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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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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几个便衣民警前后左右的围着他时,他就了然了。
他的预感终于来了。
他的所有心理准备和预期,化为现实。
他几乎是微笑着,满意的,合拢双手,递到了他们的面前。
坐在嗡里嗡里不停作响的警车上,看着两侧不断倒退的树队。
他知道,他们要带他回家了。
家,好陌生的词汇。
他曾经以为,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人都是这样,做错了一件事,就要有品尝后果和接受惩罚的准备。
他像是个国家重点保护对象似的,一路从祖国的天南,云南,押解到了祖国的首都,北京。
那个,也是他故乡的所在。
当他被左右民警钳制着,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
他的心忽然间感到一种湿热。
那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十多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十多年后,他又从这里回来。
人生,不能不说是种种的巧合、必然,和因果构成的。
此时的他穿着橘黄色的囚服,正坐在看守所的一间小屋子里。
起初,他的大脑空空,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尽情的呼吸着,感受着,用身体,用震颤的灵魂。
想去与那阔别许久的故乡,共鸣。
可是后来,他发现,他失败了。
他先抛弃了故乡。
故乡也随之抛弃了他。
他离开的时候,他记忆中的北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么的,繁华,阔气。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祖国陷入一种下海经商的狂热状态。
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商贩和自营的小企业,小公司。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
本着一腔热血,大学毕业后,他经人介绍进了一家国企。
那个年代,公务员的收入不高。
但与普通的在职职工相比,薪资水平,已经算是不错了的。
年轻气盛的男孩子,总是想有一旦作为的。
可是,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发现,在那安稳度日的国企,除了数不完的报告单子和做不完的述职汇报外,他什么也没学会,什么也没得到。
那是他心最冷的时候。
就像是烧红的烙铁,却被投入到零下十多度的冰水中,发出刺耳的一声嘶吼。
不顾家人的反对,他离职了。
当他走在老北京的大街小巷,心里都是灰蒙蒙的。
这时的北京,和他的心情一样,也是灰头土面,尘埃遍地。
到处都在改建,一个“拆”字,将老北京的旧房民居,弄得七零八落,好不凄惨。
他坐着老土的铁皮公交,将头一直转向外面。
一路走,一路瞧。
到处都在施工。
危房被推倒,发出阵阵的轰隆声。
尘土飞扬。
他想,自他出生以来,这大概是北京空气质量最差,环境污染最严重的时候了。
他收回视线,只觉得厌烦。
他的家在西城一个狭窄的瓶颈似的小胡同里。
他在那里泥猴般打闹玩乐的过了二十三年。
他不知道,他的家会不会幸免于难。
至少现在,还没有被拆的迹象。
他无法想象,他那安土重迁的父母会有面对失掉赖以生存的家园时的情形。
就像他无法想象,未来的北京是什么样。
他的未来,又是什么样。
一切都是未知的。
一切又都在酝酿中。
不得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来,因为办案的民警要开始依例审问了。
在透过铁窗看风景的空房间里,在面对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醒目标语时,他是这么冷静的回答着民警的问话。
“叫什么?”
“江维。”
“几年多大了?”
“……三十六……”
“大点声!多大?”
“三十六。”
“家住哪?”
“你问的是云南的家吗?”
“甭跟我废话,你知道我问的是哪?”
“这的家啊……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你到底说不说?”
“唉,你们不是都知道吗?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例行公事,请配合。”另一个脾气好点的民警提醒。
“哦,我知道。西城区小井胡同二十四号院……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啊?”
“多余的话不要说!”
“哦,好的。”
“你对这材料上陈述的事实还有什么疑问吗?”
