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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鄢容捡了个根粗壮的树枝充做拐仗,饶是那树枝有手腕般粗细,到底没派上多大用场。本就湿滑的路面,拎着它倒显得沉重许多,只是鄢容气喘吁吁时,倒靠着它支持。

      云祥满面潮红,站在高他几级台阶上,单手按着膝盖回头看着他笑“多少年没像这样死命的爬山,现今才看出身体康健是多么重要。”

      “你那是被酒色淘空的身子,当然经不起考验。”

      “咱们就不要半斤笑话八两吧!”云祥看看天色,火烧云已渐渐消散,茫茫暗夜即将自天边压将过来。 “天色暗了,还要往上走吗?”

      鄢容眯着眼睛向上看去“看样子是到不得山顶了,那边有凉亭,我们去歇歇吧!”

      “也好,我正想抽支烟。”

      云祥接过鄢容手中的“拐杖”搀着他向上缓行,山峦重叠处,矮峰顶上有一处平台,修筑着四面透风的凉亭。

      此处不是最顶峰,景色也很是秀丽,落日很快便消失在山体后,山风阵阵,唯余凉爽。

      鄢容靠着栏杆坐,那里不甚有风,云祥挡在他面前说“再往上走,恐怕风更大,你吃得消吗?”

      鄢容头靠着柱子,单手按在眼睛上略略休息,嘴角上翘笑意灿然。

      云祥忍不住摸向他手指,手掌慢慢盖在他手背上,掌下指尖正在微微颤抖,凉薄的骨节、像筷子般纤细的手指、还有那肌理清晰的皮肤,像面前这个人傲慢而又脆弱。“我怕一阵风把你刮跑喽。”

      鄢容拍打开他的手,瞪着他,含嗔带笑。

      无人的静谥山林中,虫鸣鸟叫还有淡淡花香,弥漫过来诱得人大胆起来。云祥执意去握鄢容的手,被躲了几下终于抓住掌中,不住的来回摩梭“回来真好。”

      鄢容叹气“我在这住这么久,其实好些年都没到过这里。这里变化很大,山下就是我家田庄,我却几乎都认不出它的面貌了。”

      那一声叹息只叹进云祥心坎里,展目望去,离得太远,夜色蒙胧,田庄看得不甚清楚,却勾起小时候的许多记忆“我记得你家有个渔塘就在田庄附近,冬天长工们在冰上凿个洞,摸鱼吃。有一年,你也带我去摸鱼,结果掉到洞里去了。”

      鄢容呵呵的笑,“是啊,喝了好几口冰水,隔着冰面看你的身影晃来晃去,一忽又不见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也吓得要死,一眨眼的功夫你就滑下去了,就像变戏法一样。”说到这里云祥不由得笑了一声。

      鄢容白他一眼,“你个没心肝的,还笑得出来。当时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哭,有事就跑,要不是遇上高升,我早就没命了。”

      云祥讪讪的“我那时候还小,我也怕嘛,现在,你若是掉在水里,多冷我都跳下去救你。”

      鄢容笑着问,一副揣摩端详的样子“用你的命换我的,你也愿意吗?”

      “当然,”云祥举手做发誓状。

      鄢容不屑的撇开头,淡淡的说“高升也就是从那时候落的病根,天冷便咳嗽,咳起来惊天动地,连走路都一腐一拐的。”

      “腿脚不好是你爹打的,谁让他玩忽职守,看塘看得你掉进塘里都不知道。”

      “也不是玩忽职守,”鄢容想想,也不解释了,替下人分争而且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没甚必要。只是云祥说话时淡淡的口气,让人觉得冰冷又无情,高升于他是有情有义的存在,于云祥却什么都不是。

      云祥就是这样,看似对万物皆有情,偶尔露一下无情真面目,让旁观者心惊。

      好久云祥都不再说话。忽然问“容弟,我当年送你的东西还在不在?”

