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色之石》朝雾

1、第 1 章

　　专营古本典籍的哲永店店主奥井信也永远记得那一年的四月。樱花落满，门前的槐花又细细地铺缀了一层雪。天和日清，雀鸟鸣唱。生意清淡的时候他捧着一杯花茶，趿着木屐懒散地踱过赤松街的每家店铺，跟老板们聊聊天、下下棋什么的，这样舒适安逸地又度过了一天。
　　奥井就是在某一日的闲逛中，发现了纽甘西亚这家店铺。

　　“应该是新开的吧……”
　　此时的奥井正站在门外，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间以前从未见过的店面。狭小黯淡的店铺紧紧挨着旁边光亮高大的花鸟店，像是从大树中派生的一小粒不起眼的蘑菇。日已西沉，阳光斜射下来，纽甘西亚似乎便消溶在这一片余晖里。陈旧的榉木板漆成了湖蓝色，那种蓝带着混沌的绿，看上去更像是黯蓝湖底下纠缠不清的水草。上面只刻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纽甘西亚。
　　“奇怪的名字……”
　　奥井低低地咕哝着，这莫名其妙的店名实在不太对他的胃口。象他的哲永店，名字可是大有门道——知人则哲，永长也。里面的释义足可以让他给别人津津乐道好一阵子。赤松街的老板们多是喜好字画古董的风雅之士，因此大多数店名也是古意盎然的居多。至于这个纽-甘-西-亚，呐，无意义、少内涵、故扮新雅、矫揉造作，最重要的是还不押韵，读起来得咬牙切齿老半天……
　　奥井摇摇头，端着茶正想走开，不巧在转身的刹那瞥见店里一抹浅青色的纤细身影。他连忙回头张望，一个挽着发髻、身着浅青唐草纹样留袖的女子正款款摆弄着案上的物品。仔细看，衣袂飘飘，乌发红唇，映衬着店中灰暗蒙沌的背景，竟浮浮摇摇地一点也不真实。
　　奥井正欲再看时，女子抬望间发现了他，含着笑并脚站起来为他开门。
　　欢迎光临……这位先生，想必是街北哲永店的老板吧！
　　奥井一愣，你怎么知道？
　　女子笑着作了一揖，经常看见先生您从这里走过。上次去买檀香时正巧路过你的店，还见着您送客人出来……敝店刚营业不久，还请奥井先生多多关照。
　　奥井脸一红，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妇人这时挎着藤篮气喘吁吁地迈进店里，嘴里一面说着千湖小姐帘布我给买回来了，一面伸出手老大不客气地推开似乎正挡着她的奥井。奥井本想发作，刚开口便看见老妇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珠正狠狠盯着他，顿时吓得说不出话。老妇人容貌丑怪，脸又极长，再加上一只又红又长的鹰钩鼻，既突且大的嘴巴，衬着满脸橘皮似的皱纹，乱蓬蓬的棕发一绺绺垂下来，活像电影里张开血盆大口的地妖或是正诡笑着煲汤等小孩上钩的女巫。
　　“差太远了……”眼看着千湖一双纤纤柔荑从老妇人衰老不堪的手上接过藤篮，雪白细嫩与黝黑粗糙的强烈视觉反差，满肚子不满的奥井只能在一旁悄悄嘀咕，“雪女和巫婆。”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红木架几案上零散地置着珐琅座钟、青瓷缠枝山茶花瓶、黄玉印章、老式怀表等小巧物件。唯一形成对比的，是静静搁放于明式屏风前的敞口鱼缸。有水无鱼，唯有水草幽幽拂动。奥井眼尖，一眼就发现缸底细砂上躺着一块半透明的翡翠色的石头，约有拇指般大小，圆润光滑，里面层层叠叠布满了颜色略深的云纹。在他所站的角度看去，夕阳的余辉透进门窗，恰好在碧石上缓缓淌过，一瞬间迸发的流光溢彩令奥井为之侧目。
　　“它很美，不是么？”千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奥井的身边，“美得可以攫取生灵的魂魄。绝美的东西大半有此魔力。”
　　不知怎么的，奥井似乎听见千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无法掌控了才如此忧心吗？奥井恍恍惚惚地想。他依旧眨也不眨盯着那块石头，模糊而艰涩地从脑中寻找种种可以形容的词汇，璀璨、绝美、所罗门王的宝石……寻觅到最后在那样不可方物的美中竟看出了一丝凄沧和悲凉。流光闪烁回涣，就像、就像……
　　就像一滴眼泪。

　　后来奥井向家里人提起纽甘西亚时，绝口不提石头的事。

　　“自我开店以来三十余年，见过的世面也不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店！”奥井挥舞着筷子有些激动地念叨，“真是太厉害了！秀一、桐子，你们猜得到么？”
　　餐桌对面的男子有些打趣地问：“莫非买卖动物化石？”
　　“去去！整天就想着这些，你自己在百科全书上找得了。”奥井不甘地摇摇头，“桐子也猜不出来？唉唉，不过我当时也大吃一惊呢，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买卖——你们能想得到人的一段记忆也可以作为商品么？”
　　“那个珐琅座钟据说是十九世纪某外交官盛极一时又仓皇落幕的见证，老式怀表是奔赴战场的父亲传给儿子的遗物，黄玉印章据说包含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至于那个青瓷缠枝花瓶……”
　　桐子倏地睁大眼：“我在小说上看见过类似的店……”
　　奥井立刻打断：“你那是小说，这可有活生生的在你眼前！”
　　秀一笑笑：“其实物皿器具这玩意哪一个没有此类的故事？时间长了久了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只是大多数人只重视它们金钱上的价值而已。”
　　奥井被儿子说得有些语塞，不停地点头称是。片刻后他又悠然长叹，“可是能想到这一层，又能将之付诸实践的，而且除了千湖小姐外也没有别人了吧……一个弱女子独自撑着店，恩，连带巫婆……总之真是非常难得啊……”
　　第二天秀一回到家，首先做的就是把刚放学的桐子拉到一旁悄悄说：“依我看，那位千湖小姐很像你去世的祖母年轻的时候……”
　　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点头：“原来如此……”

　　奥井可不管他们怎么说，每日午后照例的散步中又多了一项例行公事——去纽甘西亚走走转转。虽然巫婆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千湖总是端庄亲切、礼数周全地接待奥井这个光看不买的邻居。
　　不过奥井也不能否认。有一日他踏着满地红叶而来时，正巧遇见千湖一袭枫色和服紫色丸带轻娜多姿地走出店门——在那一刻，他好象看见彩子捧着满满一大把盛放的桔梗含笑站在碧草青青的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