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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涉江 ...

  •   “这是……”
      小武抢一步将牌子拾起交给陈葙。陈葙接过来细看,面上神色一半是惊异,另一半,竟难辨是喜是忧。
      “我连她面都没有见到,她就叫人给了我这个。”元沁神色一片茫然不解,“王爷?”
      “叫你来碧水庵的话恐怕是巧合,只不过是托词罢了。”陈葙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将木牌在手中握了一握,“有这祁帝令牌,出入天牢不是难事——她竟已先想到了。”
      “令牌?!”小武瞪大眼睛。
      可自由出入天牢不受盘问的令牌,就这般轻轻易易的摆在他们手中?来得太过容易,太过顺利的事情,总令人不敢相信,然而陈葙却对这令牌的来源全无半点追究计较的意思似的,目中的光芒只是转了几转,便定了下来。
      “会常。”他向着旁边高瘦的男子点一点头,“依计行事。”旋即又追了一句,“尽快!”
      “是。”
      乌木的令牌郑而重之的放进了莫会常粗糙的掌心。
      在他出门以后,元沁犹自怔怔的坐着,手中紧紧抱着那白瓷碧莲瓶子不放,唇色微微泛着白。
      陈葙在心中轻叹了一声,扶着小武起身。“元小姐。”
      元沁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目光闪闪似有悲戚之意:“她是认真待大哥好的,是么?”
      陈葙回应的言语,却答非所问:“你不可再回芙蓉宫了。今日,我们便离开束陵城。”
      “元小姐?”小武也担心的叫了她一声,看着元沁神情恍惚,全不像是将陈葙的说话听进去半点的模样。
      倾国倾城,红颜祸水;背主投敌,夺掠后宫。
      这必将记于后世史书评说的字句背后,两个人之间的真实,有到底是什么呢?

      左宰辅府。
      内堂传来的轻轻咳嗽声,自进门以来便感受得到那弥漫于空气之中淡淡药草苦涩味道。此刻候于偏厅中的三个侍卫,除伏陵之外,其他两人都轻轻皱起了眉头。
      门帘一动,程瞻踏入厅中,伏陵三人一起礼道:“见过程大人。”
      “伏陵。”程瞻略显疲惫喑哑的嗓音,话语依旧是平平静静的,“都查得准了么?”
      “是。”伏陵垂首答道,幽暗的眼眸愈发深得可怕,“也在桐花巷两头都布置下了,只待大人令下。”
      “尽快办了罢。”这一句本应是决断的命令语句竟带几分倦意,更似一声叹息,“就是今晚,不能再拖。”
      伏陵只更垂下头。
      “是。”
      “人手够么?”程瞻忽道。
      伏陵右手边背长弓的少年微微扬起头,露出几分被冒犯的神情。伏陵亦有些微不解:“大人?”
      “练成隅。”程瞻点了伏陵左手侧腰缠软剑的侍卫名字,“你今晚负责禁宫护卫,将杞平鉴换出。杞平鉴由伏陵调派。今夜之事,”他顿了一顿,“很用得上他。”
      背弓的少年显出一点不平神色,看向当事的练成隅,却是毫不在意的温和一笑,抱拳应诺。
      程瞻一面抚着眉心,一面再三思忖,方抬起头:“去罢……必要万无一失!”
      “是。”伏陵应下,而旁背弓的少年却在抬起头来时,看见程瞻唇边慢慢泛起的一分苦笑。

      “必要万无一失。”惠王望着莫会常加重了语气,然而病中明显的气虚不足,就如这绵绵密密不断的束陵阴雨,已下得没半点力道。
      “救出哥哥,就往挹江门江边。”元沁一字字重复着陈葙方才得说话,忽抬起头,“王爷同我们一起走么?”
