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延》寂静清和

5、清明节

　　清明节。
　　妈妈之前染上了重感冒，一大早还发着烧。
　　黄延跟着老爸去上的坟。
　　看到妈妈前一晚准备在袋子里的水果，糕点，还有香烛，火柴，元宝和心经，还有身边两鬓斑白身形有些佝偻的父亲。
　　黄延的心里，更多的是歉意吧。

　　大学四年都住学校，毕业工作了，早早地就在外头租房子住。
　　都说同志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是最微妙的，感谢父母给他自己生命，但是又抱歉没有办法完成爸妈心中的那个完美正常的愿望。
　　这些年黄延都害怕和父母相处，和妈妈还好一些，女人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他只要听着，装个傻，忍不了了就装睡，其实热热闹闹地挺好。
　　可是单独地和爸爸在一起，两个大老爷们都不说话，这种感觉，其实很恐怖。

　　他们下午去的，到了墓园，上坟的人很少，到处都冷冷清清。爷爷奶奶的坟头前，黄延上好了香。以往妈妈都会拉着他去边上的过道上等着爸爸。
　　爸爸是家中的独子，爷爷奶奶身体最不好的那几年都不在老人的身边，心中多是亏欠，每年总要一个人单独在坟头多待一会儿。

　　“你等等。”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爸爸说话了。
　　黄延愣住。
　　总觉得今天老爸有话和他讲：“我以为你要单独和爷爷奶奶待着。”
　　“黄延……”爸爸吸了口气，身上还有点抖：“这里就我和你，还有你爷爷奶奶，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的？”
　　黄延手心一凉，说不出来：“爸……怎么了？”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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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带过你，你不调皮，就是闷呼呼的和别的小孩都不一样……你奶奶也很疼你，你生水痘的那会儿，你奶奶三天没合眼地看着你，你小时候的毛衣和棉袄都是你奶奶给你做的。”爸爸点了根烟，在老妈面前他从来不抽。
　　“爸……”
　　“黄延，你对你爷爷奶奶说实话，你是不是……”爸爸狠狠地吸了口烟，吐了出来，是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你是不是……那个……不喜欢女孩子？”
　　“……”黄延在发抖，他想打哈哈过去，只是一抬头，老爸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几乎于哀求地看着他，是想要一个答案：“和爸爸说，你爸我还扛得住。”

　　黄延的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生疼生疼的。他还没有心理准备，虽然这些年他也暗示了爸妈很多次，希望他们会明白和了解，最好能……接受。
　　只是爸爸突然在今天来了这么一下。
　　黄延进退两难下也只好认了。
　　只是他好像今天才好好地看了看爸爸——
　　他已经好老了，好多的白头发，记忆里那个扛着他很重的行李箱一口气上到学生公寓六楼的身影早就变得虚弱不堪，就像现在，对面的人摇摇欲坠好像马上就要坠落……

　　“……”黄延还是开不了口。
　　只是现在的沉默，就是最好的承认。
　　好久，好久，老爸低下了头，他在哭。
　　转头抹了抹眼泪：“儿子呀……哎……”
　　“爸，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我该死……”黄延慌张地找纸巾。
　　爸爸摇摇手，勉强地稳住情绪：“好，你今天承认了也好。这些年你不是没有暗示过我们，你妈不肯接受，我也装作不知道……以为你让我们看同性恋家庭的电影，给我们看那些新闻就是觉得好玩。果然是自欺欺人罢了……你知不知道，你妈这次是为了你的事才病得那么厉害？医院也不肯去？”
　　黄延，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到处乱窜着。他也恐惧，也害怕，怕爸妈的反应，他也怕老爸随时会一巴掌打过来。他没想过这些，以为爸妈不知道，他也可以当他们不知道，他乖乖相亲，然后慢慢拒绝就好了。
　　黄延听到爸爸失望的语气，还有故作的坚强：“你大学那会儿你妈就开始怀疑了。她和我说，我还骂她有病。她也没放弃，到处给你找相亲对象，结果呢，她都促成别人好几对了，自己儿子还单着。你上班的时候你妈去过你那儿好几次，你抽屉里的东西她还偷偷拿了点回来，是英文的，她就到电脑里一个个词的查……儿子呀，我们都不愿意相信。前两天你妈妈又去了，说在你家楼下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在……”
　　爸爸哽咽地没有说下去。

