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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鞦韆 ...

  •   望著身旁的孩子們如乳燕急於回歸溫暖的巢穴,噰喳喳討論著今天的校園趣事,球鞋上沾著玩樂過後的泥巴,門內傳來婦人高分貝的吆喝聲,死囝仔上哪玩這麼髒!
      砧板上傳來節奏短促的剁剁聲,鍋鏟清脆的伴奏有些尖銳,但她只能透過蒜爆蝦米的香氣飛入別人家的廚房,希望能夠分享一點點溫暖的氤氳。
      鑰匙在白鐵門鎖中旋轉了一百八十度,喀啦一聲,伴著拉開的門,玄關飄來一股糞便的惡臭,羽絜緊抿著唇。
      可以的話,她真的不願意走進這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但她終究走了進去,關上門,再次傳來的喀啦聲讓她覺得自己親手將自己關入牢籠,關著怪獸的牢籠。
      穿過客廳,羽絜逼迫自己不去看宛如核彈廢墟的凌亂,屏蔽五感,忽略空氣中彌漫的氣味,還有那模糊破碎,不具意義的叫聲,伴著水聲,她知道那是母親在清洗的聲音,至於原因,她不想去猜。
      重重的關上房間的門,羽絜將書包摜在椅子上,便癱倒在床上,明天要考五科,還有一大堆的作業和報告等著寫,但是她一點也不想動。
      就算有牆壁阻擋,隔去了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但那可怕的聲音還是透過牆壁不斷不斷的傳過來,像是上百條蚯蚓在腦中鑽呀鑽,奇癢中帶著刺痛,逼得羽絜想要大叫。
      忍住性子,她戴上耳機,轉開頗有些年紀的音響,將音量開到最大,播放著她早就熟到不能再熟的CD,那是同學燒給她的。同儕幾乎人人都有自己的MP3甚至是iPod了,她卻連台隨身聽都沒有,但她不介意,如果家裡面沒有這種怪聲,她連音響都可以不要。她現在極度需要一些別的東西壓過那穿腦的魔音。
      才剛打開課本,門開了,那股異味飄了進來。
      「羽絜,阿妳回來是不會順便買飯喔!」母親疲憊的眼染著煩躁,聲音拔高了些,聽來刺耳,背景依舊是那令人崩潰的聲音。
      「我沒錢!」同樣不耐地應了一聲,羽絜口氣有些衝。
      「阿我不是前天才給妳五百塊?都沒剩了?」母親有些怒了,瞪著她。
      「我繳了班費!如果昨天跟今天的早餐還有昨天的晚餐都不用錢的話,那就會有剩!」幾乎是用吼的,羽絜將音量鈕轉到底,卻發現音量已經開到最大了。
      「阿沒錢妳是不會講喔!」或許摻雜了些愧意,母親的聲量小了些,匆匆掏出幾張皺皺的鈔票。「去買四個便當回來,妳阿弟餓了。」
      忿忿的將那些錢塞到口袋裡,羽絜抓過鑰匙出門。
      其實那筆錢還有剩,她也沒要交班費,但她就是有那麼一點期待,也許,媽媽今天會煮晚餐。
      但她錯了,只要有那個「怪物」活著的一天,母親就永遠都沒空煮晚餐。
      付了便當錢,她繞去巷口的小公園,坐在鞦韆上,也沒盪,就是坐著。
      曾經也有人幫她推鞦韆,像其他的孩子一樣,父母全心全意的呵護疼愛她,如果她不是那麼不知滿足,要求想多一個玩伴為她或他盪鞦韆的話,或許她今天仍能活得自在快樂,至少,會比現在強上百倍不止。

      「哇!好高!好高!好棒喔!」兩支肥嫩的小手不斷揮舞,興奮地似想招風攬雲,雙腿跨坐於一副寬闊的肩上,眉眼間全是笑,雙頰被夕陽塗染緋紅,兩條麻花辮迎風起舞,幾縷髮絲頑皮散落,與風嬉戲糾纏。
