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代』微茫》浮云张

1、第 1 章

　　1.
　　我叫周崇光。
　　在妈第一次穷困潦倒的婚姻结束后，我每天只能看见她在哭。
　　那时候我很小，我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唯慢慢靠上前去，扯了扯她的衣角。
　　这个微小的举动却似乎有些触动到她，妈抬起头，蓬头垢面中有一双眼睛充满泪水，却又那么明亮。
　　她忽然抱住我，说：原来面包与爱情，那么不可兼得。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的一天，意气风发起来，梳起精致的头发，装扮起美丽的妆容 ，身上迷人的香水味。回家一次比一次晚，直到夜不归宿。

　　有天在玩妈送我的新玩具，大门忽然被打开，外面阳光涌进，光芒万丈，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看见一个身材伟岸，面容冷峻精致的男人走进家门。
　　男人一看见我，笑得有点僵硬，“这是崇光么？” 上前来将我抱起，对随后进门的妈说，“长得像你，漂亮。”那个男人眉眼这才笑起了皱纹，充满暖意。
　　不久，妈嫁给了这位宫先生。我也随着妈的嫁入，住进宫家大宅。
　　我的心里隐隐笼罩上一层不安。

　　那个男人的脸上明显对我有着戒备和厌恶，但对我妈，却是喜欢的。
　　我想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妈在宫先生对自己最热情高涨的时候提出条件：要她，就要接受她的儿子。
　　妈无疑是个聪明且善弄人心的女人。
　　然，我不知道宫先生对我妈的这种喜欢和新鲜感能够持续多久，而我，能够在宫家呆多少时间？这满目华美精致的生活好像易碎的玻璃，美丽却经不得岁月的磨砺。

　　宫先生有一个儿子宫洺，比我年长十岁，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格外诧异——因为他长得极像他的父亲。英俊如雕塑，也冰冷如雕塑。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淡漠，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半分情绪起伏。
　　像个假人。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宫洺则是自幼丧母，我们这两个破碎支离不堪得家庭在昂贵布景衣服中捆绑在一块，摄像师喊着：“一二三——微笑。”定格了那一秒钟的假笑，在照片上看来，真像那么回事。

　　没过几年，我的预感证明我是对的。

　　宫先生开始对妈失去了新鲜感，在大把钞票下的爱情在时间中消磨了颜色，就如一把腐烂的花。
　　宫先生开始限制我们的信用卡额度；开始带其他女人回家……
　　而这时，妈得了胃癌。

　　从检查出到葬礼，只过了两个月的时间。

　　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坐在妈的墓碑前，我觉得像是做了个短暂而好看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从云端摔倒地底。脑子开始飞快转起：宫先生本就对我这个异姓的继子毫无好感，妈生前已不得宫先生喜欢，现在又死了……恐怕我离被扫地出门的日子不远了。

　　我就这么在坟墓前痴痴发呆，忽然有个阴影笼罩过来，我一抬头，是宫洺。
　　那时天在下雨，我抬头的时候雨落进眼睛，和眼泪汇成一线。
　　他撑着伞，蹲下来，忽然抬手替我擦掉眼泪，表情还是淡淡地：“周崇光，你母亲能嫁给我父亲，我觉得她很聪明；可她在死之前没有为你谋得一点财产，让我觉得她很笨。不过，她应该是想不到自己死那么快。”

　　眼前这个人，举止优雅，眼神温和，语言却无比冰冷，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戒备看着他，他却笑了，“我办了一个叫ME的杂志，需要很多人才，我看你写的小说不错，在我手下打工如何？”
　　我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对着宫洺发愣，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冷淡，“不要以为我在帮你，我需要你的才气，你也需要我的钱。互惠互利。”
　　心中燃起的一丝感动又被扑灭，我擦干眼泪对宫洺说，“平时我要读书，但周末我一定努力工作，不会白吃你们宫家一顿饭！”

