?”“我不愿意去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不愿意和你的母亲针锋相对。”“怎么会有战争呢?我们自己买套房子出去住!不和她们住在一起就可以了。”我的眼睛亮了亮。也许这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看着我不说话,齐斐高兴了起来:“我现在就去跟爸妈说,让他们给我们准备买房子的钱!”“我还没有想好,何况我们也不要他们的钱!”“姚远你还要想什么呢?嫁给我吧!你不要以为我今天是心血来潮,我想了很久了,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来向你告白!这次我不再会听妈妈的话了!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配得上我的女孩子!其实还不是黄鼠狼都说自己的孩子香?”听到齐斐把他妈妈比作黄鼠狼,把他自己比作小黄鼠狼,我一下子笑了出来:“那么,现在是一个小黄鼠狼在向我求婚了?”他没有笑,而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看着齐斐那张还写满了孩子气的脸庞,忽然间变得不忍心了。但是我还是告诉他,我需要几天来思考。
      第二天齐斐居然拖着一个箱子找到了我:“姚远,我已经跟家里闹翻了。”他还带来了一张存折:“上面有八万块钱,加上我们俩的积蓄,再向别人借点,我们估计能把房子的首付给付清了。”“你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他们怎么还会给你钱呢?”“妈妈说情愿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呢!我从来也没跟家里这么闹过!这些钱是我走的时候爸爸悄悄塞给我的。”我可以想象到齐斐的妈妈是怎样地痛彻心扉,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她视若眼珠的儿子,还是像凌乃禾所说的那样,被一个来者不善的女人给拐跑了!我也没想到齐斐这次居然会这么地坚决。我以为他会再次地对他的妈妈屈服。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拐跑了别人的儿子,同时也糊里糊涂地变成了一个心机重重的女人,一个急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城里的丫头,一个热衷于挑唆的把人家的亲情搅得七零八碎的女人。
      “把钱还给你的爸爸吧。”“姚远你在说什么啊?结婚要花钱,买房子也要花钱的啊!而我们俩,好像都没什么钱吧。”他没有理会我,只是打开箱子,把他的东西一件件放到了我的宿舍里。
      对这个把一切都抛弃掉来投奔我的孩子般的齐斐,我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
      我也没有坚持让齐斐把存折还回去,我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我只是在想,我们俩结婚了以后可以尽量地节省一点,我们再慢慢地把这笔钱还上,虽然也许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艰难一些,可是我不愿意因为这个被齐斐的父母瞧不起。我不是因为他们家的权力金钱才嫁给他们的儿子的。我不是个处心积虑的女人。
      我们去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我坚持在房产证上填齐斐的名字,这套房子毕竟是用他父母的钱买的,我只有居住权,而没有所有权。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我把整个家里布置成童话故事里的风格,色调是鲜亮的,还在卧室的门框上用藤蔓系了一个小小的秋千。我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但我并不觉得这次我能安顿多久。这些年来我总深刻的体会就是自己一个人拖着箱子四处迁徙。这种感觉每时每刻都伴随着我,就算我有了自己的小家,睡在属于自己的床上,我依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迁徙。
      我给林牧阳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没有太多惊讶。他告诉我他找了个很平凡但也很温顺的女孩子,他们也许也会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林牧阳问我:“还好吗?”我过得好吗?我这样问自己。“还可以吧。”我这个始终没有安全感的人,最多的也就是个还可以了。我的心情这个时候是很复杂的,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嫁给齐斐,不该去委曲求全,但是我还是拼命地劝说自己:我嫁的是齐斐,并没有嫁给他的妈妈。我和林牧阳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了。我们十分客气地挂断了电话。我们彼此都知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回到大海里的我们还会遇到成千条上万条的鱼儿,于是我们开始互相遗忘,遗忘到可以这么平淡地去告诉对方自己的婚礼,也平淡到可以去接受对方嫁给另外一个人。