      “容弟”这两个字,自他们重逢来,云祥第一次叫,鄢容不由得心口一窒。少年时代就心心相印的人,曾经也是极要好的。

      鄢容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厉害,“一直都在。”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丢掉了。”云祥直直的看着他,眉目里深深的忧伤,曾令多少人为之痴狂,鄢容本人也曾是泥足深陷的一个,心口随着他一字一句剧烈跳动。

      这块表云祥曾向他要回过。就在云祥被打之后,鄢容哭闹着大病一场,本应被关禁闭的云祥竟然上门来探视。两人互诉衷肠后,云祥喃喃的问那表能不能还他,理由是鄢容探望他说的那些话,已经传到父亲耳朵里,知道是偷去送给鄢容的。

      “既然已经隐瞒不住,不若就送回去吧。”

      那时的鄢容无论云祥说什么都是愿意的,恨不得早就拿出去,免得他遭那一份打。

      结果没过几天,云祥又送来给他,说,父亲气的不是送鄢容东西,而是气他偷盗。“兄弟情谊不是互相包庇,彼此照应不是狼狈为奸,与君子相交则日渐高尚,与小人相交则日生邪念,你自甘堕落,不要带累坏了鄢容。”

      那时候还小,两人都没了主意。云祥母亲死得早,家庭里关系复杂,鄢容心疼云祥,并不计较他反反复复,反而更在意云祥在他父亲心目中的形象,继而帮他想主意如何改观是那时的头等大事。那时他们都还懵懂,再后来的相知相交,也是水到渠成。

      如今,后悔不后悔的已经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年的云祥潇洒风流,芜镇有头脸的人家都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即便云祥捧戏子,那也是时髦的事,无伤大雅。

      倒是鄢容,他就像现在的锦生一样,恨不得把云祥锁在眼珠里,不许他多看别人一眼,不愿他与别人多接触一分,云祥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那云祥唯一相好也只有自己才对。

      为此两人白日里像捉迷藏一样,一个躲一个追;到晚上,云祥又过来赔礼,一个哄一个闹。云祥说的无非是“与你相好,你也不要把我看得太紧了嗐。”鄢容说的无非是“既然相好,一人足已。不要什么百花齐放,本就是一枝独秀,你若不愿,我们便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每日介备受煎熬,只是不能像锦生那样明目张胆,有时看着锦生不要面孔死作混闹的样子,鄢容既惊诧又羡慕,内心里着实被锦生的魄力征服。鄢容当年是万万不敢的,即便去捉云祥的马脚,也要顶着捧戏子的名义,假作自己对那小旦也推崇至极的模样。

      只是有一次,那小旦还未下台,云祥躲在小旦屋里不肯出来。鄢容命人在下面把守,自己上楼破门而入,亲自擒拿云祥。

      他两个在楼上打情骂俏,欢喜冤家浓情蜜意,一个指天为誓一个假装生气,哭哭笑笑疯魔了一般,以为事情机密无人洞悉。哪成想,那小旦匆匆下台赶回来解决纷争,结果看到无比热闹这一幕,便把那戏码看了个十足十。

      屋子小,两人坐在床上面对着面,云祥捧着鄢容的脸亲得正动情时,那小旦双手抱臂“切”的一声“二位爷,这可是在我房里。”甩过来瞧不起的眼神,足刮掉鄢容面皮,“你们俩干的龌龊事打量我不知道?再不拿我们当人看,今天做得也忒过了吧?”鄙视的眼神看不起的样子,还有比过来成兔爷的手指,“打看第一眼,我就知道,鄢少爷原来也是我辈中人。”

      那小旦自是不在乎,呵呵笑着下楼,鄢容觉得自己就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任人羞侮。而云祥,一见他怒发冲冠的样子,立刻摆手“不干我事,不要冲我发火噢。”等他醒过味来,云祥一遛烟的走了。高升说他知道的,无非也就是这事。

      这是导火索,后来的事便像滚雪球一样,直到不可收拾。

      云祥语焉喃喃,说的都是过去的情谊。比如当年他们躲在田庄的地窑里,任下人们四处寻找也不出声响。长长的菜窑,漆黑一片,只有几个气窗能看到外面,火把灯烛,吵闹声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此起彼浮,听了让人暗暗窃笑。

      “后来我睡着了,醒时见你点了一根蜡烛,托着腮,窗外雨丝密密匝匝,你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

      “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也经历许多事情,其中自有你想像不到的苦楚,每每坚持不住的时候,就会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容,这一次我是真的急了,一到港口我便心口疼,踏上国土便想回家,一回家便想见你,坐轮船下火车,一路奔波,只怕回来晚了,你就,你就和别人在一起了。我最近每每作梦,都会梦到你。”

      “容,外面太多风雨,我也想找个避风的港湾,其实最快乐的还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睁眼醒来,身在异邦,却恍惚觉得还是芜镇,我穿戴整齐就是要出门见你。每每去你那里,便欢心雀跃。容弟,我相信,我们的明天一定是个好天。”

