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讲古 ...
-
姜承憋到第三天就迫不及待地来访了,夏侯瑾轩对他这种急切的心情很是理解,也不兜圈子,他俩便在书房里“研究”起这种天人之字写就的书。夏侯瑾轩尽挑些极简单、极常用的字圈出来,在显示自己的学艺不精的同时,也能尽可能地让姜承揣摩那些字周边其他字句的意思。由于姜承几乎隔天就来一回,一呆就是大半天,一来二去的,月余过去,他们两个就熟稔起来,便连称谓也换了,这个管那个叫姜兄,那个管这个叫夏侯兄。似乎国家与身份的限制,在他们之间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
相处下来,夏侯瑾轩无疑是很喜欢姜承的,虽然姜承有些时候显得沉闷了些,这也许是他从小生活环境就不是那么好导致的,但另一方面,他那不怎么样的生长环境竟也使他成为了一个能够十分包容他人,十分为他人着想的人。而夏侯瑾轩从小也算被宠着惯着养大,虽然在面对外人时也彬彬有礼,看待问题的观点也并不幼稚,而他如今又已成为一个质子,但那些都改变不了他本质上仍是个会向亲近之人耍赖任性的人。而擅任性之人,总是会更喜欢那些乐意陪着他任性的人的。
譬如有一回下雪。夏侯瑾轩和姜承原在书房中,熏着地龙,笼着手炉,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窝在一块儿琢磨天人之字的奥秘。夏侯瑾轩偶一抬头,见窗外鹅毛雪花下得纷纷扬扬好不壮观,突发奇想就想要体验一把“幕天席地风雪交加”的美妙,姜承就说了一句外面太冷,容易着凉。再无二话阻止夏侯瑾轩的任性了。反倒是随他走到了院中,一块儿看院角那几株冬雪中开得愈发鲜亮张扬的梅花。
这要是搁在仰韶的其他皇子身上,夏侯瑾轩想,估计也不会像姜兄这样好说话。这些日子他也见过其他皇子几面,大皇子高傲,二皇子小心眼,三皇子迂腐,五皇子和安国帝姬同为宫中双霸,那些个脾气和姜承一比,简直有如天上地下。他说去看梅花,姜兄除了稍稍担忧了一下天气外,也就陪他去看梅花了,竟一丝一毫不虞也无。
说起梅花,那些梅花怒放在院墙的角落,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夏侯瑾轩都看呆了,他想,也只有仰韶这样每年都会下雪的地方,才能显出梅花的美丽与珍贵来。在他们良渚,也有梅树,冬天也有梅花开,但他们几乎不下雪。夏侯瑾轩长这么大,也是到了仰韶国,才算见过雪长什么样了。在他们良渚,梅花就显得寻常了,也红,也盛放,冬天侍女们也会挑那些长势良好的花枝剪下,插在瓶中装点,但相较之下,似乎他们那的梅花无论如何精巧也没有在这一片茫茫白霭之中来得震撼和美丽。
就好像他一样,也许在国内,他瞧着自在,实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二叔常说,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不同意他作为大巫的继任者被培养外,也从不阻挠他时不时地从师长那借些书回来看,也不阻挠他继续从师长那学习那些对他来说仿佛已经毫无必要的艰深知识。表兄龙溟也说,国家大事你不用操心,其他随你折腾,开心就好。就连龙幽的课业繁重也远胜夏侯瑾轩小时候——仿佛夏侯瑾轩来到这个世间,就是来玩的,顺带还有个到了时候负责传宗接代。
直到成为质子之前,夏侯瑾轩也一直以为那就是自己此生的意义所在了。
夏侯瑾轩偶尔午夜梦回,从床上惊醒,也会想,也许当好一个质子,才是他此生的意义所在。就好像梅花在良渚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冬日里绽放的花卉,到了仰韶,便成了白雪世界中孤零零又不可或缺的存在一般。至少,若没有他来做这个质子,仰韶和良渚还会不停地打下去,而涝灾已经漫过了良渚临河的村庄,再打下去,良渚的情况就是他也不会看好。但即使是明白这些,夏侯瑾轩内心深处,仍然是有点疑惑的。
比如二叔到底希望他来做什么?只是希望他成为两国和平共处的保证?似乎并不止于此。夏侯瑾轩还没有想清楚。
夏侯瑾轩直到鼻子也冻红了,脸也快冻青了,才听到姜承说:“夏侯兄,梅花和雪何时都能观赏,冻坏了就不好了,我们回去吧。”
夏侯瑾轩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马尾,乖乖同姜承一同回屋去熏暖炉风了。
仰韶大巫留给姜承的遗物五花八门,有介绍风土的,有讲音律的,有讲国家的,什么样的都有,夏侯瑾轩每次都挑些寻常的字眼,月余下来,姜承能看懂的零碎断句也有些了。这天下了好些日子的雪终于开始要在阳光下化了,姜承带来了一卷新的摘抄卷轴。夏侯瑾轩打开一看,这次的卷轴是在讲古。
他看了一会儿,侧头对姜承道:“这次这个看起来倒有些熟悉。”
“哦?”