      齐斐的父母还是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这让我感到我们并没有完全地众叛亲离。我去给我的婆婆斟酒的时候,她很高风亮节地说:“我祝你们幸福。”可是她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齐头儿,我的公公,倒是很和善地对我笑了笑,我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发自内心的祝福。后来齐斐跟我说,这次婆婆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完全是公公劝说的结果。这其实也就是说,我和婆婆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我以为婆婆会对我进行难以预料的人身攻击,可是我错了,她作为一个高级官员的夫人,确实显得很有教养。而且我想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她在争取着齐斐,所以她不能恶语中伤,更不能无理取闹。她只跟我们夫妻俩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周末的时候能够回去陪陪她们老两口。这个要求对只有一个孩子的我的公公婆婆来说真是再合理也没有了的。我从一开始就站到了下风向的位置。
      每个周末都让我胆战心惊。我总觉得这其中肯定酝酿着一些早已被设计好了的阴谋。齐斐把我的这些顾忌归结为了偏见和神经过敏。他完全忘记了他母亲对我的责难,在他的心中她又重新变回了圣母的形象。他非常愿意回家去过周末,他喜欢和父母团圆,也坚定地认为我和他的妈妈能够像母女一样地相处,他的理由就是:既然你们都爱我,那么你们还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一想到我,矛盾就不会有了。可是正是因为我们都爱他,所以我们这两代女人才会在他的身上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感情争夺战。而齐斐,这个想问题从来不会想第二遍的齐斐,他毫无知觉。
      我只有更加地小心谨慎、低眉顺眼。
      一过去齐斐就和公公坐在客厅里面聊天,我就跟着婆婆到厨房里面帮忙。我们互不说话,只是机械地做着饭菜。这天婆婆煲了一个很鲜的排骨汤,这个汤是必须趁热喝的,因为冷了之后表面的油就会凝结住。煲好后我跟婆婆说:“我来端吧。”“你去把饭盛一下就可以了。”她头也没抬地回应了我一句。
      我正盛饭的时候听见婆婆尖叫了一声,同时的还有小煲锅破碎的声音。我慌忙跑了出去,看见齐斐正对着婆婆的手不断地吹气,看着我出来,就很生气地说:“还不赶快去拿药去!”我翻箱倒柜地怎么也找不到治烫伤的药,这时就听到婆婆在外面说:“哎,媳妇就是不比儿子亲哪!妈妈烫伤了,儿子就知道赶快吹吹气,媳妇却装着找不着药!”我赶忙跑出去说:“妈妈,我真的找不到烫伤药,是不是家里的烫伤药用完了?”婆婆推开我走进了房间,一会儿她拿着一瓶装得满满的烫伤药出来了:“就在里面的那个抽屉里啊!”而我确实是仔仔细细地在那个抽屉里找了好几遍。我的头皮有些发麻。
      “姚远你是存心跟我妈过不去是吧?她一个老人家,你就不能对她好点儿?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大的偏见呢?那么烫的汤,你不愿意端,就叫我去端,你干嘛非要让她来端?”“算了,齐斐,姚远刚才不是要去盛饭嘛!”我要去盛饭?明明是她不要我端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汤未必就会端不稳,药未必就会找不到。我就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恶媳妇,这是早已被算计好的。因为这件事,因为我故意让自己的婆婆烫伤,并且故意地不拿出药来,而婆婆又是那样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齐斐的情感天平自然地就倒向了婆婆那边。接下来的几天齐斐一直不太愿意跟我讲话。
      我越来越害怕过周末。我情愿自己周末全部都耗在单位加班,也不愿意再和婆婆打任何的交道。我经常替别人值班。齐斐很奇怪为什么总是该我加班,就跑到我单位上去问了一下。那天回去后他就大发脾气,其实大多数时候齐斐都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是那天他确实是很生气。“姚远,你用得着吗?你就因为看不惯我妈妈,就推三阻四地不愿意回家去过周末?你情愿在单位值班也不愿意陪陪老人家?我妈妈那时候果然没看错,你真的是个恶毒的女人!”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越解释,就越显得我心虚。“我对你妈妈没有任何的恶意。你知道我从小就失去了母爱,我又何尝不愿意承欢于老人膝下?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说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中伤你的妈妈。”“我的妈妈?姚远你要知道,既然我们成了一家人,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妈妈!你不要区分得这么清楚!谈到中伤,你对她的中伤还少吗?”“我中伤她?”“姚远你少跟我装糊涂了,没这个必要!”中伤?装糊涂?恶毒的女人?现在的我,在齐斐的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形象。
      我们开始分居。很多时候,分居就是离婚的前奏。我们刚建立起来的小家,还是没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成为一个童话的王国。美丽的童话都有一个美丽的结尾: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在这之后呢?