      陈葙温和的目光微蕴笑意。“兵分两路,出城再会——你不必担心我。”
      元沁对着面前人苍白的脸色皱着眉头:“可王爷还病着……”
      “已不碍事。”陈葙静静的道,垂在身侧的一手忽而轻轻握起,不被人察觉的抑下了心头莫名的一丝波动。面前换过男装的少女,刻意遮掩了过于秀丽的容貌,愈显得孤单纤细,令人想抚上她肩头,给她一分温暖和力量。
      时机其实已经不起耽搁,莫会常却只是默默待在一边,并不催促。
      一刻沉寂,陈葙看着元沁略微窘迫的神情,双颊泛起的红晕,淡淡一笑,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推一推她手臂。“去罢。”
      风雨迷蒙前路,谁也不知,通往何方。
      走出很远了,元沁忍不住回头,阴沉天幕下两个人影立于风雨中,小武手中一点微弱灯火风中摇曳不定,惠王袍角被风轻轻掠起,这一刻显得分外缥缈不确实。
      “莫大哥。”元沁轻轻咬下唇,“咱们早去早归。”
      莫会常照例的不言不语,郑重的点下了头。

      到天牢是入夜时分了,风雨灯不明。狱吏艰难的借着灯火查看着一块系黄穗的乌木牌。元沁面上没什么表情,空握的手心渗出汗来。
      “请。”狱吏终于换上付殷勤面孔,“三位上差这边走。”
      元沁松出一口气,和莫会常交换了个眼神,随之踏入天牢。同来的第三人亦是惠王手下,此刻压低了帽,跟在最后。
      “这可是要犯,上头交代了要严加看管的,若非上差这牌子,怎也不给进来的。”狱吏的唠叨闲扯在元沁听来甚是讽刺。这天牢果然是守备严格,不负祁人律令严谨之名的,只是这乌木牌在手,一路无惊无险直入内里,顺利得令她心中生出一分异样之感。
      重重铁锁栅门打开来的过程漫长得难以忍受,而就在看见背对而卧的熟悉身影时,元沁心中重重一沉。
      “上差这回怕是白走一回了。”狱吏多口,“早些时候大夫才下过药,说是已不妨了,然而一时办刻不能够醒的……”莫会常的面无表情令狱吏即时住了声,嘟囔着退了出去。
      “哥……”元沁扑在榻边轻呼,手探着病人额头。
      莫会常看见她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疫热。”元沁低声说,迅速的查过元晨的脉象,“确实服过药,病症轻些了,只是……”
      果然祸不单行。这是不为他们所料的变故,将重逢的一点点喜悦都打消了。
      “等不得了。”莫会常一步跨上前,将毫无意识的元晨扶起,一手扣脉,一手正抵在他背心。几道真气输过去,元晨在两人注视下悠悠醒转。
      “二哥!”
      “小将军。”莫会常沉声道,“我们来救小将军出去。”
      随同来的人已自行解下衣帽,元沁和莫会常一起换下元晨外衣。
      这是要留下顶替的人。元沁看了那人一眼,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
      元晨眼神迟缓呆滞,只是软绵绵的任由摆布,在两人搀扶下勉强站立。
      “不成!”元沁俯下身,“哥,站得起来么?务必撑一撑,走出去。”她忧心的看着元晨依旧茫然的神情,扶住他的手却被慢慢的推开了。元沁莫会常都退开一步,此刻元晨的姿势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似的,笨拙得有点可笑。
      “哥!”
      莫会常随身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十多粒丸药,塞入元晨口中。
      “是什么?”
      莫会常停了一刻,道:“提神提气。对他身体不好——也顾不得了。”
      药力刺激下,元晨目光渐渐有了焦点,手足也停止了颤抖。“走罢。”重逢后听见元晨说出的第一句话,如此低沉喑哑,元沁心惊,转看莫会常,却正迎着他坚定的目光。
      走罢。
      莫会常转身将乌木牌交给元沁时,元晨正回过头来看见了,目光在牌子上轻轻停驻了一下。元沁正担心他问,但是元晨一言不发,先一步踏出了囚室。
      出来的一路,种种注视目光不若来时令元沁不安了,却是同样的漫长,她全部心神只在着走在身边的哥哥微妙的步伐变化,时时担心着他会突然倒下。
      囚室。楼梯。走廊。大门。街前。仿佛无休无止的长途终于也有尽时。转过小巷离开了天牢守卫的视线,元沁抢一步上去扶住哥哥。
      “二哥,觉得怎样?”