      在草原的另一端,少婦唇揚溫柔,嗔道:「跑慢一點!孩子的爸,阿你怎麼會跟孩子一樣瘋呢?」雖是責怪的話卻毫無責怪的語調,男子則是放慢速度,但隨後又回復原先的速度。惹的肩上小女孩尖叫笑鬧連連。
      正巧一對小姊弟互相追逐著從一家人身旁經過,姊姊跑得快些,弟弟急得小臉漲紅,直嚷著要姊姊等他,那小姊姊停下腳步,牽著弟弟的手,來到鞦韆架下,小姊姊抱著弟弟坐上鞦韆,在背後為他推著,越推越起勁,直到小男孩尖叫著不敢才緩些,但沒多久又繼續盪得半天高。
      小女羨慕的盯著他們,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爸比,我也想要有個弟弟陪我玩!」
      胖胖的小手纏上父親的脖子,女孩撒著嬌,像在乞討一件心愛的玩具。
      「這個呀!可以呀!問問妳媽咪給我們小羽絜添個弟弟好不好?」
      男子在小女孩頰上親了一下。女孩仰著臉,一雙眼笑成新月,被父親的鬍渣扎的麻癢難受,也在父親的頰上輕啄一下,轉向母親。
      「媽咪,好嘛!給羽絜生個弟弟嘛!」女孩的眼中寫滿渴求,惹人憐愛。
      「好啦!阿不過羽絜要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知道嗎?」母親交代著。
      「嗯!」小女孩臉上的笑意是那樣燦爛。
      天邊晚霞斑斕,斜陽將三條影子托得狹長,那是一幅未完的全家福,女孩的雙手,被緊緊握在雙親的指間,而她堅信,未來有一邊會是另一隻小手信賴的牽著,家人的笑聲間會增加另一個合聲。

      約莫坐了十分鐘,看看錶,她嘆了一口氣,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才心不甘情不願,刻意放慢的拖著腳步走。
      旋開門鎖,她並不訝異在玄關撞見正在脫鞋子的父親,一頭黑髮中夾了一半的白,遠遠看呈現灰色,父親年紀不大,眼角卻潛著兩條魚,緊抿的唇已經好久沒有上揚的跡象了,那張口曾經吐出那麼多險害羽絜斷腸子的笑話。
      到底是誰偷走了她們一家三口的和樂?還綁架了母親的好手藝和父親的青春?羽絜知道,是那個外星人派來的間諜。
      「羽絜回來囉!阿妳怎麼那麼慢!」
      母親白了她一眼,沒再多說話,快手快腳的把其中一個便當倒入大碗公中,細心的剔除雞腿的骨頭,剝成小丁,將高麗菜的大骨挑出,和白飯拌在一起。
      「阿弟今天怎麼樣了?」父親啃著排骨,口齒不慎清晰的問著。
      「不錯啦!今天沒有吐。」母親的聲音透著喜悅。
      見鬼!羽絜在心中默默的腹徘。
      當空氣中那股味兒是香水嗎?沒反芻不表示沒從直腸出來,尤其那ET最愛做的就是用排遺物在牆上、地板上創作畢卡索。
      「有進步就好、有進步就好。」父親欣慰的笑了,彷彿空氣中那股難受的氣味是幻覺。「慢慢來,說不定將來可以進專業學校。」
      「就是說咩!」母親用湯匙接過某怪物嘴角落下的一口飯,又餵了回去。
      再也受不了,羽絜將扒了兩口的便當捆上橡皮筋,從餐桌上站了起來,這時她才終於正視那個令人作嘔的怪物。
      空洞沒有焦距的眼睛,眼角下垂,不能說是愚笨,只能說他從沒有過人類該有的智能;永遠闔不起來的嘴,母親在餵飯時總是先將飯放入他的嘴中,再用手動推擠他的下顎幫他咀嚼,但吞嚥又是另外一回事;比正常人浮腫一圈的臉,安在虛軟無力的脖子上,背脊扭曲成煮熟的蝦子,十指扭曲宛如鳥爪緊蜷,蒼白的肌膚下看得見藍色的血管,羽絜的時候真的很好奇他是不是真的留著紅色的血。