      我没想到分别了快两年的魏来居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他现在就在光城。我激动万分。我没有问他怎么得到我的联系方式,来光城又是为了做什么,我只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哪儿?”我迅速地换了一套衣服,又迅速地补好了妆。我根本没有想过,我和魏来曾经因为男女问题被调查,也没有想到,我和我的丈夫正在冷战。我只是想到,我敬爱的人来了,我要做的就是要尽快地见到他!
      我们去了星辰酒吧,我告诉他这是我常来的地方。老板娘友好地跟我打招呼,我跟她说声抱歉,我结婚后就再没来过这里了。魏来问我:“常常不开心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你这两年似乎没什么变化。”我岔开了话题。“你是说我的身材吗?哈哈,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萧条。也不知道这场经济危机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我喜欢魏来的谈吐,总是那么地风趣幽默。“可是姚远小姑娘,你都成个小媳妇了!哈哈。你的爱人是齐斐?”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怎么?你们俩关系出现问题了吗?齐斐那个人有时候是喜欢感情用事,可是人还是个很不错的人。”“可是,好人就未必不会犯错。”
      我不愿意再继续齐斐的话题。“说说你这两年的经历吧!”“我吗?其实基层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没什么太多的争斗,我就利用这份难得的清静写了些纪实的报道,有一篇报道被省报的主编看中了,这次过来就是来谈谈这篇报道的修改的。”“你在哪里都会干出点事的。”“是啊,人嘛,就是不能委屈自己!有时候只呆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就未必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情,也未必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到底是不是最适合自己。到基层去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坏事。”“那平常工作不忙吗?”“偷得浮生半日闲。工作忙,我可以自己闲嘛!原来在省里的时候除了出差还真是没有真正地出去玩过,生怕落下话柄,出差总是例行公事,也没什么游玩的兴致。现在倒是好了,工作清闲的时候就可以请个假,陪着家里人到处去玩一玩,把心调节得越来越宽阔了!”
      我很高兴魏来过得很如意。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在这过去的两年里我和魏来从来没有联系过,而且我和齐斐的感情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发展起来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魏来,我无比清楚地记得他爽朗的笑声,记得他冷静的面容,记得他家门前那条长长的林荫道,还有那句“姚远小姑娘,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我对魏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可是我又感觉到,他在我的心中确实是遥远的。
      我执意把魏来送到了他住的宾馆里。我确实是没有更多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我跟魏来已经太久没见了,总是想要多和他说些话而已。
      没想到从宾馆出来的时候竟然会看到齐斐。他的呼吸很急促很暴躁:“又和老情人约会来了?”“不可理喻!”我懒得跟齐斐解释,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坐了进去。齐斐拉着车门不让关,司机开口了:“要吵架就下去吵!”我知道齐斐也不想在外面争吵,就让他上了车。我们俩在车上一直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我低头换鞋,齐斐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没有站稳,就一下子撞到了墙上。我就这样斜靠在墙上盯着他看。我知道和他解释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你还想怎样?”我问他。“姚远,你不是跟那个魏来没有关系的吗?就算以前你们确实有什么,只要你嫁给我以后跟他断绝关系,我也是不会说什么的,可是你这个贱女人,你还是和他勾勾搭搭的!前段时间闹着要分居,还不是因为恋着你的老情人,看见我就心烦?今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看见你跟那个魏来在酒吧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就算我亲眼看到你们面对面地调情,我也还是情愿相信你们就是见个面这么简单!”“又是你的妈妈!”一段婚姻,虽然只是夫妻两个人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其他的人却能充分地予以左右。“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来怨恨我的妈妈吗?你们这样勾勾搭搭的,还要别人都是聋子都是哑巴?你们也不知廉耻了!大白天的就跑到宾馆里面去搞到一起!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娶了个你这样的女人!”“我就知道你会后悔!要不是当初你跟家里闹翻来找我,我压根就不会嫁给你!”“姚远,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妈妈为什么会让你仇恨?你仅仅就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才嫁给我的吗?”我在齐斐的心中还是一步步地沦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恶毒的媳妇、不贞的妻子、攀龙附凤、野心勃勃。我感觉到眼泪要掉下来,可是我还是用力地把它咽了下去。我不想在齐斐面前表现出任何脆弱,因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以我也就不需要任何宽宥。