      元晨袖口都被汗湿了,轻轻摇一摇头,示意的看一眼莫会常。“沁儿,这位是……”
      “分州莫会常。”
      分州莫家人。元晨点下头:“多谢。”
      “出城再谢不迟。”莫会常蹲身背起元晨,“现下更是不能耽搁了。”来复查元晨病情的大夫很快会发现劫牢实情,他们的时间比计划更为局促。
      跟着莫会常穿巷转了一转,僻静无人处,一辆马车候在路边,车夫一见三人忙跳下来相迎——不用说也是惠王事先安排,这时倒正是用处。
      上了车,元沁急忙扯住莫会常衣袖:“惠王爷那边,需得有人通报个消息。”
      莫会常向那车夫点一点头。
      “莫大哥还是自去一趟为好……”元沁抚着心口,似想止住胸中阵阵的不安之感。
      莫会常道:“王爷命我带你两人出城。”
      “小将军放心罢。”车夫抬起头来,目光炯炯。
      不待元沁再说什么,车帘放下阻隔了视线,车子一动,在夜色中向东去。

      桐花巷。暗夜之中巷口的高大梧桐树枝叶舒张颇有些狰狞。
      杞平鉴倒转了剑柄往跪在地上的男人肋部轻轻一击,那人弓起了背,连叫都叫不出,伏在地上呕出血来。
      “还不说?”
      那人死命的咬紧了牙,伏在地上只是一言不发。伏陵只在一旁冷冷的看着那人一脸血污——体表没有伤口,内脏定是已经破了。
      “大人!”一个黑影掠下,“有人过来。”
      伏陵幽暗的眸中闪过一缕锐利。“走!”
      杞平鉴脸上分明倨傲不悦的神情,却也在伏陵之后跃身树上,隐入繁茂的梧桐枝叶之间。
      昏暗的灯火在巷子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拉出两个细长人影。小武宽松的衣袖遮住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中提着灯走在前面,警惕的看着四周。
      灯光慢慢照到了地上蜷缩的人形,两人一起停了步子,小武将惠王挡在身后,提高了灯。“什么人?”
      地上的人抬起了头,唇边堆积的血沫触目惊心,含糊的声音在两人听来无异惊雷。“快走……人救了!王爷快走!”
      “只怕走不了了!”
      一瞬间四周无数火把燃起,将巷道照得恍若白日,陈葙两人行迹无可遁形。
      “陈惠王陈葙?”伏陵站在屋顶,皱眉看着下面。
      那人微锁的眉宇轻轻舒展了开,平凡的五官容貌带着不可思议的镇定神情,在一瞬间显出雍容气度,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不知怎么,有一种不可动摇之势。
      “程见远果然算无遗策。”一句话说得淡然。无人看得出,那双眼眸深处最后一丝生机的光,灭了。
      一个黑影从上直坠而下,落在地上却没一点声响。一缕极细的惨白的光从藏青服色的侍卫腰侧剑匣抽出,象毒蛇露出的毒牙。
      “前日惠王想必也听过皇上旨意:既降不杀。”伏陵语气平平,全没劝降之意。于是陈葙也微微一笑。小武把灯笼一丢,拔刀在手,大喝一声:“来吧!爷就是过奈何桥也拉几个陪着!”他此刻紧紧盯住的就是面前手持窄剑的侍卫,直觉的感觉他的危险。
      杞平鉴动作毫无先兆,小武惊觉时心里只来得及将“不好”两个字闪了一闪。
      然逼向两人的凛然杀气却忽一顿顿住了,地上本被所有人忽略的人竟在电光火石间扑起,紧紧抱住杞平鉴左腿。
      “放开。”杞平鉴冷冷道。
      却见血染得已分辨不出五官的脸孔如裂开一道血口,森然可怖,那人咧嘴笑起来,一口死死咬住了杞平鉴左腿。杞平鉴面无表情,提起掌来往那人头顶按去,继而是骨骼碎裂的一声轻响,听在众人耳中格外清晰。
      小武悲愤之极大吼一声,挺刀直刺过去。只见杞平鉴不及甩开那已死的人的纠缠,却是带着尸首腾空掠起,竟还得在刺来的刀上借力一点跃开,这才将尸首甩脱开。转向小武的眼眸极冷,看得人凛然一惊,气短心怯:这人的怒意,是冰冷的。
      “惠王何必执迷不悟?”伏陵淡淡的叹了口气,“已到山穷水尽处,仍是看不开么?”
