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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的那场劫难,解家可是上泗村的大户。整个家族在一夜之间被一伙土匪给洗劫一空,苦心经营五代的茶园也被焚毁。
      土匪劫财杀人,反抗的解家男人被乱刀砍死,女人被掳掠去,连孩子都惨遭屠杀,剩下的只有解老夫人和几个老仆。
      当时被藏在腌菜缸里侥幸存活下来了一个小孙子。

      那时的解冀才一岁多。
      冀,希望。
      他在所有人的希望中长大。

      在解冀四岁的时候,一个叫福喜的长工来到了解家。
      解家在老夫人的支撑下,开始慢慢恢复一些种植。但都不景气,能付的工钱很少,所以能招的工人也少。
      人手少了,连找工人的事都要老夫人亲自着手。她看到福喜手臂和脸颊的淤青。
      福喜笑笑解释,那是在上家干活时留下的。那时候长工给地主家卖力,不给工钱还遭到殴打的事并不少见。解老夫人心善,也不再多问。只说到家里不景气,工钱会给,只不过会比其他家少些。
      福喜激动万分,对他而言有一个收留的地方已经满足。

      解冀不喜欢奶奶,也不喜欢其他仆人。因为他们不只是苍老,在那一份衰弱中有一中沉重的痛苦和希望,这让年幼的他并不喜欢接近。
      他很喜欢刚刚到来的福喜。
      福喜年纪未满三十岁,全身都瘦,但头脸却是圆圆的,他脸上有一些细小的伤疤,笑起来像是皱纹一样。解冀就用手在他嘴角两边划开,以为这样就能看到扩大了两倍的笑意。
      解老夫人见孙子喜欢福喜,索性叫福喜也在解宅中住下。解冀高兴得不得了。

      除了在私塾的时间,解冀都有福喜陪在身边。
      清晨,福喜背着他下到茶园里。解冀会爬到大树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念书给他听。到点了尤叔便用牛车接到村里学堂上课。
      中午太阳大,福喜在大宅子里晾晒东西,解冀就把大竹躺椅推到阴凉的房檐下。看着福喜在忙,看着看着自己也就倦了。等福喜忙完就过来给他扇凉。
      每到晚饭,解冀要和奶奶一起吃,福喜是不能进大屋的。为了早早去院子听福喜讲故事,凡是奶奶叫吃的,他便吃得又快又多。

      福喜很会讲故事。从他口中听来山野间的奇兽传说,妖魔鬼怪的故事,奇异的江湖把戏。每天晚上他都能变着法的讲故事。讲得解冀睡着了。第二天还会追问福喜故事的结尾是什么。但有时候福喜也会忘记讲的是哪个故事的结尾。

      福喜在解家的第二年,得利天时,茶圃长势很好,收上了很多好茶芽。
      解老夫人是家传的炒茶好手,她带上老仆人们和福喜开始没日没夜的炒茶。
      福喜虽然瘦但很能吃苦耐劳,什么活都肯干。老夫人越来越看重他,这个勤劳的年轻人让她想起曾经再世的一些家人。尤其是他带着解冀玩耍的情形,解家空空的大宅里好久没有在听到孩子的笑声了。
      而这慈祥而隐忍的老人一直很令福喜尊重。