      「羽絜妳幹什麼?又是哪條筋不對了!」母親不悅的睨著她。
      「坐下吃飯,吃飯時間妳上那兒去?」父親也發話了。
      「我沒有辦法跟他一起吃飯!那讓我想吐!」尤其是配上你們的對話。
      「阿妳是在黑白講什麼?他是你弟弟吶!」
      「他才不是我弟弟!我沒有這種弟弟!」
      「胡說八道!坐下!吃個飯不好好吃妳發什麼脾氣!」
      父親明顯怒了,衝著羽絜大吼,手在餐桌上重重拍了一下,羽絜可以清楚的看見平放在桌上的筷子跟著彈跳一下。
      對,那怪物是我弟弟,他是惡魔在母親分娩時掉包的夢魘,他是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實驗品,是潘朵拉盒子中一切一切的原罪綜合體,但他卻佔有了父母親所有的關切與愛,用魔鬼的手段。
      恨恨的瞪了那個怪物一眼,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怨毒,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呼吸混濁,伴著痰在胸中的呼嚕呼嚕聲,驚天動地的喘咳了起來,父母停下責難,手忙腳亂地開始為他抽取喉管內的痰液。
      真是夠了!
      羽絜甩上房門,關起門外喧嚷的世界,順道將房門鎖死。
      戴上耳機,她捧起課本瘋狂的背著英文單字,一個字一個字大聲的唸著,希望能藉此壓過門外的喧騰混亂。
      或許這真的是化悲憤為力量,羽絜諷刺的自嘲。
      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其中有一半還得歸功於那個小怪物,要不是他有一次拔電視線來玩差點電死,她至少還能在客廳多呆一會兒。托他的福現在家中連電視都沒有,她才能在如此「清幽」的環境下「心無旁鶩」的刻苦用功。
      但這不是她要的!她寧可成績平平,能夠在吃飯時邊看電視邊和父母笑談學校趣事,而不是因為在飯廳呆不下去靠K書來轉移情緒。
      「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唸到這句,羽絜擰起眉。
      天助自助者?根本是騙人的!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老天爺應該早就把那個惡魔給殲滅了才對,為什麼還任他把她的生活攪得如此狼狽不堪?煩躁的丟開英文,她翻開數學,至少公式不會騙人,怎麼代算進去就會有怎樣的答案,如果答案錯誤一定是自己過程中演算有誤,不會有其他人力不可抗拒之因素。

      穿著小學制服的少女衝進醫院,難掩興奮的拉著在病房外的父親。
      「怎麼樣?阿弟呢?阿弟在哪裡?」小小的臉上煥發著光彩,鬢角被汗水濡濕,因氣息尚未平復而微喘著。
      「別急別急,阿弟還在檢查呢!等等爸爸帶妳去看他。」
      父親微笑著牽起女孩的手,去病房內探視產後仍顯虛弱的母親,為一個新生命的降臨,一家人眼底全是喜悅。
      「媽咪,妳看!我今天畫了一張畫。」女孩神秘的拿出藏在身後許久的畫軸,展示自己在美術課上的作品。「老師誇我畫得好,說要拿去參加比賽喔!」驕傲的挺起胸膛,父親抱起她,讓她坐在病床邊上,母親湊上前去看。
