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不知》无筝公子

9、珠隕

　　最先遭殃的，是住在省城的何家。何家是方圆几百里闻名的首富，人人都知道，乱军也知道。何家在黄氏叛军入城后的第三天被灭了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没一个活着，只有玉珠侥幸逃脱。玉珠父亲和哥哥的头连带桑阳太守的头一起被挂在城门上，成为示威和镇压的工具。

　　傅家在城郊尚未受到波及，各种流言纷飞让所有人都惶恐不安。玉珠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似乎一下长大了五岁。她将自己和随身丫鬟身上的所有钗环和银两取下交给傅桓。

　　“以后，就多打扰了。”

　　傅桓推辞不收，她摇摇头：“毕竟可能要打扰很长时间，这样我心中安妥些。”

　　我记得她曾经是那种随手打赏就是一两银子的人。

　　乱世中乱军多，黄家军刚入城没几天，张家叛军又至，又是一阵热火朝天。傅桓眼见战火燃至，便做主弃了城郊的庄子，带着母亲下人，连同我和何玉珠一起搬到了更西边的乡下地方。玉珠一天比一天沉默，她连家人的尸体都无法好好入殓。

　　这个冬天特别漫长，然而即将到来的春天，也不好过。来春的雨水不知为何，特别的多，身边的乡民生病的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倒下，没有站起来的人。玉珠有天起身，突然抑制不住地呕吐，并且开始发热。

　　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清楚，当天便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房间，食物也只放在门口。

　　傅桓没有说什么，他有老母在高堂，还有整个庄子的人要管。而我，在她自我隔离的第一天，便坐在她房门口与她讲话。

　　我是神仙，这肉胎主人已经死，不会染上什么。即使染上，我也不能看着她那样爱热闹爱笑的家伙，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呆在那里。

　　无论我再三请求，玉珠始终不许我进门。我只能答应保证不进门，她才开始与我讲话

　　她的话却突然多了起来，絮絮念着从小到大的往事。我反而略微放心，听着她的声音总觉得心中能舒服些，至少……还能听到。从戳破的窗户纸中，我看见她头上有一柱香在缓缓地烧，心越发地沉了下去。

　　那是黑白无常勾魂的记号，香烧完的时候，也就是人走的时候。

　　夜里，玉珠终于入睡，我看见了南徽。他依然是长袍大袖，风流不羁的样子。我靠在玉珠门外，懒懒地抬了抬手以示招呼，南徽惊到：“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我低声说：“南徽，玉珠是不是要死了？”

　　南徽说：“凡人总要死的。我跟你讲过....”

　　我摇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叹了口气，缓缓说：“不要担心，瘟疫很快会得到缓解，早前西边出了蜚兽，才会瘟疫盛行，如今我已经将蜚兽收服……”

　　我蓦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南徽，想起了他早前来看我的时候，的确是向西而行。“你早就知道西边有带来瘟疫的蜚兽，却不早提醒我！”我暴起，一把揪住了南徽的衣领，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想必狰狞得可怕，“如果我早知道，一定会阻止傅桓西迁，玉珠，玉珠....”

　　南徽说：“凡人的前尘因果均是注定，我们不能改变，这是....天条。桑阳城破，傅家西迁，玉珠染病，这些都是司命簿上注定的，我不能告诉你，让你改变这已经定好的事情。”他的声音低下去，再低下去，“我只能不断提醒你，别陷得太深。”

　　他说的道理和东西，在我没有下凡来以前，都是清楚知道并且认为是正确的东西。然而在我认识了傅桓，孙赟，玉珠后，却没有办法理智地去做到。凡人生死不过须臾间，甚至不过是轮回中的一环，不过是一场大梦的虚妄。然而对于玉珠而言，却是她的一辈子。对于仙姑姚叮叮，东海龙太子，紫宸天君自然不过是几年的事情，过上几百年几千年就忘记，当然不算什么，对于夏冬维，孙赟，傅桓，却是深深刻骨铭心。