      解家的茶叶在县里卖得很好,今年解家可以过个肥年。解老夫人特地叮嘱尤叔把老家的小孙女带过来一起过年。
      这年上泗村难得下了一场雪。
      解冀和尤家小妹在院子里打雪仗。
      吃夜饭设在大屋,老夫人召唤所有的仆人一起来吃饭,解冀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福喜也能进大屋一起吃年夜饭了。
      解老夫人那天特别高兴,一直和尤叔话家常。还时不时看向两个吃得正香的小孩儿。话里间偶尔提到要订娃娃亲的事。
      后来老夫人看向福喜,说不如也给福喜订门亲事,喜上加喜。老夫人感到,解家好久没有办过喜事。
      说到亲事,福喜愣了愣。老夫人以为他难为情,便鼓励他说要是有钟意的,就说出来,她老人家放下老脸也给他去说亲。
      是呀,这么好的小伙,年纪也不小了,出来做长工家里人也会挂念……大家的话题和目光一时间都集中在了福喜身上。弄得福喜怪不好意思。
      这时,解冀说话了,声音清亮清亮的。他说,福喜,你要娶媳妇啦?
      福喜笑着说,不,是小少爷你要定亲,大家说笑我。
      解冀大声说,不是!你们说我都听到了!还骗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解老夫人微皱眉头。身边的老仆妇赶紧给解冀夹菜,劝他吃饭。
      解冀放下筷子,从凳子上下来,来到福喜身边。他大声说:
      我不要你娶媳妇,我也不要定亲!
      屋子里静了。
      但不一会儿又恢复了笑声。
      大家都在笑,原来是解小少爷害羞了。而尤家小妹还没意会到发生什么事。
      解冀气得笑脸通红,他哇的一声叫出来,不停地拍打着福喜,推他打他,想要把他推出门去。
      叫着叫着他哭起来,我不要你娶媳妇,我不要你娶媳妇!
      尤叔怕老夫人脸上挂不住,赶忙叫福喜先把小少爷抱下去。见解老夫人点头了,福喜一把抱住解冀出门。
      解冀的哭闹声在院子里远去。
      老夫人继续招呼大家吃饭吃菜,嘴角却有藏不住的苦涩。解冀这孩子,平时懂事,可就是脾气不长。也不怪他,从小没了父母带,他也不爱亲近自己,只爱粘着福喜。福喜迟早要成家搬出去,到时候他能怎样。只盼他快快成长,明事理些,以后才能挑起这个家。

      福喜扛着解冀,雪地上,有几个小孩看着福喜这样子笑个不停。福喜也跟着笑,大过年,我家少爷要唱山歌,我带他出去唱。说完,他还真开口唱起来。一大一小,一个哭着一个笑着唱歌,给路人见了不知道有多逗。
      解冀还哭个不停,一边还手脚并用的捶打福喜。
      终于,福喜在河边停下来。解冀也哭累了,坐在雪地上抱成个团,堵着气不说话。
      福喜用大拇指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嘿嘿地笑,哭什么哭,男子汉哭成个女人家家的。
      福喜坐下来,望着寂静的冰河,天色将暮。河面的冰显得如此莹白。
      远处的人家吃过夜饭,出来放炮仗,一串一串炸着响。灯火初上,孩童们提着灯笼出到雪地里玩耍,放烟花。但这一切热闹和那坐在河边一大一小的身影仿佛没有联系。
      解冀已经冷静下来。这场哭闹却让他更加深了一种离别的担忧。他现在也不敢开口问。
      在呆下去天色就晚了。
      福喜拉着解冀站起来。站起来,解冀望着他。福喜眼中那股笑意没有了。他长得木讷、普通,他的神色谈不上坚定、深刻得让人难以忘记。
      他摸摸解冀的头,对他说,小少爷还没有长大,我不会走。
      解冀说,不许走,我不娶媳妇,你也不许娶媳妇!
      福喜笑呵呵地说,我不走我不走,我专门来照顾小少爷的,我不走。
      刚稳定下来的情绪,没由来又爆发了,解冀又哭了起来:你不许骗我!