      “这里的规矩老套阵旧,早就该经历一场变革,但是这变革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位上台明天那位上台,不是你打我便是我打你,每每见到不平事,不是苦痛我们的心便是苦痛我们的眼。谁耐烦理这些罗乱事?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知道有个世外桃源的所在,西方世界有个叫西班牙的地方,美丽极了。”

      “容,我只想和你在一个没有人识得我们的地方,抛却这些冠冕堂皇的名头,什么家庭门第,什么旺族。你和我的家庭都将渐渐腐朽不复存在,我们没有必要为了那头衔而舍却什么,以前那些压在胸口上的不自由,就是让人喘不气的牢笼和枷锁,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大把光阴,何必窒息在腐朽的破瓦烂瓦里?我们只要离了此地,便能做我们想做的事,干我们想干的事,没有人再说三道四,也没有人施加什么压力。”

      “容,我一生被人摆布,我要做自己。你和我一起,此间的事完了以后,我们一起走。什么战争什么人伦,我们到那逍遥国度,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你和我,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见他说得慷慨激昂,鄢容一时怔住了,这云祥,果然变得不再是他认识的云祥。一个人痴话说得多了,是不是渐斩就觉得那些都是真的?做政客做得久了,最擅长的便是做梦,鄢容长叹一口气“你有家小的啊,不是说还要带父母去京城吗?”

      云祥呆呆的怔了又怔,眼中那欢腾燃烧的火焰渐渐平熄下去,带着不甘“总之,我会想办法,总会解决的。”

      “云祥,你醒醒吧,此地你离得了吗?身上的责任你抛却得下吗?到了那世外桃源,就没有纷争吗?呵,我人生不地熟,又不会说异国鸟语,到时候遇到问题别说抛下我,就是把我卖了,我也不知晓呢。世外桃源,云祥,我早不做这样的梦了。”

      “哎,我明白,你心里始终无法释怀过去那些事。容弟,我放下谁也不会再放下你,我卖了自己也不会再卖了你。这些年我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回来带你走,容弟,再信我一次。好不好?”云祥握着他的手,真挚许下诺言,不由人不信,不由人不恍惚,不由人不去做那样美好的设想。

      鄢容眼神中多了几分期许,他何曾不想脱离这境地?过去,他们不愿被外人干扰,被地窑里的沼气薰得晕死过去,如今,依然身陷困局,但是比起从前,那简直是太好太好了。

      云祥不是不知道他遭遇过什么,他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从云祥袖手旁观时起,他们就不再是他们了。

      怂恿人把那小旦沉塘,也颇费了许多钱财打发那个鳏夫。更糟糕的在后面,荣庆班的班主去告状,虽然在县里被按下了,到底越过一级被道里接收了下发重点查审,观察使正是那小旦恩客,不是寻常能打点的人物。

      山雨骤冷,鄢容觉得自己每有大事总会摊上暴雨,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惹了官司被关起来的时候,云祥那些山盟海誓还在耳边回响,他还是信他会想办法救自己的。那老变态说,“你道那人寻常?非也,他是我干儿,你伤了我一个儿子就得赔我一个。鄢二少爷,人人都说你风姿秀丽,今日一见,非同凡响。只要你乖巧懂事,我一定像疼我干儿一样好好疼你…”

      雨水打将下来,鄢容心更冷了,父亲被气得病倒,大哥四处托关系,银钞像打水漂一样有去无回。往事不堪回首,云祥却在这当口娶妻远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鄢容半年后才归家,早已物是人非。当年几乎把他逼疯魔了的唯有一个念头,这些事,云祥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如今,哪怕他是故做不知,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

      鄢容垂目看向云祥握着自己的手指,惜福,现在的鄢容与那时的鄢容比,更懂得珍惜眼前人。

      云祥不再说话,只默默看向鄢容,眼神深遂而又多情,蛊惑依然。

      云祥的高贵云祥的谈吐云祥这样的不温不火,自己当初爱的就是他这吐气如丝从容不迫,恨的也是这不温不火不急不躁。

      对视许久,云祥长叹一声,本以为那人外壳是死的,内里也一样死气沉沉,没想到对视间便看出鄢容内里竟然炙热依然,只是这炙热如今都给了别人。“容,我嫉妒。”云祥觉得那件事一定要加紧进行才成,不断了这人念想,他便总有退路。

      鄢容也笑,这人恐怕是真的嫉妒,即便内心藏着一把火也能不温不火的徐徐散热,难得今天露出丝狠绝,看得越清楚,自己就真的越不会后悔。

      “雨下大了,我们一会就回去吧。”云祥觉得还是先做事要紧。

      “好。”鄢容应得乏累,身子也并不动弹。

      云祥站起身向山下看去,指点着说哪里是他们刚出来的地方,哪里是陈会长的别墅,他家的麻将质地如何,还有怎样特殊的好处。忽然想起个细节,转头对鄢容说“谢谢你。”

      “谢什么?”鄢容不解。

      云祥笑说“你看到梅秀并没指破她身份。”

      鄢容不语,云祥看他越加专注“你知道这局?”