      是一張全家福,色彩豐富,筆觸線條細膩,看得出畫者十分用心,一座鞦韆上坐著一個小小的男孩,一個略大些、身穿紅洋裝、頭上綁著大蝴蝶結的女孩在背後作出推的動作,一旁有兩個比例明顯大一號的人,女孩解釋穿著碎圓點裙袋戴珠珠項鍊的是母親,穿白色衣服上有領帶的是父親,背景是一大片翠綠草原和湛藍晴空,在四人身邊,還圍繞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愛心。
      「畫得很棒喔!」父親出聲讚美著。
      「我們羽絜想帶阿弟去盪鞦韆嗎?」母親摸著女孩的頭,笑問。
      「嗯!我還要幫阿弟推鞦韆喔!」女還認真的睜大眼,伸出三根手指,自從參加過童子軍夏令營後,每當她立誓時,都會出現這個動作。
      「我們羽絜真的長大了!」
      「嗯!因為從今天起我就是姊姊了啊!」女孩皺了皺鼻子,嚴肅的說,儼然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逗笑了身旁的父母。
      禁不住女孩的要求,父親買了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雖然壽星沒到,還是由新生命的姊姊代為吹熄蠟燭,女孩在口中喃喃唸著……
      「希望阿弟可以快點長大,我才可以帶著他去公園盪鞦韆。」

      放下書包,不同於身旁吵鬧交談的同儕,羽絜拿出課本開始自習。
      「劉羽絜,妳數學作業寫了沒?拿來借抄一下!」一隻手伸到桌前,羽絜抬頭,看見師長最頭痛的男同學,陳冠竹,正涎著一張臉,一副無賴樣的站著三七步在眼前,還撥了撥因抓了髮臘高高豎起的瀏海。
      「我跟你很熟嗎?」白了他一眼,羽絜低下頭繼續背單字,不再理會他。
      少年明顯惱羞成怒,忿忿的道:「跩屁呀!功課好了不起喔!搞不好早晚也跟著變ET…回冥王星去算術學好了…」
      羽絜的臉「刷」地白了,她從座位站了起來,咬緊下唇,狠狠的瞪著冠竹,眼中燃著熊熊怒意讓少年心虛的吞了口口水,瞥了圍觀的同學一眼,壯起膽子提高聲量繼續嚷嚷。
      「幹嘛?生氣啦!生氣就趕快回妳的母星去!順便帶上妳弟弟,我們地球不歡迎外星來的怪物!」
      羽絜握緊了拳頭,百褶裙襬因怒氣隱隱有些顫抖。
      「陳冠竹你夠了喔!幹嘛做人身攻擊呀!」有人看不下去發話了。
      「你們不知道,我國小跟她同班,她有個ET弟弟,長得可嚇人了!」見引起旁人注意,冠竹聲音更響了,比手畫腳,表情豐富。
      「像這樣,」他扮了個鬼臉,張大了嘴,舌頭癱在嘴角,歪著脖子,十指不自然的扭曲。「長得就像史萊姆一樣。」
      「什麼是史萊姆呀?」有女同學好奇的問。
      「妳笨啊!就是電玩裡像灘軟泥一樣的怪物啊!」一旁的男同學回答。
      「蛤?那不就像大便一樣了嗎?」
      「真噁心!有點水準好不好!我剛吃完早餐欸!」
      「所以劉羽絜的弟弟是畸形兒囉?」
      「應該是吧!不然正常孩子哪會長成那副樣子。」
      「好可怕!是基因突變嗎?我看劉羽絜長得好好的呀!」
      「我看八成是,所以叫你別老把手機藏在內褲裡,沒被老師抓到也小心電波影響生出畸形兒。」
      「呸呸呸!你才畸形!你們全家都畸形!」
      羽絜的臉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得不肯落下,周遭同學越來越多,竊竊私語變成公然討論,一字一句傳入她的耳中。
      輪迴……又開始了嗎?
      她好不容易熬到從國小畢業,脫離那些異樣眼光,現在,又要重新上演一次了嗎?諷刺、嘲弄、排擠、恥笑、辱罵又要捲土重來了嗎?