　　黄延的脸红了。

　　“儿子，那个男的就是？你们多久了？”爸爸又转头抹了抹眼泪，好像连抬起手的动作都那么的困难。

　　那是孙穆。
　　那天是他的生日。
　　孙穆喝高了来找的他，在门口就亲了起来。
　　那天……孙穆的前男友找他复合，他有些失控，才会这样。
　　哎。

　　“我们……爸，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挺好的。”黄延看着墓碑前快烧完的蜡烛，眼睛被晃得有些酸。
　　“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网上写的那样……社会上不三不四的。”
　　“不，不是的。他……是我同事。他很厉害，下个月就要升职做经理了，工作很好，人很好，做饭也很好吃。”黄延说的都是实话。说起孙穆来，嘴上带了点笑意都不知道。
　　可是生他养他的男人看到儿子表情和维护的语气，看得出儿子很喜欢那个男的，他的心里也五味杂陈：“他对你……怎么样？”
　　“啊？”黄延愣了愣，才点的头：“很好。他还给我做饭吃，现在女孩子都不会做饭了。”
　　黄延看着墓碑前的蜡烛烧完熄灭了。
　　再去看看爸爸。
　　好像，比来的时候，更加地苍老了。

　　“走吧……”
　　“爸……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你最对不起的，是你妈。”
　　“我以后会好好工作，然后孝敬你们的！”
　　“你没事多回来陪陪你妈……她把你养大不容易。”爸爸的语气里多少还是带着不愿意接受的失望：“你先别和你妈说，我也劝劝他，别再给你介绍那些相亲的了，你难受，我们看着你也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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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爸爸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过。
　　家里妈妈生着病，还是做了一桌子的晚饭等着他们。
　　妈妈明显是不开心的，吃了几口饭，就说不舒服要回去躺着。
　　黄延食不知味地同爸爸吃好了饭。
　　老爸给了他一个地址：“你回家前去一下这个麦当劳。”
　　黄延不知为何。
　　爸爸坚持让他去。

　　麦当劳就是在离加四五个公交站的商场的楼下。
　　晚上七八点了，卖餐的柜台冷冷清清的，但是一边的靠窗的位置上坐满了人，都是中年妇女和几个爸爸年纪的男人，也不点餐，就是围坐在那里说着些什么。

　　黄延了解自己的爸爸。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来这人。
　　黄延好奇地往阿姨伯伯的堆里走了过去，突然他被一个女人拍了拍肩：“哎哟，你是黄嫂的儿子吧？黄延？”
　　“阿姨……”
　　“哎哟，肯定是你，你妈妈每天晚上拿着你的照片来这里帮你相亲呢，你爸有时候也来，那边王阿姨都帮你登记了好几年了，还说你挑得很，哪家的姑娘都看不上，后来不肯给你介绍，你妈就天天自己过来帮你找。啧啧……你妈真劳心哦……”女人就像妈妈的年纪，和蔼可亲地一双眼睛看着黄延，让他想到了妈妈。
　　那边坐在人群里戴着眼镜往本子上写着什么的一个老阿姨，也抬眼看了看黄延，远远地有些不开心：“哦哟，终于肯自己来了？我就说人不来相不好的，你爸妈急死，儿子自己不上心，求我也没用。条件又不是特别好，眼光还那么挑……”
　　“好啦，王阿姨，说我女儿，我女儿要求不高的，就是年纪有点大，学历有点高……你看看……帮我们物色个好的，哦，我家几套房子呢，车子也有，男方不能比我们差，差不多……呵呵，就好。”
　　王阿姨对面的女人说得口若悬河，一副讨好的模样。
　　王阿姨不友好地看了眼黄延，低下头有笑眯眯地写着什么的，嘴上说的是：“哎呀，你女儿年纪太大，不好，而且学历那么高……啧啧，我这里也不好找，差的你们又看不上，好的早就被挑走了，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不过我尽量给你们介绍吧……”
　　“哎哟，王大姐，就靠你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是不是？听说你最靠谱，撮合了好几十对了……”