      “我不知道。只是这些年旁观下来,这行当中下过的局无非就是这些而已,表面上浓情蜜意,下面龌龊处无非是银钱利益。”

      “是的,有什么是你看不透的呢?”云祥依然笑得云淡风清,散尽别人家财,于他又有何关系?

      “别打趣我,只是这次你们要诓的是谁?你下的套里也有我一份是也不是?”

      云祥叹气,“李署长当然是想算计你,我们的情谊怎会看你吃亏?不然我为什么和你一起爬山,又为什么不离你左右?算计的不过是孟绍然而已。”

      “孟绍然这人空有侠义情怀,却没什么真本事,他好赌成性,牌技又不好,这些时日和他相处下来,见他挥金如土,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带这么银钱过来。说是置办货物,到底在烟花巷里消磨掉了,反正也不是做正经事,平白扔到窑子窝里不若拿出来兄弟们一起花花。”

      鄢容抬脸看他,要笑不笑“那要谢谢你顾我周全了。你们若是合起伙来算计我,我可是躲不过的。”

      云祥摇头“你呀,你呀,心病忒重。我对你的心思你还看不明白吗?只是没想到你许久不做她生意,梅秀对你还是有情谊的。”后面一句既是打趣也是试探。

      “她不是对我有情谊,是想要调头急用钱呢。你们这帮本地的外乡人,来了走走了来,根基看似在这里,其实并不然,当然是我更可靠点。”

      “谁说的,李署长也是她的常客。”云祥心思绕了几转。

      “李署长虎狼财豹的个性,人又吝啬,他们处不处得来我就不晓得了,听话音不像很亲厚倒像有龋敔的样子。”鄢容难得的耐心替他解迷。

      “没想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鄢二少爷竟然有颗玲珑通透的心。”云祥觉得真要对鄢容刮目相看才对。

      鄢容叹了口气,“就算我人缘差吧,我曾经也是在她身上撒过银元的,提点我一下也是应该的,就算是对我有情谊吧。”

      云祥笑“你呀,你呀,谁说你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我们这不都在顾及你嘛。”

      好一个顾及“不算计我就好。”鄢容恹恹的。

      “总提算计,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现在看得还不透彻吗?”云祥忍不住又要剖白。

      鄢容看看天,黑得真快,对面那人轮廓清晰面目模糊。“只是我这里属实没有什么好宝贝让你惦记的,云祥,人人都说你算计我的宝贝,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鄢容靠着“拐杖”支撑,来到他面前,把这人看个通透。

      “啊?”云祥一愣,继而冷笑“呵,也算不上是什么宝贝吧,秦司令与何锦生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情谊不断。秦司令想要的人,不论是谁的心肝宝贝,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为你挥慧剑斩情丝,防的也是秦司令那丘八强取豪夺伤了大家和气,我们双宿双飞,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哼,你们俩这就算是把我们给算计了?你这么孝敬秦司令于你有什么好处?”

      云祥脸色不太好看,“别提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归宿这不好吗?容,你想没想过我。”

      鄢容捂着心口怀表所在处,那表针滴滴嗒嗒,如钝刀割肉,其实,从未停过。

      恨极云祥,也爱极云祥。“云祥啊云祥,我当真也只剩这一样好东西了。”

      “到底也只是个东西。”云祥的傲慢自内而外散发。

      “其实,我曾想过要和锦生一生一世的。”鄢容语音低沉,语气恳切。

      云祥扫了他一眼,面前的这个身影轻轻抖了一下,显然内里受着些许煎熬。雨丝如蚕层层外裹,夜色侵人,寒凉入心,风一吹,只剩衣衫咧咧响声。

      云祥冲他一笑,转回头看山下暖暖灯火“容弟,我想回家。”

      鄢容忽然很有感慨,心底生出无限力量,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站,苍茫山色中万丈深渊就在脚下,眼前迷雾中那丛丛别墅灯火成片,让人心神念念急切要归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把结局一并放上来的,到底还是分了两章写,余下部分,略修一修,明日奉上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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