      眼前一張張面孔變得扭曲猙獰,化身為毒蛇猛獸,張牙舞爪朝她撲過來。
      下唇因用力過度而滲出絲絲血痕,舌尖嘗到的一絲鹹味,但羽絜不覺得痛。
      她覺得自己快要燒起來了,最好能夠連這整間教室一起燒掉!燒掉學校!燒掉整座城市!燒掉這個該死的世界!燒掉……燒掉那個地獄來的惡魔!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上課鈴聲響起,方才還噰喳喳的少年少女們紛紛作鳥獸散。
      也許是狂怒消耗了她的體力,連著昨晚沒吃的晚餐和今天的早餐,羽絜感到暈眩,僵直的身子晃了晃,扶住桌子,她緩緩地坐下了,指甲掐陷入掌心。
      快要瘋了。
      她聽不見老師在講台講的任何一個字,只知道自己一定得抓住什麼讓自己不要沉下去。
      沉到那個黑暗的火海裡。

      「媽咪,為什麼阿弟還不會講話呢?」
      看看年前晚弟弟兩個月出生的小表弟睿銘都已經開始彳亍學步,一張小嘴聒噪得跟隻麻雀似的,弟弟卻連一句「姊姊」都不會講,女孩好生心急。
      「大隻雞慢啼嘛!阿妳要耐心點教他呀!」母親應著,又補上一句。「妳早先也是這樣,人家隔壁的家伶都已經會走了,妳都還要人家抱呢!」
      「是這樣喔……」
      望著搖床上的嬰兒,女孩伸出食指逗著,但小傢伙睜著眼,像是沒看見她似的,女孩不死心,轉而伸手作爪狀,學著野獸吼叫想嚇嚇他,但嬰兒依舊目光空洞地凝視著天花板。
      「媽咪,阿弟都不理我,好奇怪!人家睿銘都會嚇哭啊!」女孩洩氣的嘟著嘴,目光疑惑轉向母親。
      「我們阿弟這是乖,不吵也不鬧,睿銘是像到你舅媽那怪脾氣,鬧騰得人一刻也不得安寧,妳都不知道阿弟多好帶,哪像妳小時候都不讓人睡的……」
      母親一面燙著父親的白襯衫一面回答,蒸氣熨斗的煙霧繚繞,女孩皺起鼻子,她不喜歡這種白霧的味道,雖然母親跟她解釋這是蒸汽無色無味的,但她就是覺得她聞到連大人都聞不到的味道。
      她猜想這是她獨有的能力,能嗅出藏身白霧中的妖精散佈的魔幻粉塵的刺鼻味道,大人因為比較大所以聞不到也沒有影響,但孩子,例如自己,就可以聞到,或許,再更小一點的孩子,像是搖籃中的阿弟,就會中了它們邪惡的魔咒……
      想到這裡,女孩忍不住一個激靈,恐懼的瞄了眼冒著白霧的蒸氣熨斗,伸手抱起搖籃中的弟弟,慌張的跑進自己房間,碰地關起門來。
      「羽絜啊!阿妳抱阿弟要小心別跑吶!等一下摔地板上了!」

      一手支著下巴,羽絜望著窗外操場上的人們,國中校園裡沒有鞦韆,但她現在多渴望能夠盪一盪。握著兩端麻繩,視地心引力為無物,她熟悉擺動的頻率,知道在什麼時候該伸出腳狠狠一蹬,知道何時該將腳往裡縮以增加向上動力,一再地將自己甩向天空。更高、再更高……
      「…羽絜,劉羽絜!」老師的叫喚將羽絜拉回現實。
      她回過神,在師長的眼神示意下站起身子,咬著唇,懊惱自己上課竟然神遊。
      「告訴我,八二三炮戰發生在民國幾年?」
      「民國四十七年。」羽絜鬆了一口氣,幸好昨天有預習到。
      「上課要專心,想什麼呢真是!坐下吧!」老師稍稍訓了下,畢竟羽絜向來成績優異,只需稍加提點,無須過於苛責。
      「老師你不知道,她是在接收從飛碟發送過來的電波啦!」
      陳冠竹在羽絜坐下前涼涼的說,引起全班哄堂大笑,羽絜咬緊了牙,坐定。
      如果可以,她很想起身上前搧他兩巴掌,但她知道那只會替自己惹上麻煩,早在兩年前她就明白了,他們要的不過就是激起她的憤怒,看她落淚,或者是逼她出手,鬧到訓導主任那兒,好看熱鬧。
      白著臉,她專心的抄著筆記,等謄完黑板上的重點,她又開始抄課文,她需要大量的文字將腦袋空間塞滿,沒有多餘空間容納這些事情。