民警把一摞类似档案纸的东西推到他的面前,他略微看了看,笑着道,“没了。”
二十四岁那年,是他人生中最突出的一个转折点。
也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似乎得天独厚,天生的运气好,到哪儿都有贵人相助。
刚从国企出来没多久,他就随大流的去经商了。
他家世代都是书香世家,父母都是“臭老九”出身,好在改革开放后,一跃成了人民公仆,作为教书育人的花匠,为祖国添光添彩。
父母都是传统的人,也不希望他这个家里的独苗能有多大出息,只要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做个好人就成。
扪心自问,活到快四十了,他才发觉。
除了做学生时的悠然自得,他在国企的那一年里,虽然平淡乏味,却也是他人生中最安稳平乐的时候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二十好几的男孩子最不缺的,就是一颗斗志和闪闪红心。
他又在人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做财务总监。
父母那时是不太乐意的,但他却无暇他顾。
因为,他已经陷进了那热火朝天的干劲儿中。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随着北京城的拆建风潮盛行着,各家娱乐企业和文化产业也相继的走红起来。
他所在的□□,就这么应运而生。
在那里,他见到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和现金。
就像单纯的少年维特,随着长大,烦恼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排解一样。
随着他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大,越来越广阔,他的心也渐渐的有了迷失。
社会的大染缸,如愿的将他染得五彩纷斓。
各种欲望,贪婪的吮吸着他的良心和理智,渐渐的吞噬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正气凛然的男孩子。
金钱,权势,名望,美女,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身体上,引诱他,对他虎视眈眈。
数不清的纸币从他手中来来回回。
他请客送礼,呼朋引伴,花天酒地,他从来没有过的大方阔绰。
他忘了周遭的一切,只被那金闪闪的享乐主义所勾引。
渐渐的沉沦,从此再无回头之日。
家,也不回了。
老父老母,也顾不得了。
那恶魔般吞噬的大口,朝他缓缓的张开。
可他的心却越来越空洞,越来越畏惧,怎么也无法填满似的。
于是,就在一个醉酒的隔天早上,他把□□里的所有资金款项,全部卷走。
一直逃,一直逃,换了多少个城市,走过多少个地方。
心都无法安宁下来。
最后,他带着那二百多万的款子,终于在云南的一个小城镇落了脚。
自此,与家人音信全无,一躲,就是十二年。
一个轮回年。
他想,他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
生他养他的父母,他应父母之命娶的妻子和他走那年还未满周岁的儿子,他公司里的同事和他们的家庭,甚至是追捕他这么多年一直锲而不舍的办案民警们。
他最对不起的,还有一个他。
他想,这世间最没用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
偏偏他此刻最想说的,也是对不起。
可是,当他面对着那些债,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做完基本的审讯笔录,他又被带回了那个除了一张木板床,什么都没有的小屋。
他淡淡的笑着,不明所以的笑着。
他知道,他这辈子已经完了。
就在他当年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完了。
这十二年的走走停停,是他白白赚回来的。
他想,他还有多少日子呢?
可是,他已经不想等待了。
这一辈子,他经历的太多。
男人渴望拥有的一切,他都拥有过。
豪宅,跑车,美女,和,爱情。
他还有什么遗憾吗?
不,没有了。
若是有,也只怪他觉悟的太晚。
所有人,所有事,大概都在无动于衷的走着一个轮回。
人不自知,上帝却知道。
人心易受染指,人不自救,只能不断的沉坠,下落,直到跌入一个无底深渊。
黑暗伴随着永远,光明,成了毕生的奢望。
他觉得,将近四十年的人生,只有在这个鸽子窝大的小房间里,他才真正解脱了。
倒数的时间里,他终于可以死得其所。
老天从来都是眷顾他的。
当他逃离故乡,不顾父母,抛妻弃子,当他除了金钱一无所有的在云南那个小地方落脚的时候,他却遇上了他的爱情。
也是在那里,他亲自埋葬了他的爱人。
冲动来的太快,也许只有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
他不记得他最初遇上那个人时,是在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温度,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背景了。