      即使得到答复,解冀还是不放心。这个年他过得内心惶惶的,他真怕有人来把福喜抢走了。

      春天来了,茶园里开始了新种植,解老夫人要让茶园恢复到当年解家的盛况。今年还多找了一些短工,让福喜带着他们干活。
      一天下午,所有工人回到解家院子放置工具,正好碰上刚下学堂的解冀。
      解冀望着,群人里唯独没有福喜。
      福喜去哪了?他问。工人们都说不知道。
      解冀连书包都没放,冲到大宅里,他质问奶奶,福喜去哪了,是不是给他找媳妇他不回来了!?
      解老夫人这回生气了,这是解冀长大以来奶奶对他第一次发脾气。老人愤怒的放下剪子,她转身拿起拐杖,对着解冀打。
      她口中说着,不好好上学,整天和一个长工在一起,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吗?
      解冀又气又痛,我不要你,我不要他们,我只要福喜!
      解冀跑出院子,解老夫人追不动,丢了拐杖扶住门边。

      但他跑出去半天都没找着福喜,只好坐在家门口,老仆人们接二连三的来劝都劝不动。
      要是福喜不回来,他就一直坐等下去。

      福喜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泥水。
      原来是在收工的时候福喜发现村里招人去修河坝,就跟着去了。上泗村旁边常发山洪,村里想把河流改道了,不然几场春雨下来,就有可能爆发山洪。

      那天晚饭解冀抱着碗到福喜的屋子里吃。他知道自己惹奶奶生很大气,不敢到屋里吃饭。
      解老夫人便叫尤叔夹了两碗菜送去他俩那。
      她叹气说,算算解冀也快七岁了,粘着他,又能粘多久。

      二、
      解老夫人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别人可能不察觉,但她能从炒出来的茶味中辨析到自己的衰退。
      转眼解冀已经十二岁,他从村里的私塾升读到县里的洋学堂。他不愿留宿在县城里,坚持每晚要回上泗村。
      每个傍晚都由福喜在村口接他。
      他接过解冀的书包,听他讲城里的事。
      或许福喜奇奇怪怪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也许是解冀在大开眼界之后有更多新奇的故事,福喜成了他最亲近的倾诉者。
      解冀的个子猛长,眼看要超过福喜了。他跑起来已经比福喜还快。

      有一天,解老夫人把解冀叫到大屋来。
      这些年解家积有余财,老夫人想开始让解冀着手家业,如果一心想上洋学堂去留洋,可能就要放弃家业。老夫人自然不舍得解家唯一的独苗背井离乡的留洋,她想让解冀接收这份沉重的家业,留下来。

      大屋里是一列列的,是解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尽管一双牌位解冀已经看过无数次,那代表他父母的存在。木刻的名字在杳杳燃香中续着遥远的温情。

      晚上时解冀在院子里乘凉,和福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福喜在屋檐下抽着水烟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水烟的,像尤叔那样。
      解冀突然问道,福喜,你的父母呢?你在我们家这么久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福喜吐了一口烟,说,我是孤儿,父母的样子已经不记得了。
      解冀说,我也不记得了,今天奶奶和我说了很多,说到当年我家的事……
      他的声音低下去,又说,福喜,我什么都不怨,我这不还有你么。
      福喜叹了一声,那是小少爷还没有长大。
      解冀不耐烦地说,我长大了、读书了,福喜,你跟我出去留洋吧,外面的世界好大,我要去看看。
      福喜抽着水烟,过了一会儿说,我们要是走了,老夫人怎么办?家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老夫人多想小少爷留下来啊,她一定会告诉你很多关于你家的事……
      解冀扭过头说,我知道,她一直都想告诉我,只是我不想听。
      解冀其实怕,他怕听到那些关于家门惨案的话语,因为这十几年来,即使无人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总能听到只言片语。解老夫人每到清明时的神情,像是乌云一般的情绪笼罩着解宅,这些都是解冀回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所以他格外想离开。但今日听到奶奶的叙说,他静静地听,感觉奶奶在说起当年那个永远无法忘记的黑夜时的样子,那么平静,一反平日的庄重严厉。
      解冀才忽然觉得奶奶已经这么老了。解家怎么能没有他。
      一想到这解冀就两难得头都疼了。

