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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张照片 ...

  •   ——第二张照片——
      女孩子低下头,去看自己面前的第二张照片,她皱着眉反反复复瞅了半天,才试探着指了指那个模糊到近乎看不清的身影,犹豫道,“这个可是您说的……嗯,小贝勒?”
      时间放得久了,还浸过一次水,影像略微有些晕开,照片愈发显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小桃皱着眉趴近照片看,终于隐约看清了那团云遮雾绕的东西。
      那是铺展于漫天的夕阳,层层浓重如血的颜色密密麻麻堆满了西边天际,压抑而绝望,那人一身黑衣沿着胡同慢慢走远,背影定格在胶片里,隔了那么久,都带着无法抹煞分毫的萧瑟意味,似乎是独行许久的旅人终于迷失在大漠苍茫,一片无比寂寞的荒芜。
      ——那人明明身处京城繁华,却格格不入的被人排斥其外。
      女孩子被这样的情绪影响,语气也不再是之前稚嫩不知愁的清亮,略微沉下了语气,轻声道,“这张照片看得人想哭……照照片的那个人一定比我更难受。”
      可颜辛双手捧着茶盏,似乎要从中汲取那分微不足道的热量一般,叹口气,淡淡道,“这张照片,照于宣统三年春,神机营解散。”

      一个朝代注定要倾负的时候,是任何人都无力挽回的——譬如他们闲时曾谈起的前朝末帝崇祯,那并不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庸君,相反,崇祯几可算是明朝皇帝中少有的清明之君,比之他之前种种荒唐帝王,崇祯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用尽十九年之数,然而还是改不了大明气数已尽的结局。
      天命这种东西玄而又玄,若说有,谁也不曾见过,便算是说真龙下凡的天子也说不清这“天命”究竟在何处,不过是旁人逢迎说他“身承天命”说的久了,他也就那么认了。可若说没有,民心向背王朝兴衰,翻开史书记载得可是清清楚楚,未必不代表着“天命”。
      所以,天命即为民心。
      那时候大清气数奄奄,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却还是一心渴望着能为这条延续百年的巨龙灌注新鲜血脉,让它活的更加长久,真的能万国来朝、国祚绵长。
      光绪三十二年的清末新政曾经给他们带来希望,然而最终希望被他们的清廷一手扼灭,尚未长成的“预备立宪”在宣统三年终于迎来了彻底的覆灭——皇族内阁。
      然而在此之前,朝廷的一道命令让整个神机营陷入从未有过的沉寂。
      ——解散神机营。
      神机营是明朝旧制,延续已有百年历史,属于皇家扈从,是帝王的三大护卫之一。虽清末时期已是名存实亡,然而终究尚存此制,比之八旗弟子早已成纨袴膏粱烟枪赌鬼的不堪之状,神机营也许还勉强上得了台面。
      然而军令如山,神机营解散的手诏传下后,崇利明一人在营口跪了很久,那人身姿真如银枪一般笔直,仿佛深深扎根进土壤,可颜辛拉了好几次都没有撼动分毫。
      “可颜辛,你让他跪,爱跪多久跪多久,跪死了也没个收尸的!”身后协瑛咬着牙发狠,双目却是通红,他握着枪的手用力到有些发抖,属于少年人的稚气和狂傲还不曾很好的收敛,就被迫学着虚情假意蝇营狗苟,着实难受得很。协瑛咬着牙冲崇利明吼,“这早就不是我们八旗子弟那个时代了,洋人是洋枪洋炮洋火车,我们却是疲兵劣马,别的不说,看看你底下多少杆烟枪!我们倒是拿什么去拼!”
      他停顿了一下,冷笑着补上一句,“别不服气,你倒是偷着捯饬回来一披军||火,可现在东西在哪,还不是被那群老东西吞了去?你手中的红夷大炮可该锈得连炮都射不出了!”
      崇利明直挺挺的跪着,没说一个字,曾经放肆狂傲到就差要说“风流天下我一人”的小贝勒,直到把唇咬出了血,都一个字没有说。
      他的轮廓异常鲜明,如汉白玉上刀砍斧刻而成的雕像,而他本人,也正如雕像一般,不言不动。
      当夜可颜辛提着两坛子酒来找崇利明,哐的一声把酒坛子重重放在他面前的土地上,“小贝勒,诸事不论,今夜我请你尝尝这烟霞。”
      崇利明终于抬眼看他,然后慢慢想要站起身,却是膝头一软,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