　　我转过脸去，不想再看他。

　　玉珠觉不长，不过睡了三个时辰便醒了，我听见里面有动静，轻轻叫了一声：“玉珠。”

　　她声音沙哑地应了，似乎异常虚弱。

　　她说，豆芽，你能不能唱个歌儿，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儿。

　　我说，好。便唱起了《思君》。

　　她说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歌，说我声音走了调，问我是不是哭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不敢开口。

　　她说，豆芽，你不想唱歌就给我弹弹琴吧。九寒在忙自己的事情，容华人不知何处，也只有你陪着我。我想让你帮我多做些事情，这样到了那边能时常记得些。你别嫌我烦，我怕以后，再也不能再请你帮我做什么了。

　　雪斋琴的声音在凡品来讲应该算上乘，傅桓弹琴比我好，行云流水地声音划过去，不知玉珠听不听得到。我已经唱了一首歌给她，她一定更想得到傅桓的琴声。

　　傅桓在隔壁书斋抚琴，我坐在玉珠房门口，她头上的香越来越短。

　　她始终没怎么提到孙赟，反而不断地嘱咐我这个嘱咐我那个，甚至帮着我担心我那断袖的恋人——那个原本可以救她的人。

　　黑白无常已经来到门口，向我点点头。

　　玉珠开始说胡话，忽而大声哭泣，忽而喊妈妈。我再也顾不上我们之间的约定，破门而入，将烧得神志不清的她抱在怀里。

　　屋内秽物连连，她到了后来，已经没有力气去找痰盂来吐。原本珠圆玉润的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抱在手里都咯的疼。我用手帕擦她的脸，轻轻地唤她，她冰清玉洁的好女孩，不能这样脏着脸走。

　　玉珠睁开眼睛，费力地翘起嘴角，低声说：“九寒不比南徽好，你....好好的过。”

　　她头上的香落下最后一截香灰，飘散在空中，黑白无常破门而入。

　　我看着她的魂魄从身体里被勾魂勾慢慢脱离，理智瞬间崩溃，再也忍不住从怀里掏出南徽给的镜子。黑白无常显然没想到我这一手，一个险险躲开，一个被镜子弹飞在墙上。玉珠的魂魄瞬间回到了□□。

　　我仙法受限，也做不了更多。
　　所幸黑白无常素来和我关系不错，只皱着眉头说：“叮叮，别做傻事。”

　　我止不住，抱着玉珠的尸体死不撒手，不给他们勾魂。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猛然扯开，无奈道：“叮叮，这是天道。”

　　生老病死，这是天道。

　　可是，我受不了。

　　玉珠的魂魄一点一点地被抽离出来，刚脱离□□的魂魄有些茫然无措，她回头看了看我，笑容灿烂若夏花。

　　“豆芽，我在奈何桥边，会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们，到时候...再见。”

　　我伸手欲抓她飘曳而去的身影，却什么也剩不下。她说我们到时再见，却连我的本身都不认得，况且喝了孟婆汤，她又能记得我什么？

　　玉珠的尸体还在地上，我匍匐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她怀里跌出一物，我仔细瞧来，却是那日我登何家门时遗失的折扇，当时被南徽弄得糊里糊涂，只以为不知丢到哪里去，不想却是被她拿了。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玉珠时，她穿着男装，摇着纸扇，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调戏傅桓。那时她家庭和睦又富有，幸福连公主都自愧不如。

　　她脸上还带着笑意，身上的温度还没冰冷，我不断用帕子擦她的脸，不断叫她的名字，不断做一些明知徒劳无功的事情，可笑地希冀能让她暖和起来。心头好像有一把刀在挖，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我再也看不到那样灿烂的，让人忘乎所以的笑了。

　　终于一口鲜血喷出，我紧紧抱住玉珠的尸体，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