      我抬起头看他,齐斐比我高得并不太多,所以我仰头的姿势在他看来就格外地傲慢、格外地无法容忍。齐斐的拳头一直紧紧地攥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缩紧又扩散。他突然间把我拉到了怀里,不停地亲吻着我的面颊、头发和耳垂。我用力地推着他。我感到非常地厌恶。这个把我描述得无比恶毒的男人,一个从来都不曾相信过我的男人,一个爱他妈妈远远胜过爱我的男人,我还要去迎合他吗?还要为了他去无端地委屈自己吗?就让他和他的妈妈,想诅咒我的时候就诅咒我,想羞辱我的时候就羞辱我,而想要我的时候就要我吗?那我,姚远,又成了个什么东西呢?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我的反抗显然激怒了齐斐。他用力地把我扔到了床上,用力地撕扯着我的衣服:“你记住,你是我齐斐的老婆!”我不停地把自己的脸颊摆向他亲吻不到的地方,我无比愤怒却又毫无办法,我只是这样徒劳地挣扎着。我感觉自己被淹没在了一个沼泽里,被封住了耳鼻,并不断地下沉。我真是痛恨自己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我的身体被他紧紧地控制住,生生地疼。我这时史无前例地希望自己强大起来,从体格从力量上强大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摆脱齐斐的侮辱,并把他痛打一顿。我这时就是这么地痛恨齐斐,就是这么地渴望去摆脱他,甚至是伤害他。
      我想我的决定又错了。我不该因为齐斐跟家里一次的矛盾就认为他就会是我的。我不明白,我和婆婆,两个齐斐最爱的人,为什么不能互相原谅呢?她为什么就一定要让我和齐斐的小家庭完全地破裂掉呢?是她把那个爱我的齐斐变成了一个欺凌我的野兽。我恨我的婆婆,但我更恨齐斐。因为我当初是嫁给了他,而不是嫁给了他的妈妈。这也就是说,我所相信的是他对我的感情,可是,现在的他让我无比失望。
      我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我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样对齐斐的欺凌没有任何地反应。我以后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悲悯了,既然我那么艰难的童年都一个人走过来了,那么我对这个世界是早该没有什么希冀了的。我一直梦想着的桃花源,是早就没有了的。
      齐斐面无表情地穿好了衣服,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我们两个人的家里。我直挺挺地瞪大双眼看着头上的吊灯,感觉自己的眼珠半天也没转动一下,身上也是痛得厉害,但我已经不能判别到底具体是哪个部位在疼。
      稍稍有些体力后我便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我搬了出去,这个童话般的小屋已经不能给我任何的安全感了。

      十一、不该出生的孩子

      搬出去没几天,林牧阳告诉我他结婚了。我不能明白我自己的感觉。
      我拉着凌乃禾去了星辰酒吧。凌乃禾的爱情依旧处在悬浮状态,她乐此不疲地更换着一任又一任的男朋友,她说她已经审美疲劳了,她说她虽然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是她已经找不到任何看花的感觉了。爱和婚姻,是个什么东西呢?
      “凌乃禾,我是个该不得好死的女人吗?”“看来结婚还真不是件好事呢。你和齐斐,都是蛮好的人,结婚前倒像一对挺模范的小夫妻,一结婚倒是闹得不可开交了!说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凌乃禾显然是对我们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我要跟他离婚。”“离婚?”“对,我们确实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姚远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跟齐斐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了解他吗?他那个人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一点儿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可是他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坏心眼。现在像他这么单纯的人已经很少了。”“单纯?我痛恨的就是他这份单纯!他理所当然地相信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背叛了他!”“背叛?姚远,你们到底怎么了?”“凌乃禾你告诉我,你觉得我跟魏来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魏来?你们还有联系?”“他这次到省里来有点事,我们就到这里说了会儿话。”“然后就被齐斐误会了?我可不相信你会跟魏来有什么事,你这个人爱了就是爱了,也不会遮着掩着的。”“我倒希望有什么事呢!反正已经被说成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了!要丢脸大家一起丢脸好了!”“你这是什么话啊!婚姻就是这么个样子,哪家没个是非啊!”“凌乃禾,你没结婚,很多事情你没法体会。夫妻双方都没有错误不见得就能过下去。很多看起来不是什么事的小事积得多了,比突然而来的一件大事更让人疲倦。婚姻是需要维系的,一旦夫妻双方有一方被折腾得懒得去维系了,决定破罐子破摔了,这个婚姻就要没有了。”“姚远我觉得你还是太理想化了。我记得你原来说过你要和林牧阳去寻找属于你们自己的桃花源,可是最后没有找到。现在你是不是又要在齐斐的身上来寻找这个桃花源呢?这世上是没有纯粹的桃花源的,因为每个人都是有缺点的。你看看现在的每对夫妻,哪对不是在将就着过的?吵吵闹闹的多,最后离婚的又有几个?还不都是把孩子养大了?”