      第二天,解老夫人就病了。像是以及交付了长久以来的一个重托,她终于可以舒一口气。
      解冀突然感到心慌,他不去县城里上课了,要留下来照顾奶奶。
      解老夫人躺在床上抹着眼泪,她带着泣音的叹息让解冀听得特别沉重。
      她说,阿冀啊,我最近总是梦到那晚上的情景,到处是闪电一样的刀光和飞溅的鲜血。

      解冀晚上敲响福喜的门,他沉默地进屋,像小时候那样缩在福喜的床上。福喜见他心情沉郁,便笑笑,放好水烟筒和他说话。
      扯长扯短,还问到尤家小妹。但解冀显得没有丝毫兴趣。福喜看得出,他想走,想离开这个沉重的地方。
      解冀突然说,福喜,你说我该不该恨那些杀我父母的人。
      福喜说,该恨,恨才是正常的,那样你才像是解家的人。
      解冀烦躁地说,你们都这么说我,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我一直装着不懂,懂得那些事有什么用,我又见不到我爹妈,我又杀不了土匪!
      福喜叹气,但是你必须懂啊……
      解冀愤愤地背过身,福喜,你怎么和我奶奶一样!
      屋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从解老夫人的房间传来的。
      福喜跳起来,解冀也掀被而起。
      尤叔比他们先赶到解老夫人屋里,只见老人按着面巾掩面而泣。尤叔点了一盏煤油灯,屋里,解老夫人的生命像那微弱的摇摆的灯光。
      她把解冀和福喜叫过来。她说自己又梦到解冀的父母。
      这时的解冀再也承受不住,他转身跑出屋子。
      解老夫人只得叫福喜到身边,说这孩子从小没缺什么疼爱,但缺些管教,万一自己这一去,只剩下他该怎么办。越说越伤心,老泪纵横。
      福喜沉默地握着老夫人的手。
      尤叔也劝她别太伤心,说要不在家里办一场法事,超度超度那些故去的家人。

      关于做法事,当地有道公专门给人办白事、看风水。尤叔派人去请来了一位邱先生。
      邱先生一进入解家大宅,开口便说这是个阴宅。
      解家当年的事情在这小村子里人尽皆知,尽管后来剩一些老弱妇孺,也没有能力按当地风俗办个法事超度亡魂。按照邱先生的说法原本建于风水宝地的解家大宅因此成了阴郁之所,老夫人的病迟迟不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解老夫人越听越心慌,连忙叫邱先生安排做法事,这些年存得些积蓄,还是够用来做法事的。

      解家的法事做得很有排场,非常盛大。解家祖辈在村子名声好,引来很多热情的乡民帮忙。
      作为唯一传人的解冀片刻不得离开,他得跟在邱先生身边,做着各种礼节。而解老夫人回避呆在屋内。只有解冀一个人在忙转,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孤独。
      那种把他硬生生突显出来却无法逃避的孤独。
      那些从祠堂重新搬出来的牌位,在冷冷的日光下林立着,动静相对,生死相对。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跪立在蒲团之上漫天纸钱之下。
      听邱先生口中念唱着什么,让亡魂往生,往生的世界无忧无愁,福荫后人等等……
      往生的世界无忧无愁。解冀听着听着,喉哽鼻酸,哭起来。
      他不是不渴望、不怀念,而是本能让他回避了沉重的过去。他自以为丰盈自大的内心,在此时紧缩起来,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听到解冀的哭声,老夫人在屋内直抹眼泪。院子里的乡亲多受感染,一些妇人也哭起来。唯有邱先生和锣夫们像见惯生死一般面不改色。

      福喜在后院里,劈柴烧水,守着明晃晃的炉火抽水烟。
      算算,他来到解家快九个年头了。
      时间改变他的样貌,繁重的农活压弯他的背梁。他学会了说当地话,抽起水烟。
      前院传来敲锣打鼓的喧闹,长工的眼穿越时空。
      解冀问过他,真的有那种可怕的刀光?——像闪电一样又快又亮的。
      当时福喜笑说没有。而其实是有的。
      他不只是见过,而是曾经再熟悉不过。

