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祭》悬泪

1、第 1 章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舞子面无表情，任谁也看不出她现在的心情。布帘缝隙透进车中的丝缕光线使她看清车中还有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或抱头低泣，或蹙眉轻叹。舞子也敛目垂首，脑中又浮现了那如同梦魇一般的声音：“汝为败将之女，缘何娇嗔。今贬为舞伶，身份低微，与娼妓无异……”
　　“从今日起，你便为天子献舞，何等荣耀啊，哈哈哈哈……”
　　“我军大败于辽军，汝等歌伎舞伶，献于辽国南院大王，以求和解，……”
　　舞子心中无声地叹息，这几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爹爹兵败，战死沙场，龙颜大怒，佞臣进谗，风家被抄，一干女眷，入宫为婢，母亲刚烈，自缢殉夫。而自己，因为通音律、善舞而被编入舞伶之列。风家一门忠烈，最终却落得如此境地。
　　哭泣，已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而且高傲的自尊也不容许自己做出如此失态之举，不如养精蓄锐，再谋解困之道。
　　前进的马车会将她带入何种命运呢？

　　一行人方风尘仆仆赶到南院大王府邸，便被命令准备献舞宴客，讽刺的是，宾客正是凯旋的辽国大将们。

　　当晚，王府内灯火通明，莺歌燕舞，较平日更具奢靡之气。
　　一只纤白的柔荑轻轻将帷帘拨开一道缝。帘后，一双秋水美眸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殿上，歌舞升平，宾客畅饮尽欢。舞子冷眼看着坐在殿上主位的人——南院大王萧邪，那个杀父仇人竟然如此年轻。虽着便袍、举止轻浮，却难掩一身王者之气，半眯的眸子中不时流转出一缕精光。
　　右手手臂碰到一柄冰凉的东西，那是一把袖剑，剑身仅一尺。触着那冰冷的剑，舞子耳畔又响起大内总管的话：“……事成之后，还你自由，否则，……”舞子唇角微微上扬，但那表情却无比凄凉。剑冷，腕上的金铃钏冷，却敌不过心冷。看那殿中，尽是驰骋沙场的武将，行刺，完全是以卵击石，不智之举。但，自己有退路吗？

　　殿上身着轻纱的异族女子们，举手投足，极尽挑逗，有的甚至直接被拉入旁边男子的怀中，一时间竟又增几许□□。舞子放下了帘子，那已不算是舞蹈了。

　　不一会儿，轮到宋国的舞伶们上殿献舞了。舞子不在其列，但那是她所编的金铃舞。每个舞者手腕、脚腕皆环上一圈金铃——那是箍上的，永远也摘不下来的，是耻辱的标志。那金铃舞是由十几名舞者，以丝竹为旋律，以铃声为节奏，边振铃边舞的一种舞蹈。那是欢快喜庆时的庆祝舞。舞子编此舞原为庆祝父亲凯旋，谁知……舞子左手紧抓胸口，原来，光听铃声也会是那样的痛苦。渐渐的，左手松开了，右手的剑却握紧了，眼中的痛转为了恨，深深的恨，毁天灭地的恨。

　　倏忽，铃声停下了，乐声也停下了。舞子意识到，轮到她献舞了。整了整衣饰，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的双眸中已无一丝犹豫。

　　待上一批舞姬鱼贯而出，舞子昂首挺胸，从容的迈入大殿。

　　红纱翻飞，金铃微震，一抹窈窕的倩影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惊艳于这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女。一时间，原本嘈杂的大殿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仿佛着魔一般盯着殿上娉婷而立的少女，并非国色天香，却高贵、脱俗，恍若天人。最后，还是萧邪率先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以玩味的口吻说道：“这不是宋国风雄威将军的女儿吗？大宋皇帝还真是给我送了份厚礼呢。”舞子虽保持面无表情，呼吸却陡然一滞，眼前一幕幕风家被抄，父亲尸骨未寒，母亲自缢殉夫的画面仿佛潮水一般袭来，窒息一般的感觉使她身体微微一颤，随即眼中立刻恢复清明。

　　宾客们窃窃私语，对她上下打量。她白暂的脸在红衣的映衬下显得更为惨白，感觉自己的体温好像比那袖中的剑更冷三分。舞子无声的吸了一口气，以不带温度的语气说道：“大王，舞子今晚只是一名舞者，至少今晚是。请容舞子为您献上一舞，名为《火之祭》。”

　　萧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不禁细细打量起殿中央的女子。那少女一身红色衫裙，漆亮的头发高贵地盘起，并以点点金珠为饰，衬得她更加高雅大方，在皓腕和足踝处各圈一只金铃钏，更显肤白似雪。她面容清丽，虽面无表情，但一双美目清澈又富有神韵，使得整个人竟如此脱俗、灵动。好不容易收回视线，萧邪侧过头，状似无趣地一挥手，红衣少女便开始了她命运一般的《火之祭》。

　　这是一支完全没有乐曲伴奏的舞蹈，全以金铃为律，对舞者的要求很高，万不能踏错一步。舞子轻振腕铃，从容不迫的迈出了自己的舞步。她先以缓慢的节奏，伴随着铃声逐渐向人们展现她的内心世界。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慈父娴母，一家人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随着铃声渐快，舞步渐疾，人们仿佛看到舞子家境的变化：父母双亡，削籍为婢，沦为舞姬，辗转入辽。

　　她以肢体语言向人们述说着自己的遭遇，观众如痴如醉。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铃声，舞子舞动的步伐也愈来愈快，衣袂挥舞得周围栩栩生风。她急速舞动的红色身影仿若跳动的火焰，那阵阵铃声仿若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声声爆鸣。

　　舞子张开手臂飞快的旋转着，脑中却一直在思索着：我为谁而刺杀南院大王？为父报仇吗？战场之上，无所谓是非，只在乎生死，成王败寇，自有天命。更何况战死沙场是武将的荣耀，报仇二字已是折辱了父亲。为龙椅上那个害我家破人亡的昏君去舍命行刺吗？对他我只有满腔的不甘与怨恨，为了他的江山，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纵使侥幸得手，也难逃被灭口的命运。原来，这本就是个死局啊；原来，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余地都没有呵。

　　唉，真的倦了。她停下了旋转，作了一个大幅度的振翅欲飞的动作，仿若浴火朱雀一般，欲振翅高飞，却又被圈圈金铃束缚住。她愤怒、她挣扎、她不甘，不用言语便以表达得淋漓尽致。人们仿佛听到那如同暴雨般急促的铃声，变成了朱雀响彻云霄的哀鸣！传说朱雀可以一次次浴火重生，而舞子现在只希望能在火光中辉煌的死去！这是一个舞者最后的骄傲！

　　舞至最高潮时，盘起的云丝突然间散开，黑瀑般的柔亮秀发飞散开来，点点金珠如火星般四散。接着，寒光一闪，众人皆惊，纷纷按剑而跻，但见那短剑却是朝舞子自己的胸口刺去的，人们才吁了一口气，以为这只是舞蹈动作之一。但舞子却如一片红叶，翩然落地，再也没有站起。
　　“我不能选择怎样活，至少我能选择如何死。”这是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那灿若冬星的眼睛久久不肯闭上。她要如吴子胥悬眼东门一样，看着宋、辽是怎样灭亡的。
　　“好可惜啊……”萧邪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惊得半晌只叹出这样半句，眼中尽是复杂的神情。

　　几十年后，强大起来的金灭了宋、辽这两个曾不可一世的国家。
　　再后来，明朝取代了元朝，汉人重新一统天下。

　　明，即是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