　　于是在我二十一岁时，我已经是ME的专栏作家，写书，商业活动，广告代言，偶尔客串电影电视剧，有自己的音乐作品，我不光是个靠写稿的作家，更是靠脸吃饭的明星。
　　这一切都要感谢宫洺。是他，将我一手打造成今时今日光芒万丈的模样。

　　早年亡母的缘故，安全感和爱护这种字眼在我的人生里很陌生。也大概是因为我越来越有用的缘故，宫先生和宫洺始终都没有把我赶出宫家，我银行卡里的钱位数也越来越多，但每次走进那个仿若皇宫的宫家，还是让我感到寒冷。于是在我够钱在上海房价高峰时随意在市中心买套房时，我毫不犹豫。

　　在决定搬出宫家那天，我请宫洺吃了顿饭。
　　本来是很随意的一件事，不过那天宫洺西装革履正式的穿着让我有点吓到，我只穿了件衬衫和球鞋。
　　“下次约你吃饭应该骗你到大娘水饺或者重庆鸡宫煲。配合你的穿着打扮，场面一定很妙。”
　　他笑了笑。
　　以我多年对他的了解，他笑的时候是因为他内心彻底放松，由衷。

　　我也笑了，在服务员上来倒完香槟之后，周边的灯忽然暗下来，我想问是不是停电，忽然响起阵钢琴伴奏——是happy brithday。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服务员推上来插着22蜡烛的蛋糕，放定。烛光中我看见宫洺的眼神明亮温和，像极在坟墓前抬头看见的那片风景。
　　“来，切蛋糕，说不定有惊喜。”周围的灯光又恢复光亮了。
　　我舔着舌头一副贪吃的样子切蛋糕，尝了一口，恩，是栗子味的，不错。顺便开始诉说我的搬家计划：“哥，我决定搬出去了，房子已经装修好了。”
　　宫洺抬起头，眼睛闪过一丝惊讶，也有一丝失望闪过。
　　牙齿咬到硬的东西，有点金属味，我吐出来一看，是枚戒指。
　　宫洺又恢复了之前有点笑意的表情，“恭喜。今年新款，试试？”

　　那么多年我不是不懂，以前我没有钱离不开他，现在我有钱搬出去，将来我就能……摆脱他，我真的想摆脱他吗……

　　心里忽然很乱，我一把将戒指丢到他面前，“宫洺，谢谢那么多年以来的照顾，我今天请你吃这顿饭，是想告诉你，我的新家已经装修好，欢迎随时参观。”
　　心里乱得忘了抹掉嘴上的奶油，就这么一把拿起包走了。我没有回头，我害怕看见宫洺的脸。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那么多年，给予和帮助，我知道。如今这枚戒指已经将这层“兄弟”的隔膜纸揭穿，他想明白的告诉我，却不在乎我到底能不能接受。

　　专制霸道，高高在上的君王。让人讨厌。

　　而当我再一次见到那枚戒指的时候，是在新来的催稿编辑林萧的包里。
　　戒指已经被擦掉奶油，规规整整放进一个高档的红丝绒盒子。
　　是宫洺送给她的？

　　我知道宫洺对于没有价值的东西，都会像垃圾一样扔掉或者送人。

　　所以那么多年来，我写稿，做代言，赚很多钱，无非是想让自己更有用而已。我依旧深深记得那天宫洺说的：“我需要你的才气，你需要我的钱，互惠互利。”

　　现在他把这个戒指扔了，那我在他眼里是不是和这个戒指一样，一个垃圾？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突然很想哭，可是喉头一腥，一大口血就喷出来，染红了整片沙发。
　　这时林萧还在门外，我赶紧将床单掩盖好，又抹去嘴角的血后一秒——林萧进屋了。
　　她是个软弱爱哭的人，之前被我几句话损得没什么颜面，现在则拎着包，消极可悲的离去。
　　我还在装作自己很刁钻，欺负实习小编辑的样子。
　　在她关门的一刹那，我忽然瘫坐在地上。
　　我想起妈被查出胃癌后，也是这样大口的吐血。吐了两个月就死了。

　　当我在宫洺的羽翼下活在纸醉金迷与世隔绝的生活里，曾经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我们都是渺小的星辰……如今我才真真正正体验到“渺小”的悲哀。没有宫洺，就没有周崇光；死神只不过稍眨了下眼睛，我这个卑微和脆弱的人，就快被摧毁了。

　　躺在床上，胃难受得又吐了一口血，我的手掌扶着额头，突然笑起来。

　　2.