      米饭煮好了。福喜把饭送到前院给邱先生和锣夫们,叫几个老仆端给老夫人去,又招呼乡亲们一起吃。
      解冀因为太伤心,端着碗几乎没吃什么。福喜在一旁陪着他。
      吃饭时村长特地过来看望老夫人,说了一些台面话。只道近年土匪少了,抓一个枪毙一个,要是县里面一有消息就告知她。
      埋藏多年愤怒和恨意使祖孙二人对村长的话时痛哭不已。
      邱先生说他愿意在晚上多加一场招魂法事,让解冀见见他的父母。

      在当地招魂这类法事,不是厉害的师傅揽不下来。邱先生肯做,那是解家的福气。
      等盼到了晚上,一些看热闹的乡民都回去了,解家的宅子冷清下来。夜风把院里立着的高高的纸幡吹得哗哗响。
      邱先生穿着花彩陈旧的道衣,手中摇着铃铛,围着神台每隔一小时又跳又唱。
      解冀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忙活了一天,他累得昏昏欲睡,但眼下的事又让他难以睡着。最后被清脆又凌乱的铃声扰烦了,解冀有些恨不得赶紧结束。
      福喜当然没睡,他得陪着解冀,只是觉得今天后颈沉沉的,抬不起来一般。或许是上年纪了吧,他想。
      这招魂的事难道真的灵?在这个当年发生过血案的老宅子里,联想到鬼神之事,福喜心里居然有些发毛。
      院子里,邱先生突然停止摇铃,把香灰往空中一撒。
      大风来了。
      厨房的福喜心里突然紧皱起来。他仿佛感觉到有黑影从窗户纸上掠过。
      大院子的木门被咣当一声吹开了,解冀心里吓了一激灵。看着邱先生肃穆的样子,他又惊又怕。
      邱先生终于说了一句他听得懂的话:
      魂兮归来!

      三、
      福喜冲到院子里时,只见仆人们正把晕厥的解冀七手八脚的抬进屋子。大家都吓得脸色煞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怕解冀出事。
      尤叔掐着解冀的人中,他缓缓转醒,目光赶紧寻找奶奶。一看到他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福喜站在人围外边静静看着。他听见解冀断断续续地哭诉他见到父母的鬼魂。解老夫人老泪纵横,转瞬间屋子里又是哭成一片。

      夜深了不再做法事,尤叔安顿好邱先生他们。福喜陪在老夫人身边。
      等解冀睡下了,对老夫人说,今天想要去河堤上守夜就不在家里了。这段时间雨水多,就怕山洪冲垮河堤把后面的茶园泡了。
      老夫人点头,叮嘱他多加小心。

      那晚福喜睡在河堤边的小棚子里。他睡得不好。
      梦的是一个血沫四溅的夜,有他熟悉的闪电一样的刀光,还有那些无辜死去的怨魂。
      福喜惊醒了。忘记带水烟筒,他只好对着宁静的河流默默坐着。
      他不敢去想刚才的解冀是否真的看到了父母的鬼魂。因为自己内心长久以来的宁静已经被恐惧和心虚打破。