      可是我不能忍受。我想到我们结婚后发生的这些累人的事情,尤其是想到前几天在家里发生的那一幕,我还有种想流泪的冲动。随之而来的还有像一张大网般渐渐撒落下来的惊惧。我无法想象我和齐斐就这样互不珍惜地共同生活下去。两个原本独立的人牺牲自由结合到一起难道就是为了过得毫无幸福可言吗?人这辈子就是要一直不停地将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活得太明白了的。人活着是为了有意义,不仅仅是为了活着,如果我们单是为了活着,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是缺乏意义的,就是没有太明白了的。我不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我必须知道,我,姚远,正在过着的生活是我所想要过的生活。
      我总是想活得很明白,可是没有谁能告诉我怎样活着才是明白的。
      结婚后我很少喝酒,可是今天,坐在这个无比熟悉的环境里,我喝酒的欲望再度泛滥了。这世上真正喜欢喝酒的人并不多,因为酒确实难喝,但是很多的人还是不停地喝酒,就是因为喝酒不是完全在喝酒,而是在自斟自饮自己的心情。有个朋友说女人喝醉酒了委实烦人,像个口风琴一样不停地嚎哭,总是喝不出种气势,喝不出种感觉。我也许就是这样的吧,一喝酒就要扑簌簌地掉眼泪。还一定要拉一个人坐在我的对面,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苦楚。我有时也痛恨自己这样不争气。只是委屈了凌乃禾,她对我也确实是仗义,不论是在跟哪个男朋友约会,只要我打她的手机,她就会把那个男人晾在那里跑过来安慰我。常常把她那些可怜的男朋友搞得莫名其妙。凌乃禾喜欢捉弄男人,喜欢看他们丑态百出。她对男人不是敌视,而是充满了不信任,还对捉弄他们这样的行为充满了快感。
      我喝酒,凌乃禾也陪着我喝。我们很像一对放荡的女人,虽然我们穿着职业套裙,显得衣冠楚楚。酒吧老板娘对我们俩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不最后我红着眼睛跟凌乃禾说:“我真的很想离婚了!”凌乃禾斜了我一眼说:“随你的便。你跟齐斐两个,真他妈的都有问题!”
      我一个人向租的房子走去,风吹进我的衣服,让我感觉到这套衣服架在我越来越瘦弱的身上,显得这样地空空荡荡。我走过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这些高大的路灯把我的影子反复地变短和拉长。
      我陷害婆婆、背叛老公、深夜买醉的恶行都是那样地有目共睹。我在单位的名声越来越不好听。但是我尽量地在自己的工作中不出现任何问题。
      魏来的事情办好了,他回去的时候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说要去送他,他说他已经上车了。魏来怎么会知道我和齐斐正因为他而闹得不可开交呢?我们再平淡也没有了地互道珍重。我喜欢这种平凡而朴素的感情。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好就是这样:不经常相见,可是会相互惦念。就像我和齐斐,虽然成了夫妻,给了对方一生一世的承诺,但是现在却深深地互相厌恶着。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不要走得太近了呢?