      我是安全的,只要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
      只要以沉默武裝自己,他們無法對我造成實質的傷害,因為施虐者享受的是受虐者的痛苦,但沒有哀號的目標無法給予他們任何的快感,時間久了他們自然會覺得無趣,會去尋找下一個更有成就感的獵物。
      羽絜停下抄著筆記的手,抬頭望了望黑板老師新寫的板書。果然,週遭的笑聲停止了,同學們紛紛低頭寫筆記。
      唇角無力的揚了揚,她繼續埋頭抄寫著。
      沙沙沙,筆尖寫走的痕跡像是利刃凶器拖在地板所留下的血跡。

      興奮的跑回家,女孩的鞋上還沾著些許泥濘,窗外還下著微雨,但這並不妨礙女孩臉上的陽光,拉著另外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娃兒,進了門。
      「媽咪!媽咪!我考第一名欸!妳看妳看!禹涵和思柔說要幫我慶祝,都來了,妳快點出來啦!」
      母親的聲音從浴室裡傳來,疲憊而模糊地:「羽絜,媽在幫阿弟洗澡沒空,妳自己拿錢去買一下便當!」
      女孩有些生氣,母親的話像一桶冷水自背脊澆下,冷卻了她的興奮與期待。
      但這不是最糟糕的。
      當母親將一癱軟泥似的弟弟抱出來時,第一次,她在好友眼中看到了鄙夷和厭惡的眼神。
      母親看到她帶同學來,先是驚訝,然後急急忙忙塞錢給她要她帶同學出去買餅乾吃,便將弟弟抱入房內。
      事後她被母親罵了一頓,並被告誡不許再帶同學回家。
      也是從那次之後,她開始知道自己的弟弟有多不正常。

      羽絜在學校不上廁所的,至少,在同儕看來如此。
      只有羽絜知道,午休時間她會去一下,下課時間她多半待在座位上讀書,或複習或預習,從不加入三三兩兩的談天,與同學保持著淡漠而疏遠的距離。
      只有這樣,她才是安全的。
      過多的了解只會帶來傷害,不管是惡意的諷刺還是憐憫的關切她都不需要,因為不重要了,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沒有人關心,朋友們看到她像是看到怪物紛紛走避,師長因為她總被排擠欺侮而將她視為麻煩,父母忙於照料弟弟而無暇顧及她心上的陰霾。
      當自身存在成為儕伴的娛樂時,是殘忍的。孩子不是單純的天使,他們有著尚未教育薰陶完整的獸性,當受傷的不是自己時,殘忍點總是好玩的。也許他們認為,不過是開玩笑將人鎖在廁所裡而已,但對羽絜而言,當上課鐘聲響起,昏暗狹小的密閉空間是陰森而可怖的,或許下一秒,馬桶的黑洞裡會伸出附著青苔的幽綠鬼爪,抓住她的腳踝拖進下水道裡……
      她受夠了同學了惡意嘲弄而向師長告狀時,卻只換來老師敷衍的一句:
      「羽絜,他們只是和妳鬧著玩的,別太鑽牛角尖了,嗯?」頭連抬都沒抬一下,依舊埋首於一大疊等待批改的生字簿間。
      五年級時因為受不了多重壓迫的窘境,她推倒那個怪物的輪椅,當然,他當時不在上面,對著父母撕心裂肺的怒吼:
      「為什麼我得呆在家中照顧那個小惡魔
      為什麼我不能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盪鞦韆
      為什麼不論我考得再好你們都不理我
      為什麼同學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說我的弟弟是ET,不肯跟我玩
      我不想愛他,可以不可以」
      那次之後,父母親再也不要她幫弟弟抽痰換尿布了,但她明顯感受到父母又離她更遠了一點。