　　黄延是逃出那个麦当劳的。
　　走的时候还有阿姨拉住他讨好地问他的年纪还有月薪。
　　他一想到爸妈为了给他介绍相亲的，每天来这里，要如此的赔笑脸，听冷言冷语的话……
　　突然明白爸爸的那句：你妈把你养大不容易。这句话的意思。

　　黄延他从小就没让爸妈省过心，都工作了，现在还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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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延只觉得讽刺。

　　春天都到了。
　　晚上的风却让黄延觉得好刺骨。

　　一路回家他都像是在逃跑。
　　满脑子都是爸妈的模样，还有出门的时候爸爸那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爸妈是老了，时间不知道都跑去了哪里。
　　老爸走三楼的楼梯已经气喘吁吁，老妈每天吃的药都有好几种。
　　如今发生这么大的事，爸妈已经选择了默默地承受，听天由命。不打他，不骂他，连和他争辩的心都没有了。
　　爸爸问了他好多遍：“那个人好不好。”
　　只要儿子好了，他们就好了

　　作为儿子。黄延只觉得自己不孝。

　　“孙穆，我今天出柜了。”黄延回到家，发现手机已经被他捏得很烫很烫。想给孙穆打电话，终究还是只发了条微信。
　　孙穆没马上回他。

　　三天前，孙穆的生日。
　　黄延准备了礼物，包好了放在家里，以为见不到人，想着以后随便找个理由再送。
　　孙穆说要和同学去喝酒。
　　黄延没想过，孙穆喝高了跑来找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孙穆喝醉的模样，脸好红，一身的酒味，眼睛也是红的，他在哭。
　　他在喊他ex的名字。
　　“你个混小子，跑去美国了……没良心，滚就滚吧，还来撩骚我做什么……嗯？老头子供你念大学，没办法满足你就想我了？哼！没良心，没……没良心！”孙穆一路骂骂咧咧，在楼道口突然抱着黄延就开始亲。
　　明明之前还是骂人的，一下子就变成了：“小风，我爱你，不要走好不好？唔……你走了，我连个长得像你的人都找不到……凑合，都凑合不起来……你个小没良心，没……没良心……”
　　黄延是把人扛回家的。
　　孙穆自言自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都没清醒。
　　喊他小风，说要抱抱。

　　好好的生日。
　　黄延一晚没睡。
　　也一晚没说话。
　　他觉得孙穆很可怜，是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小风吧，手机里还留着他们的照片，喝醉了，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孙穆还哭了，最后糊里糊涂地趴在床上就睡。
　　后半夜起了一次吐得狠了，也清醒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家里，说了句谢谢，又睡得没了声息。
　　黄延在想，等他醒了，要怎么面对他，他怕孙穆醒了以后尴尬，又怕孙穆再和他道谢他不知道怎么反应。

　　黄延特别能理解孙穆。
　　大学那会儿他也为男神喝成这样。完全断片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宿舍楼的屋顶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虽然那次狼狈地不得，但黄延还是很感谢自己，即使喝醉了，也没有傻到从楼上跳下去。
　　真死了，是笑话不说，就更加地对不起爸妈的。

　　男人嘛，很多话平时不会说，喝醉了找个出口说出来，或许就好了。
　　第二天黄延一大早在厨房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又准备了干净的衣服就去上班了。
　　他还是怂。
　　也不想真的和孙穆讨论类似于：“你昨晚叫了一晚上小风，你那么喜欢他，他要回来就复合吧。”这样的话。
　　黄延不是圣母玛丽苏，他心里是真心希望他们没戏，没戏，一点戏也不要有的。
　　不然他黄延要怎么办？