      过了几天,齐斐让凌乃禾劝我回家。凌乃禾让他自己来找我。齐斐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到了我的面前:“姚远,都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那样对我?没有啊!你做得很对!我很感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你!”“姚远,你这又是何必呢?小夫妻吵架都是不隔夜的,何况那件事都过去快半个月了。”“你想想你那天都做了些什么啊!简直,简直像禽兽一样!”“我是太冲动了,我不能容忍你背叛我啊!”“现在你就能容忍了?你的肚子里面这么快就能撑船了?”婚姻确实是累人的,我本来是个厌恶争吵的女孩子,结婚后却变成了这样一个尖酸刻薄、口齿伶俐的女人。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要伤害其他人。“凌乃禾说你跟魏来之间没有什么事情。”“凌乃禾说的?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对的呢?我就是魏来的老相好!你满意了吧?你心满意足了吧?我就是因为看中了你老爸手里的那点权力才嫁给你的!我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我就是在挑拨你跟你妈妈的关系,我就是喜欢把你们家里面搞得鸡犬不宁!我总是在找机会跟魏来约会!你诅咒我吧!你们一家都来把我诅咒死吧!”我说完后号啕大哭。我自问自己虽然做过错事,可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我从来都是问心无愧的,为什么我总是要背负着这么多的骂名呢?我身边的人都不见得比我正大光明,但是他们看起来都比我正大光明得多。
      齐斐把我抱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没有了光泽的头发,说:“姚远,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掉在了我的颈上,他的泪是热的,带着我熟悉的气息。
      我还是妥协了。我带着一种近于宽恕的心情回到了我们的小家。我告诉自己,如果再被伤害,我便再不宽恕。我可以净身出户,但是决不能被扫地出门。
      这段时间我和齐斐没有争吵,但也少有温存。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平淡,感情的退潮期对我们这对结婚不到一年的小夫妻来说来得确实是太早了。
      那个月我的经期没有如期地到来,而且我还经常地呕吐。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证明我是怀孕了。我拿着检验单异常地高兴。我27岁了,齐斐比我还要大一岁,是该要个孩子的时候了。虽然我们婚后的生活磕磕绊绊的,但是我们爱孩子的心是一样的,而且我还想到,也许天真活泼的孩子能够成为我们感情的润滑剂,而且也许婆婆也会因为喜欢孙辈而对我的态度发生一些改观。然而我,未免把这个孩子的降生看得过于美好了。
      齐斐看到检验单的时候特别地高兴,他赶快把我搀着坐下,说:“老婆大人,我真是太粗心了,看我都没有发现一丝的迹象呢!我这就告诉爸爸妈妈去,他们早就想抱个孙子了!”然而打电话的时候齐斐的表情越来越阴暗。他挂掉电话,然后问我:“孩子几个月了?”“医生说有两个多月了。”我不解地看着齐斐。“就是说,是在魏来找你的那个时候怀上的?”他的眼神带着熊熊的恨意。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但是我还是很平静地跟他说:“是那段时间,一点也没错。”“那段时间我们好像在分居吧,嗯?怎么会有孩子呢?”“你忘了吗?我和魏来见面回来,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看未必吧?”他轻蔑地看着我,我全身都涌动着爆发的火焰,我恨不得把这个翻来覆去的男人给彻底地烧毁!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相信过我,相信过我和魏来是纯洁的,也许他认为他把我这个被别人玩够了的破鞋捡回来已经是很给我面子了,我是应该感激涕零、谢主隆恩了。难怪我回来以后他对我是那样地冷淡。他心里已经嫌弃我了。“好吧,既然你一直还是觉得我和魏来在偷情,那么请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个该沉潭该游街该千刀万剐的女人,你还把我找回来干嘛?我们直接去民政局把离婚证领了不就完了?省得你的心里总是这样地不痛快!”“我不跟你吵,像你这种女人怎么说也说不清的!这个孩子既然不能证明是我的,那就是不能要的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掉。”“我不去!我自己怀的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吗?你不要我要!”我惊恐地看着齐斐,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异族,在誓死捍卫自己的最后一片阵地。齐斐果然没有再跟我吵,拿上外套就出去了。
      我这次居然没有掉泪。我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我有必要再去向齐斐、向他的妈妈再去解释些什么吗?这个本该受到祝福的孩子,刚刚显示出他存在的痕迹就被理所当然地质疑为了一个野种。我想要这个孩子,我身上有太多的爱意需要有一个孩子去倾注,我需要一个孩子与我骨肉相连。
      我只打算在星辰酒吧里面坐一会儿,让自己不要太过杂乱,但我还是没有想到正是自己心中那种上下不得的感觉让我再次地喝醉了。酒吧里那些熟悉的景物在我的面前漂浮了起来,所有的摆设、所有人的脸、所有的感觉都是五彩纷呈的、四处漂浮而又不断变换的。我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梦。