他只记得,那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当他财大气粗的将一堆钞票甩到那个人的脸上时,那个人眼光中出现的一抹脆弱的光彩。
很纯洁,很干净。
像水晶般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美轮美奂。
他当时就冲动了。
一个火热的夜晚……数个火热的夜晚……
他不懂,为什么阅人无数的他,偏偏就割舍不下那沉静的眉眼和弱小的灵魂。
他也不想懂。
他只知道,在那个人身边,他能睡得安稳。
像是回到了二十三岁以前,他在老家的那段时光。
日上三竿,麻雀在老槐树上叽叽喳喳,老爸老妈的亲切的斗嘴声不绝于耳。
隔壁老张头又开始依依呀呀的吊着嗓子,胡同里来回兜转的叫卖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
春梦了无痕,他自然而然的睡醒,
然后豆浆油条,对了,记得豆浆不加糖。
最初来到云南的那几年,他是很不适应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茫然。
他有些麻木的抗拒着。
到底不是他的家乡,到底不是生他养他的北京。
这里的气候,他不适应。这里的水土,他不适应,这里的文化风俗,他不适应。
他每天的吃食,穿着,他不适应。
甚至是那陌生的地方口音,都让他难受的想吐。
他有时会格外的怀念他的家乡,他甚至担心,他的老家会落入拆建的名单中。
可是,也只是有时。
很多时候,只是个苗头,都让他疼难自禁。
他不敢多想,一点都不敢。
再多的金钱,也治愈不了他。
只有努力的去适应,去习惯,去接受。
他知道,他是在背着枷锁跳舞。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他携款潜逃,一走了了,甚至都没告知自己的父母妻儿。
他是个不孝的儿子,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爸爸。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遗忘。
他催眠自己,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像个不羁的游子和旅客,走着走着,便在这个小地方落了地生了根。
时间久了,他觉得,他应该爱上这片土地了。
他学会了说土家话,学会了穿少数民族的特色服饰,学会了自己亲自动手做当地的各种小吃,然后满足的睡去。
接着,又是新的一天。
他想,若是没有遇到那个人,他也许会这样过一辈子也说不定。
因为,改头换面的他,只要足够谨慎小心,几乎没有任何的可能被抓到。
就像一道闪电,一声惊雷,那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
不,或者说,是他带着一种复杂的,不加节制的欲望,生生的刺进了那个人生命。
彼时,他二十八。
而那个人,二十三。
后来他想,那持续不断的悸动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许,就是那最初的纯粹,让他开始怀念,他自己二十三岁时的时光。
他像是寻找着自己的本真一样,将那人看作是自己的分身。
那个人,是他今生,仅剩的良心和温情。
他们在一起,一直到他被捕的前几天,一共是八年。
八年的时光啊,抗战都胜利了,他的人生,也到头了。
除了成为触犯法律的罪人外,他的人生向来一帆风顺,有求必应。
而那个人,是他从头到尾的意外和例外。
正是那意外和例外,让他生的璀璨,也沉没的死寂。
那个人,是个男孩。
不,在跟他的时候,是个男孩。
在他死的时候,已经是个男人了。
他是个逃犯,抛弃一切躲藏到这里,却仍然恬不知耻的渴望着美好的生活。
他只是作别了曾经那个奢侈无度的自己,开始像个正常人一样,仰望蓝天。
很戏剧化,那个男孩因为相依为命的奶奶没钱治病,所以卖给了他。
一卖就是八年。
可是,有谁知道,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孩对他的意义,就不再是恩客和兔爷的关系了。
怎么会只是个卖的呢?
那么纯净的若琉璃般的男孩,那个他深埋在心底不见天日的一点点温情和良心,怎么会是靠金钱来衡量的呢?
八年的时光,让他足够爱上一个在他自己身上再也不会出现的异类灵魂。
放佛被救赎了一样,他渴望着那个人的温度和味道。
早在他疯魔般的背弃了一切携款潜逃的时候,他以为他的人生,不会再有同样的不顾一切和一往无前了。
可是,没想到,几年后,他又有了另一次的疯魔。
第一次,让他彻底失去了自己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生活的可能。
而第二次,让他在转了一个圈后,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自愿的接受命运的审判。
那八年,他不后悔。
他从来没有对那个人说“我爱你”三个字。
他只是在那个人睡着之后,静静的吐露着他的心声。
他看着那个人从一个瘦弱的男孩,渐渐拔高,渐渐茁壮,跟随着他的脚步,成了一个俊秀有为的青年。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有着欣慰,同时,也有着失落。
慢慢的,那个人越来越优秀,他也多了份无法言喻的恐慌与不安。
那是即使是他犯了罪也没有过的负面情绪。
他不知道,那样好,还是不好。