      解冀注意到在邱先生做法事的时候,福喜总不在家。家里做法是大事所以也没人关心他的去向。
      隔天夜里,解冀终于忍不住跑到河堤上找到福喜。他出现时吓了福喜一跳。
      解冀说,你就这么坐在棚子里坐一晚上?
      福喜点头,他这次带了水烟筒,夜色里可以看见他口鼻见喷出的淡淡烟雾。
      两人陷入沉默。解冀看着黑茫茫的河岸,他感觉得到福喜沉重的心事,没有心情也不敢询问他。因为解冀最怕福喜觉得自己厌烦或者自己长大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解冀对福喜说了白天的一些事,邱先生法事果然很灵,早上村长来时说县城里有报案说发现了一伙土匪的踪迹,最近就在附近村寨活动。
      福喜说,解家的血案已经十年多了,现在抓人恐怕抓不对了。十年的时间里,那些刀尖过活的土匪有的死了,有的改头换面。
      福喜对着解冀,他的眼睛不再像当年这么有神,眼角已经耷拉下来,但目光里的疼爱和眷顾没有因岁月而减少半分。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解冀若有所思,到喉咙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夜深时解冀躺在棚子搭成的木板床上睡,福喜则坐在边上,床太小了不够两人睡。解冀像是有很多话没有说完,直到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要和福喜不停地说。他说,刚才真的见到父母的鬼魂了,一开始觉得很可怕,但后来又是真的想念他们……
      解冀已经快睡着了,还在说,福喜,其实我不想恨那些人,我还想着回学堂,以后去留洋……虽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孝子,但是我……
      福喜哄他说,会好的,这些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可以让它再远一些。
      解冀叹气,过去又怎么样,人死又怎么样,过去的事能再重现,连人死后的鬼魂都能看见。
      突然啪的一声,福喜手里的水烟筒爆开了。竹筒里的烟水撒了一地。福喜有些呆呆地,尴尬地拿着破裂的烟筒。解冀微抬抬头,只说,没大事回去再让尤叔给做个。
      福喜一声不吭的捡起碎片,呜咽的夜风夹起烟草味,吹得人心头发寒。

      翌日,邱先生又开始做法,请神自然要有送神。
      福喜回到解家大宅时已经感到有些不适,他想是昨天一夜未睡又吹了风所以才觉得头重脚轻的。
      白日的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可福喜却感到整座宅子丝丝凉凉,不禁联想到邱先生那诡异的招魂术。在当地最信的就是人鬼冤债,难道现在真有那些看不见的鬼魂盘桓在这宅子里?福喜吸一口气,加快步子。但他确实感觉到身后有人——
      福喜。
      有人在后面叫住他。是邱先生带来的一个外乡的锣夫。
      福喜站在原地,锣夫瞅了他好久,才说,我听说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上泗村的?
      福喜不能再往常一样憨笑,他的脸有些僵硬。对锣夫说,来了这么些年,在这里就像自己家。
      锣夫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福喜也不再多逗留,转身离开。

      送神仪式讲究时辰,白天办一场,晚上还得办一场。至中午的时候福喜倒下了,高烧不止。他一直在说胡话,说屋子里有很多人围着他。其他仆人当作是邱先生做法事显灵不敢声张,尤叔安慰说都是解家人,自家主人的鬼魂不会害人的。
      送神仪式照例办得热热闹闹,上泗村人口不多,人都挤着在解家帮忙。
      期间停息的时候,尤叔叫人给福喜送了饭。福喜卧病,额头上都是汗脸色很差。
      来送饭的恰好是今天打过照面的那个锣夫。他进来时已经不再是盯着人脸看了,淡然的把饭食放在床边。
      那锣夫说,你是不是被鬼冲了?
      福喜听得迷糊。又听到锣夫说,我应该见过你,在十几年前。这才使得福喜微睁开眼睛看他。
      那锣夫继续说,十五年前,我帮着红刀帮当家做过苦力,那伙人就是抢劫解家的土匪。帮里人人带宽背刀,意思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到处流窜,好在八年前已经被县里的官兵给剿得差不多了,那几个当家的头都被插在桩子上示众……
      锣夫看着病床上的福喜,说,我看你长得不像土匪,沾点人气。你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
      福喜收紧手掌——这个锣夫认出来,他那左右手手掌中有像是断掌一样的淡淡的纹路,那不是断掌,而是用小刀割的刀疤,是当年在匪帮人人都要割的印记。
      锣夫再说些什么时福喜已经听不进了。
      他看着蚊帐顶,思绪飘得很远。想到他第一次来到解家,告诉他们自己叫福喜,好像这个名字能给他们带来一些福气。想到解冀,他的小主人,那个巴巴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影子。那么娇宠,却又那么依赖自己。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融入解家,至始至终,不离不弃。有时候自己为这家和解冀所付出的温和或许是自己前半生没有设想过的。他甚至为自己感到惊讶。十几个春夏秋冬,解冀完完好好地长大了,懂事,学知识。多好啊。看着如今的解冀,福喜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种植的救赎和希望已发芽成长。
      可是一切又兜转到十二年前,解家的灭顶之夜。如今悲伤和绝望在孤寡心中积累成堆一瞬倾塌。同样的,福喜好不容易积攒的救赎也一同倒塌。