      这个梦里有一个面容好像很熟悉的女人坐到了我的对面,我觉得她确实是熟悉,可是我也确实看不清楚她的样子。我们俩开始对饮。她说她和丈夫离婚了,她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跟她的丈夫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孩子最后判给了她,但是孩子是叛逆、充满仇恨的,昨天她死了,从她们学校最高的那栋教学楼跳了下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奇怪的是这个女人没有丝毫的哀伤,她平静得就像是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等我酒醒的时候酒吧里面的人已经稀稀落落的了,灯光的变化也明显地迟缓下来。我的对面空无一人。陪我喝酒的那个女人呢?她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我想不起来。我去问老板娘:“刚才跟我喝酒的那个女人呢?”“什么女人啊?你一直都是在一个人喝啊,喝得很安静,真的好象在听别人说话一样。你可能是喝多了吧。”
      我明明看到了那个女人,还似乎很熟悉她的面容,怎么会只是幻觉呢?我不相信。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是我的妈妈?是林牧阳的妈妈?或者,是我自己在跟我自己对话?或者,是真的有一个女人跟我倾诉了她的不幸?我到底遇见了谁?
      失败的婚姻和孩子之间究竟是有着怎样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呢?我想到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想到了自己那种情愿没有出生的心境,想到了自己之后的林林总总的事情,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的腹部,突然一个念头闪现了出来:我还要去重复一个过去的错误吗?我不能为了寻找一个情感的寄托而擅自地去创造一个不愿出生的生命。对这个生命的出生或者是死亡,我没有任何的发言权。
      我一个人去了医院,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是不要出生的。
      我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在为自己的未来壮行。这时齐斐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关了机,我不想听到任何的咒骂了。我阻止了一个不幸生命的降生,我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我是该这时摧毁我的孩子,还是在以后慢慢地摧毁他。
      我没有合适的住处,也没有气力去找一个新的住处,我太虚弱了,头一阵阵地发昏。我回到了那个就要荡然无存的家。我一回去齐斐就很高兴地过来抱着我说:“姚远,你去哪儿了?干嘛把手机关掉啊?我一直在找你!”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找到房子我会尽快搬出去的。”“还生气呢?今天魏来的一个同事到我们单位上来办点事情,原来那次魏来来光城是跟他一起来的,他们还住在一个房间,他说他一直在房间里看电视,根本就没看见有人进去。那就是说,你那天和魏来根本就没有做什么?”看着齐斐异常欣慰地眉飞色舞着,我感到非常厌恶。“我们只是在大厅里面说了会儿话。”“那太好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我的!我就要当爸爸了!你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怀孕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兴奋!但是妈妈的提醒又让我感到无比地痛苦!”“已经没有孩子了!我把孩子做掉了。”“把孩子做掉了?你有什么权力?这个孩子也是我的,你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齐斐紧紧地钳住了我瘦弱的肩膀。“不是你昨天说要把孩子流掉的吗?你比我更早作出这个决定!你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明明知道孩子是我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多等段时间?”“我为什么要等?因为一个不信任我的丈夫?因为一个诅咒我的婆婆?因为一个受到诅咒的孩子?”“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就因为一点委屈,就去杀害我们的孩子!你是在报复我吗?”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跌倒在了地上,耳朵开始拼命地乱响。

      十二、我所以为的桃源

      我第七本日记本也快要用完了。我的这段感情生活也要结束了。
      我给凌乃禾打了个电话,想让她在外面帮我找一套合适的房子。一接到我的电话,凌乃禾就嚷嚷起来:“姚远你这个傻女人!你知不知道现在齐斐跟谁在一起?韩真回来了!”韩真?就是那个背叛了他伤害了他的韩真?“韩真这个贱女人!谈恋爱的时候把齐斐玩了一把,跟老公过不下去了又跑来找他!齐斐也真是的,要是我,早一巴掌把这个可恶的臭女人打出去了!姚远你赶紧过来!我正跟着他们呢,在临川街风雅阁里面。”“我刚做完手术,动不了了。”我把流产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了凌乃禾。“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们俩吵架干嘛拿孩子赌气?算了算了,反正现在也这样了,那你呆在家里,有什么事情我打电话告诉你。”