但他有预感,很早之前就有了预感。
那个人,那个带着他所有感情的人,会是他的终结点。
果不其然,从未分开过的八年后,那个人永远的离开了他。
带着他最后的希望,用生命作代价,永远的离开了。
他的心,彻底的死了。
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爱不爱他,哪怕只有一点点。
或许,是爱的。
因为这八年,男孩长成了男孩,有了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根本用不着靠他什么,却依然没有离开他,即使他飞的很高很远。
除了一张合法的结婚证,他们像最平凡不过的夫妻一样,相依相守的生活着。
有过激情,有过争执,有过冷战,有过最平淡的家庭生活。
可是,那个人从未说过想要离开他。
一晃,八年也是弹指一挥间。
他的身边,除了那个人外,再无旁人。
那个人也是如此。
直到,那个人三十一时,因为一场车祸,永远的阖上了眼睛。
他甚至来不及看他的最后一面。
肇事者逃逸了。
他到了现场,那满地铺红的鲜血,生生的灼瞎了他的眼睛。
他跪倒在地,确实一滴泪也没有流。
几天后,他故意的泄露了自己的所在,就安静的等待着。
他知道,就是这几天,他就能回北京了,回家了……
那几天里,他把所有剩下的钱都捐给了当地的一所破败的小学。
他亲自为那个人火化,然后,将他的骨灰洒落在空寂的山谷中。
让他随风而逝。
他抱着那个空坛子,对着空中终于忍不住的喊了那三个字。
泪流满面。
他迟来的表白,也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收到。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人是他的救赎,可他不是那个人的。
他是个恶魔,是个刽子手,是个带着原罪的囚徒。
是个,病毒。
他靠近那个人,爱上那个人,让那个人也被污染了。
就像是被折断了羽翼,被拉入地狱的堕落天使,纵使心若明湖,却仍然万劫不复。
报应,只是报应。
报应他年轻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报应他不顾伦理硬生生的爱上一个同性,报应他做逃犯做了这么久,仍然没有受死的觉悟。
那个肇事者和他一样,做了逃犯。
他就是那个肇事者,是他害死了他今生唯一的一点爱与温暖。
他想,他是时候该面对一切了。
他想,他太想他了,想的心都碎了,却只能笑着。
他的罪能尽数赎完吗?
不,不能。
将近四十年的时光,前半部分,他只是个快乐的幸福的男孩。
偶尔会捣捣蛋,贪贪玩,让父母生气伤心,却总是心底宽远厚实的。
后半生,他犯了一个错,然后用他自己和他珍视的一切来偿还。
在看守所的这几天,他总是能听到有人问他,“你后悔吗?”
他想说,他既后悔,也不后悔。
他后悔他害了他最爱的人,可也不后悔爱上那个人。
他只是,只是想,早早的完结这一切,让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早早的去见那个人。
他想再跟那个人说一遍,我爱你,此生无改。
他的罪孽太重,他也害怕着,也许到了那个地方,他会见不到他。
那个人,是该上天堂的。
而他,是该下地狱的。
可是,他愿意接受无止境的惩罚,只求能再见那个人一面,跟他说上一句话。
少年的纯良,青年的跌宕,到了中年,一切都恍似空梦一场。
所有的爱恨离别,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道道岁月的伤痕。
如今,他被割得体无完肤,却甘之如饴。
在被捕那天的早上,在睡了最后一个好觉后,他去了他和那个人经常去的早餐店。
胃口很好,吃了一屉小笼包和一碟蒸饺。
他还记得,那个人其实更爱吃水晶蒸饺,因为他说,小笼包的肉太腻,太油,吃多的会反胃。
可是,因为他的缘故,那个人每次都会赏脸的吃几个。
然后鼓动着两颊,眉开眼笑。
他吃着吃着,还是那个味道,身旁却没了那个人。
于是,咸涩的泪水便顺着颊边被吃进了嘴里。
自从那个人死后,那是他从最初到现在,次数不多的几次泪水。
后来,在他进了看守所,等待宣判,他只剩下了微笑。
那放佛已经是了本能的反应。
当他坐在审判席上,静静的等到了结果时,他又不由的笑了开来。
他的目光扫过观众席位,发现那里没有他的亲人和家人时,他的心里是有些遗憾的。
虽然道歉代表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什么。
可是……
唉,难怪了,他们从来没来看过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他这一生,都是戴罪之身。
也要以这戴罪之身而亡,也算是个圆满的归属了。
只是,当他被押解到法场准备行刑的时候,他的眼神晃过了很多的身影。
他那为人师表的父母双亲,他不甚亲近的妻子和他血脉传承的儿子,还有,那个人熟睡的脸。
那个人,唉,那个人啊,他到死都不知道,和他同床共枕那么些年的男人,身后竟然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那个人啊,他最对不起的,他最爱的,他最想要再见一面的……
当枪声响起,一切终结。
他如愿的看到那个人熟悉的眉眼,笑着,向他招手。
他红着眼眶,奔跑着扑过去,抱住那个人,紧紧的,再也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