      小六時,她曾經逃家過一次,躲在小公園裡大象溜滑梯的下面,從四點放學到晚上十點,整整六個小時。
      但當她回到家,原以為會迎來父母焦急的責難,卻發現等著她的只有一張紅色百元鈔票和一張紙條:陪阿弟去醫院急診,晚餐在桌上你自己微波一下。
      從那時起,羽絜有了斂財的習慣。
      當母親用鈔票打發她的三餐時,除非身旁有人,例如學校團膳不得不吃外,羽絜的早晚餐通常是不吃的,一開始胃會難受地哀鳴,但時間久了之後,它也放棄了抗議,就算母親強迫的吃晚餐,她也多半只扒了幾口,偶爾吃得多了胃就犯噁心,翻攪著想吐。
      她將每天的飯錢一點一滴的存起來,藏在書桌底下她挖開的夾層裡,每天就寢前,她會確定房門落鎖,然後扳開木頭書桌的隔板,將一張張鈔票取出來,悉心的攤平、疊好,計算好數目後用橡皮筋捆住,再放回夾層中,將隔板恢復原狀。偶爾,她會被木屑刺破手掌,但她的傷口父母看不見,他們眼中只有弟弟。
      在她逃離這個可怕的地獄之前,她需要有足夠的金錢,那些錢是她準備逃離惡夢的基金,她稱之為「救贖基金」。
      羽絜領悟金錢的重要比同齡的孩子早得太多,她知道錢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也深刻明白金錢非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的真理。她知道如果她想要脫離原生家庭而獨立,除了在法定年齡限制外,還必須有充足的經濟來源:遠行,交通費要錢;吃飯,要錢;住,除非你找到免錢住的廟,不過現在連廟宇都要酌收香油錢當變相住宿費了,還是要錢。
      國二上公民時學到一條法條,在十四歲之前殺人不用坐牢,讓羽絜感到深深的失望,因為那時她早已滿十四,一直以來根深柢固殺人償命的觀念被推翻,還來不及竊喜便被告知已經失去了這項資格,讓羽絜挫敗不已。她覺得編教材的人一定是因為知道她的想法,才選擇在國二才教她們這項知識,不然,至少她還有機會可以親手除掉這個禍害,而不是苦苦等待天災人禍。
      我也不想有這種想法,但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
      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感覺,像是被掐住喉管一般,快要窒息了!
      只能不斷的告訴自己:忍耐,要忍耐,忍無可忍,重新再忍,忍到十八歲,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擺脫他去念大學了。
      羽絜走入家門,盯著空無一人的客廳,她疑惑為何什麼都沒有,就算是掛診父母也一定會留下字條給她,今天倒是反常了。

      藍色百褶裙如蝶翼翻飛,襯得國中少女的臉色益發蒼白。
      鞦韆搖呀搖,盪得極高,彷彿就要飛上天。
      手上抱著一幀相片,背景是醫院,年輕的父母牽著一個女孩站在育嬰房外的玻璃前,保溫箱裡躺著一個粉紅的新生兒,三人笑容洋溢,嬰孩酣然而眠。
      「阿弟,姊姊帶你盪鞦韆,帶你…盪鞦韆。」
      遠處幾個小孩子看見,興奮的拉拉母親的衣角,大聲的說:
      「媽咪,妳看!好高的鞦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鞦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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