夏侯瑾轩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卷轴上的几处字道:“你看,这两个字是黄帝,这是炎,这两个合在一块儿就是指炎帝了,这个字是争,是说他们两个吵了起来,这个字是战,是说后来他们打起来了。这个故事不止我,想必姜兄也是十分熟悉的。”
姜承听了,嘴角也有了微微笑意:“正是,黄帝与炎帝之战,从小听到大的。”他把夏侯瑾轩刚才提到的字默记了一遍,又自己看了看卷轴,指着其中一句说:“这句中有炎帝、民、常、泪,是不是说,炎帝无德,以致民众生活艰辛,常常痛哭?”
夏侯瑾轩奇怪地看了看姜承,摇摇头道:“并非如此,这些字眼我瞧着都挺熟,这句应该是说炎帝仁慈,他为了民与黄帝起了战事,战败后所有的民听说此事都涌上街头,当街痛哭不止。”
姜承也是一愣,片刻后似又反应过来,看着夏侯瑾轩的目光中透着一股隐约柔和的光:“我明白了,从前良渚在炎帝治下,你国中人自然是爱戴炎帝的。但我仰韶国中的故事通常是炎帝失德,所以这个字应该与仁无关。”
“这个字就是仁字。我记得。”夏侯瑾轩肯定地说。仰韶两百年前本来就是黄帝治下,他们的讲古版本诋毁炎帝夏侯瑾轩倒也不觉得怎么奇怪。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这卷卷轴上的内容太过奇怪。他把卷轴上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竟然越看越心惊——这是连他也从没看过的版本。
夏侯瑾轩一动不动地微微垂着头,好像石化了一样。姜承以为夏侯瑾轩盯着卷轴是在思索,也不打扰他,只陪着他坐着。
片刻后,夏侯瑾轩才慢慢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大致看了看,通篇都是熟悉字眼,竟是小时候师长教我学过的。姜兄可要听听我国中黄帝与炎帝战争的故事?”
姜承笑道:“愿闻其详。”
“我国的说法是,二百年前,原本黄帝与炎帝各掌一方,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变故,于是黄帝与炎帝就召开了一个会议来商讨如何应对这个变故。是时天人之国中的将领们、官长们都去了,大家原本争执不休,后来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黄帝的提议,一派支持炎帝的提议,支持黄帝的天人多些,支持炎帝的就要少上许多了,他们最终拍板决定使用黄帝的提议。炎帝见讨论不成,与支持他的天人们商议之后,就下界告诉他治下的各国王们,使他们发起战争,攻向仰韶。最后炎帝自然是战败了,我们良渚也因此到了黄帝治下。那之后百年,我国因助蚩尤战,便与你们仰韶成了世仇。”
“与我平日所听到的故事,果然有些不同。”姜承沉默片刻,问道,“那个变故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