　　因为这枚宫洺原本送给我，却又给了别人的戒指，我开始注意林萧。
　　调用公司档案才知道，她是ME的实习生，宫洺的私人助理，宫洺让她负责我的催稿。
　　她有一张甜美可人的面容，做错事总露出天真无辜的神情。身材出奇的纤细凹凸有致，天使面容魔鬼身材，很能勾起男人的原欲。

　　有个不太善良的念头涌现在我的脑海。

　　我对这位胆小怕事的女助理开始放电。

　　每次当我露出小孩子顽皮的神情，宫洺总说我幼稚无聊，他是电绝缘体。而林萧不同，我穿着白毛衣，跟她走得很近，她不得不贴在墙边，我在她耳边轻轻叹气，笑了笑，她的脸已经绯红得像只猴屁股。

　　听说，她有男朋友，还是初恋，不过在我这种相貌身家仅次宫洺的“富二代”光环下，面包与爱情，世人多半是将面包放在首位。

　　后来又听说，她跟她男友出问题，是男友出轨。

　　让我想起一句俗语：一个巴掌拍不响。可能林萧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我面前诉说男友如何如何对不起自己的时候，我觉得她的样子很笨，却有点熟悉。眯着眼，依稀看见几年前的自己，母亲刚死，我无权无钱，瘫坐在坟墓前只知道哭。

　　我忽然很感谢宫洺，因为他，才有今天我，不然我就像林萧这种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命运中甚至连挫折都算不上，就把她击垮粉碎。

　　入夜。无聊间又开始打游戏，却听见敲门声。心里疑惑。

　　打开门，是宫洺。

　　心里倒吸一口气，装作镇静的样子，“参观我的新家？”
　　宫洺没有说话，表情很疲惫，直径走进房间。
　　他经过我身边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看他这样子，就知道生意谈判进行得不顺利，虽然他不说，但我了解他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对他也发不了脾气，无奈地说，“床让你，今天我睡沙发。”

　　转身离开时，手被拉住了。

　　我回头的某一瞬间，看见宫洺眼中的疲惫和脆弱。我唯有坐下。

　　“kitty很早就把你的新地址写在我的行程表上，有次我来，看见你在门口和我的新助手林萧调情，就没有打扰你们。”
　　他叹了口气，“今天和顾氏新上任的女魔头谈判，不太顺利，想找个人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你这里。”

　　我看着他的侧脸，“为什么把送给我的戒指送给林萧？”
　　他有点意外，但没有思考，“因为你不想要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同样，你想要的东西，我会想法设法为你做到。”

　　被我掩盖好的心，却被他这么一句话给刺破保护层，在心中流淌翻涌。我知道，此生此世，我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他沉默了下，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你真喜欢林萧的话，我就给她升职。”

　　我心里有点好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点点头，“我喜欢她。”

　　他的眼睛涌过一层悲哀，他习惯自持，但我还是看得出他在伪装。

　　我说，“她软弱无助地样子，和过去的周崇光很像。看到她，就好像看到我自己。我喜欢她，也怜悯她。”

　　“而有个人，帮曾经卑微的我造就今天这样的地位。我很感激他，尊敬他……”

　　我将双手慢慢圈上宫洺的脖颈，闻到他颈间好闻的淡香水味。

　　“也深深爱着他。”在他的耳边呢喃亲吻。

　　第二天早晨，宫洺在洗澡，我则在床上开心地翻杂志，并且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以至于直到林萧走进我房间时才意识到，而宫洺已经走了。
　　看林萧的表情，应该是看到宫洺的肌肉在垂涎欲滴。我甚至可以看见这个女人嘴角的口水。不过今天我心情颇好，所谓云开见日，我和宫洺多年纠缠终于开花结果。