      风雅阁确实是个很风雅的地方,隔间与隔间之间不是用墙壁隔开,而是用一些高大的栅栏隔开,栅栏里面还种上新鲜的文竹,桌子和凳子也做成树桩的样子,很有返璞归真的田园风格。从隔间出去还有一个浅浅的水池,里面有一些石头和木板什么的,顾客可以从这些石头和木板上走出去。风雅阁也从不放什么流行的音乐,而总是放一些清泉的声音,叮叮咚咚的。那里也算是闹市之中一个可以隐藏自我的地方了吧。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让我一会儿觉得自己到了很久以前,一会儿又到了很久以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手机的铃声让我的神经又猛地一紧。“姚远,他们在花都宾馆开了房间,只开了一个房间。我看见他们进去了。”我真的情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忽然间很想去看看我的丈夫。我挣扎着起来,在花都宾馆的门前找到了凌乃禾。我们俩就坐在宾馆前面的花坛上,当时已经快十点了,风不停地向我的头发里、衣服里、心里灌去,让我自己都恨不得变成一阵风,就这样地没有任何踪影。
      凌乃禾一遍又一遍地打着齐斐的手机,可是他的手机始终关机。整个晚上我们唯一听到的声音就是风声、过往的车声和那句“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快天亮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说:“凌乃禾,我们回去吧。”“回去?姚远,你不要等着这对狗男女出来了以后去对质?虽然我一直跟齐斐关系很好,但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做错了!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他们羞辱一顿!”“没有必要了。我打算走了。”“走?姚远你什么意思啊?”“我和齐斐的婚姻没有必要去拯救了。我一直都想离开现在的这个生活环境,现在到时候了。”“你要去哪里啊,姚远?”我对着她笑了笑,做了一个告别的姿势。
      这段从一开始就不被祝福的婚姻就这样地结束了。
      离婚后我就搬到了现在的住处,开始了完全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人关心我曾经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喜欢跟人完全陌生的感觉。
      走的时候我写完了第七本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我把这七个本子都留给了齐斐。齐斐毕竟是个善良而简单的人,他忽然间问我:“姚远,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没有回答他,其实我想跟他说错过的感情就让它错过吧,我不愿意再去做一些无谓的抗争了。“跟我向妈妈道声歉吧。”他落了泪。“姚远,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我摇了摇头。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我给齐斐的一封告别信:
      齐斐: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我们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两个从来对对方就没有过恶意,但我们确实又是步步皆错。我想这大概是要怪我的吧。
      我不该走近你。因为你天真、善良,又有些冲动,就像一张洁白可爱的白纸一样,而我却被划满了伤痕。如果我也是一张白纸,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好一些。当然我对我自己所做的事没有什么好惭愧的。如果你翻阅了我的日记,你就会了解到这一点。对林牧阳、对魏来、对妈妈、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可谴责的。在我们俩这段只有一年的婚姻里,我未必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很用心地想和你过好日子,可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污迹斑斑了。
      其实我的愿望是简单的。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小小的桃花源。我渴望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每天早晨我起床把窗帘拉开,让新鲜的美丽阳光流进我们的房间,然后叫醒我睡梦正酣的丈夫和孩子,孩子的爸爸带着孩子出去跑步,我就在家里为他们准备早餐。他们大汗淋漓地跑回来冲个澡,我们一家三口就开始吃早饭。孩子是喜欢笑的,蹦蹦跳跳得像个跃动着的太阳。晚上我们上班的上学的都回来了,一家三口就出去散散步,说说白天有趣的事情,再哄着孩子入睡。就这样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从没有干扰,也从不会中断。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这样的家庭看起来很多很平常,可是我却没能找到。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想你也是不愿的。我们俩都是善良的人,只是因为一些错误分开了。这也许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祝你幸福!
      现在我的心中依然流淌着爱的水流。我也不清楚我心中的这些爱,与之前的我相比,究竟是多了些,还是少了些。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可是我并不觉得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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