      抬手拍开封泥,馥郁的酒香瞬间迫不及待的涌溢而出,可颜辛也不矫情,直接把酒坛递过去,温声道,“小贝勒,可颜辛跟了你那么多年,别的没什么,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你是摔进泥淖中还能重上云端的人,别让我失望。”
      崇利明盘膝趺坐,抬手接了可颜辛的酒,仰头直冲冲就灌下去,然后猛地呛咳出声。
      酒名烟霞,似是温柔至极的名字,喝下去方知这“烟霞”二字的真意,原来竟是酒性极烈,宛如咽下去一团跳跃的火苗,一路顺着嗓子烧进肺腑,灼热而辛辣的味道让人满头烟霞烈火,却也浑身舒爽。
      “当真痛快!”待喘息既定,崇利明叹了一声,又倾过身去嗅可颜辛身前那坛酒。“阿辛这坛是什么?可莫要藏私。”
      与他这坛烟霞馥郁张扬的酒香不同,那坛酒味道很淡,却是极为清醇,可颜辛抱着酒转了个身不让他碰,淡淡道,“这坛是花雕,不是什么好意向。”
      花雕,即是“花凋”,按着江南旧俗,逢女儿出生,便会在门前植上樟树,并于庭中埋一坛酒,女儿长樟树也长,媒人就会循着樟树前来说媒。若出阁嫁得如意郎君,成婚之日起酒待客,称为“女儿红”,若是女子未嫁而夭,则为“花雕”。
      半晌,可颜辛很轻的笑了一声,声如拂絮,很快就在夜色中散了干净,“小贝勒,你是轰轰烈烈的快意烟霞,我可颜辛终究不过半盏醴酒,味淡香寡,盏茶功夫就能消磨干净。你和太子爷那般经天纬地之才……呵,在下不过欣羡而已。”
      崇利明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举起酒坛,闷声不响的灌完了所有酒,然后倒在地上酩酊大醉。
      “但愿长醉不复醒……”可颜辛轻叹一句,叫人把崇利明拖回了房间。
      后来神机营中的人各奔东西,有调往八旗的,有分入禁军的,此中种种不一而足。阿易居然是留到了最后的人,其实颇是出乎意料。
      墨色短发的青年依旧穿着神机营的制服,手中只有那一把名为“无刃”的长刀,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气,“崇贝勒,我要走了。既然杨真家仇已报,我现在该去寻人。”
      “杨真那臭小子……你俩都不是啥省油的灯!”崇利明被气笑了,作势要踢,阿易依旧一副面瘫样朝旁边平移一米,突然很认真的说了一句,“谢谢。”
      崇利明一怔,阿易已经背着刀走了,脚步十分随意,慢慢消失在巷口。
      “阿辛,走吧,没什么好看了。”这么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崇利明率先迈开了步子,走的异常坚决——似乎是怕只要自己脚下一次停顿,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直冲回来一般。
      可颜辛身边堆着乱七八糟的一摊行李,他伫立在原地,看那人一步步走远,平素高大挺直的身影仿佛在神机营解散的刹那被什么重击了一般,无端有些消瘦了落寞。
      崇利明踏着漫天霞彩,身影将将要融进黄昏时分血色铺陈的天色中,可颜辛抬手,举起营中那小鬼最后送给他的相机,按下了快门。
      只是放下相机的时候他抬手摸了摸脸,指尖竟有一片温热水痕。

      “然后呢?”小桃低低的问,似乎害怕打破了此刻的气氛。
      “然后就没有了啊。神机营早都解散了,清廷也不在了,连我都成老头子啦……”可颜辛淡淡一笑,随口开了句玩笑。
      “谁说的!”女孩子突然大声反驳,“哪个混小子敢说您老了,那就是不长眼睛!您……您可比外头那些所谓的俊后生好看多了,那眉毛那眼睛,瞧着总是温温润润的,多好不是?”
      可颜辛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引来这么大反应,不由笑出声来,“你呀……好甜一张嘴,不知道将来便宜给哪家小子?”
      “主子你打趣人家!”小桃脸颊飞红,停顿了一下,却迟疑道,“可您的头发……”
      可颜辛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肩头宛如霜雪的白发,从手中抽出了第三张照片。
      “想知道我的事,就等到最后一张照片吧,先给你讲这个一夜白头的故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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