　　孙穆一直没和他联系。晚上回到家，黄延看到厨房里他准备下面的面团和排骨蔬菜都不见时，
　　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只是，都两天了，孙穆一直没找他。
　　黄延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把爸妈从脑袋里拉了出去，又胡思乱想——他们会不会和好了？
　　爷爷奶奶可不可以保佑他们不要在一起？

　　手机响了，是孙穆的微信：怎么那么严重？
　　黄延：今天去扫墓的时候我爸爸问我是不是，我认了。

　　很快电话响了。
　　黄延接起来之前，清了清嗓子，试了下自己的声音，没有太糟糕：“呵，孙穆……”
　　“你没事儿吧？”孙穆好像在家里，那边有关电视的声响。
　　“没……我爸妈还是……挺温和的。今天去扫墓，我爸突然就让我在我爷爷奶奶的墓前认了。”
　　“你爸挺狠的。”
　　“他们忍了好久了，没对我怎么样，我就是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们。”黄延抓了抓床单，看着天花板，他有点想孙穆。
　　“别自怨自艾，没用的。再怎么对不起，也只能对不起了，想着怎么好好弥补才有用。你爸妈挺好的了，我爸妈那段日子，快把我的耳朵给念烦了。”
　　“现在呢？”
　　“哎，他们也伤得不行，也只能先这样，慢慢地总会好的，又不是开天辟地第一桩，着急也没用。”
　　孙穆的声音稳稳的，他也是纠结的吧，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对。

　　黄延发现孙穆这是在安慰自己。
　　专门打来电话安慰自己。
　　该觉得很幸福吧……

　　黄延坐了起来，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了想还是道：“孙穆，那个……到时候能不能找你帮我个忙？”
　　“嗯？”
　　“下回有机会来我家吃个饭吧。”
　　“……”
　　“是这……这样的……上回……上回过年的时候我妈不小心撞到过你。特别是我爸，我爸好奇圈子里到底怎么样的，所以想拉你……撑撑场面。”
　　黄延说得自己也想抽自己。
　　脑袋一热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孙穆一直没说话。
　　黄延慌张地，开始鄙视自己，不该接电话的。

　　发短信还有机会用脑子看看那话能不能说再发出去，这说话，经常走在思维的前面。
　　“毕竟我周围的同志，你最靠谱了。”黄延干巴巴地又说了一句。
　　想挂电话了。
　　其实他很想问人家和ex和好了没有的。
　　现在看来，什么都别说挂电话睡觉才是最该做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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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电话那边传了声叹气声来。“行吧，等你爸妈情绪稳定点了，有机会的。”
　　“好……好的，先谢谢你了。呵呵……我先……”黄延知道孙穆是客气话。
　　“倒是你没事儿吧？声音听起来要哭了。”
　　“啊？我好着呢，我会努力好好工作的。”
　　“行，别胡思乱想了，我就不祝你清明节快乐了。晚安。”孙穆在那边低低地笑。
　　黄延在尴尬地傻笑，才发现电话已经挂了。

　　黄延把热乎乎的手机贴在脸上。
　　觉得很暖和。
　　然后又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黄延有些累。
　　但心里终究是觉得幸运和温暖的。

　　自己的父母，没有扯破脸地为难他，还是为他着想的什么都自己忍着。因为他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愿意选择理解和包容。
　　孙穆会安慰自己，答应了吃饭。
　　以后真被爸妈问起来，还能有带回家去的人。
　　孙穆说得对，心里再觉得愧疚，也对不起爸妈那么久了，以后也会一直对不起下去。
　　既然已经如此，他无法改变。
　　好好的做好自己，至少让爸妈放心吧，选了这条路，不要让他们操更多的心……

　　黄延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那么一小拨人，他们能懂你的想法，能接受你所有的残缺。或许他们不能成为你的家人，不能做你永远的朋友，不能永远地陪伴着你。可只要一直相信着他们的存在，孤独就不会那么的难熬了。

　　离自己躺到坟墓里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年。
　　孤独也还长着呢，所以，要乐观一些。

　　总会好起来的……

　　五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