　　一开心，嘴上就忍不住犯贫，对林萧一阵撒娇调戏，她的脸又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甩门而去。
　　几秒后，我的胃就开始绞痛，有股腥热在喉头翻滚汹涌。
　　跑到卫生间，再也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我看着白色瓷砖间惊心动目的血迹发呆。

　　——“周先生，你的胃部切片结果出来是癌症中期。我建议你一周内尽快手术。”我拿着报告从医院出来，像被抽空灵魂，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试探地问医生：“手术后，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面上充满希望的笑意，“恢复良好的话，有机会活两年。”他的话却像世上最恶毒的咒语。

　　3.
　　妈死的时候我在她身边，前两秒还在叫我的名字，后两秒已经停止呼吸。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变成尸体。
　　我接受不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离我而去，忽然像个疯子大喊大叫，乱砸东西。

　　有个人从背后把我抱住，对我说，“不要怕。”

　　我像海中漂泊的浮木，终于到了可以停靠的岸边。我抓住宫洺的手，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拍我的背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从那一刻他对我而言，便是知己。

　　我总以为已经十分了解他，而他足够懂我。

　　可当我病痛发作昏倒路边，送到医院急救后，宫洺得知我胃癌的消息，亦得知即便手术，也命不久矣。于是他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我胃癌的消息，并制定《周崇光，死亡倒计时日记》出版计划。

　　拿到kitty给我的文案和计划书，我气得双手发抖，冲到ME，对着宫洺的脸，把洋洋洒洒几十张纸砸到他的脸上。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在你宫洺心中，我周崇光到底是什么？

　　情人？弟弟？可怜对象？……赚钱工具？

　　是不是连那一夜……都是你在讨好或可怜我的方式？我以为我了解他，他也懂我的。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几日后，病情稳定，于是出院。

　　出院后，我不想见到宫洺，于是和林萧，以及她的一群好友：顾里，唐宛如厮混在一起。过着平淡却有趣的余下生命。
　　林萧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说以前她们四个人大学里的友谊，之后顾里与南湘决裂，却还是深深想念她。林萧言语中虽还在对男友简溪的怨恨，这份怨恨却也出自爱他。

　　这时，她总笑着，尽管言语中诉说很多遗憾和悲哀。我觉得我以前错看了这个人，或者说，因为林萧，让我觉得对世界很多观念发生质的改变：

　　人，渺小而挣扎，在天地间是卑微，可无论悲伤、痛苦，难过，绝望，却从未想过——放弃。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中有股平静的暖流淌过。没有宫洺和明星光环的日子，我变得平和，安详。

　　对《死亡日记》这事，我也生不起气来。我只是在想假如生病的是宫洺，我能为他做的，无非是在他生命尽头满足他所有需求，在对方生命终结前不再有遗憾。
　　而宫洺知道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传世名作，得诺贝尔奖是最好。

　　我却心胸狭窄，以为他想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并非他不懂我，而是我不懂他。
　　我以为自己全身心的爱着这个人，却在林萧这普通女孩面前，糟糕得完全被比下去。
　　我总看到林萧的软弱，便总以为自己很坚强了，其实，命运的一个浪头拍下来，我比谁都束手无策。

　　“林萧，谢谢你。”
　　她看着我，习惯笑了笑，也不深究其意。

　　谢谢她，让我觉得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让我突然很想活下去。
　　谢谢她，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宫洺爱我，终比我爱他多些。

　　于是我瞒着所有人，在胃癌中期的时候毅然做手术——哪怕剩下的时间比医生口中的“两年”还要短。
　　为了像林萧这样可爱的朋友，为了宫洺，为了大千世界的绚烂多姿，我想要活下去。

　　看见麻醉剂慢慢注射进我的血管，我慢慢闭上眼睛。

　　愿等我再醒来时，宫洺守在我床边，我可以再次拥抱他，亲口和他说：“对不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