      邱先生说“送神”的时候出了点状况,可能要多耽误点时间。尤叔替老夫人转达说,只要法事能办好,他们家不会在乎多花点钱。
      这意思是要铁定的花钱消灾祈福了。
      村长期间来过解家,他提议说最近又有土匪出动,想召集村子里的壮劳力守守村口。见这么多人都挤在解家吊唁又不好意思开口。
      而解老夫人心宽,叫尤叔分配一些年轻人过去了。
      福喜也说要去,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在家里呆下去。好在没让解冀知道,福喜就说去看看河堤和茶园,没事就回来。
      其实后来他没能回来。

      四、尾声
      福喜在村口的山头找到了村长。就着地势交代了一番之后,一个人朝着河堤走去。
      那个简陋的棚子越来越近,福喜想起当初刚来到这里,就是顺着河流漂游一段,上岸走一段。那时他正想着要离开匪帮重新开始一种生活。没想到冥冥之中与这里结缘。
      福喜搬开压在板床下的大石块,抽出一块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铁片——它曾经是他手中锋利的砍刀。
      来到河边的一块鹅卵石上,一下一下地磨掉上面的锈迹,露出青白的铁质。

      晚饭时福喜没有回来,解冀问起时便听说他在河堤的棚子。解冀没再闹着要去找他,陪着奶奶把剩下的琐事完成。
      只是到了后半夜,村里突然传来有土匪的消息。好在村长之前有准备,提前向县里请援,县里派了些洋枪下来。

      有些年轻人守在村前的山坳里,一边提防着土匪来,一边还想着十几年前解家的事,又后怕又好奇。有人问,都说那年抢了解家的土匪是什么红刀帮,那砍刀的刀光跟闪电似的,这是真的假的?

      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他们那天晚上真的看到了一阵很特别的刀光。
      听埋伏在河堤那边的村民说的,有一小伙土匪想从河堤这边潜进来,结果没过河堤就不知怎的先打了起来。引来的动静过大,最先暴露了。后来呀,河堤上的坝桥给塌了,他们还没打过桥,好几个人掉下河给冲走了。
      这下一来村民敲锣打鼓地扛家伙,封住唯一进村的路,向断桥的河岸示威。反正土匪不敢过来。再拖延一会儿,镇上的、县里的官兵都来了。

      直到天将破晓,解家终于松口气把法事办完。而回来的村民都唾沫横飞的讲起这次惊险的“打土匪”经历。大多是年轻人,吹起牛来拉都拉不住。
      他们还提及在桥上看到的,一阵诡异的刀光。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竟然有人能把刀子耍成那样。
      有人说,也许是邱先生做法显灵了,这次来的正好是解家的冤头——那帮土匪。这下正好,被县里的官兵一网打尽了!
      这些话在解家里说着又解气又欣慰。

      等到该散的人散了,该走的走了。解冀帮着尤叔收拾家里院子,在空地上起一把火,把纸幡白联都扯下来烧了。
      解老夫人拄着拐杖遥遥望着火堆旁的孙子。
      解冀对奶奶说过一会要到茶园里看看,今年风调雨顺说不定能收上好茶。等到学堂放假的时候或许会留下来学学炒茶。

      解冀想着,福喜会不会还在河边的小棚子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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