      这边说话,杞平鉴却已暴风骤雨的攻了过来,说到“执迷不悟”时身形甫动,“山穷水尽”四字时已是一剑切在小武刀上。那剑虽细,遇阻弯成一道弧线,只是不折。小武本料他细剑走轻灵一路,这一剑之力却是异常沉重,压得他身形一挫,忙扎下下盘功夫,方才支持住。孰料那剑弹开,千钧之力随即如潮水退去,消逝得无影无踪。那人右颊上长长一道伤口翻出新鲜的红,是血肉初凝固时的颜色,近看狰狞,于是那似笑非笑的唇角被这伤口牵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这边陈葙却目不斜视,自与伏陵问答。“说什么看开看不开,不过要我降祁罢了。”
      伏陵也不否认:“正是如此。”
      陈葙也就淡淡一笑:“绝无可能。”
      杞平鉴接下的剑势一路由上自下,连刺小武面门、胸腹、下盘三处,小武应对不暇,举动显出慌乱,那剑自下斜飞而上,便在他膝上刻下血痕。
      这一剑委实飞得太快,伤在腿上小武不觉什么疼痛,抬手再挡下一剑——依然是一剑压来。变招过速,按理说来,施力不及,这一剑本不该有多少力道,小武接下的却竟与第一剑一般沉重,他刚要依法相抗,膝上伤处撕裂般剧痛钻心,便是腿一软,单膝跪倒了——方知此人劲力收发运转如意随心,小武心下凛然。
      不禁得此刻杞平鉴慢慢的百上加斤,剑势愈发沉重,细剑压迫弯曲成弧,小武膝下已是一片血红。只在顷刻间,积蓄的劲力爆发,窄剑反弹而上,在半空中转而直下,复劈在刀上,轻轻一声响,刀断作两截。窄剑行云流水的转横一划,杞平鉴退开一步,还剑匣中,再不理会。
      小武脸中额至鼻拉下一段血痕,殷红的一道,并不深。停一停,鲜血自腰间伤口喷涌而出,溅落五尺之外。半跪的躯体终于直直倒下。
      “惠王。”伏陵静静的唤了一声。
      陈葙转过头去,第一次正视刚刚杀了一人却已若无其事的侍卫。“你就是称西祁第一剑的杞平鉴?”
      伏陵代答:“不错。”
      陈葙轻轻一笑:“我不可死于你手。”
      只那么淡淡一句,短刃光华流星般一闪,没入他心口。
      无人阻拦。
      灯火通明的桐花巷,一时风雨声寂,伏陵杞平鉴默默伫立。青石路面上的血肉陈尸,就是大陈朝的终结了。
      “收敛尸首。”过一刻只听见伏陵冷漠的声音吩咐,“杞侍卫同我去报左辅。”

      黑夜之中,依稀见得挹江门城墙形状。
      束陵城几座城门之中,挹江门正临束江,是年头最长的一座城门了。而四年之前,祁军兵临城下,最先开门投敌的是元铣守的弘庆门,但兵火攻打最急的是这挹江门,因此上损伤最重,墙体残缺损伤。而祁立国之初,四方未平,百废待举,城墙不过稍加修缮,挹江门城墙好几段都不及原城墙的三分之二高,明显看得出不甚齐整坚固。
      “怎么?”元晨轻声问,他身内的药力持续,补续着不足的体力,而阵阵隐隐的痛,也正在体内蔓延开来。
      元沁却不曾留意哥哥压抑的神情,突来的一阵心惊分散了她的心神。拨帘回望,夜中的城池沉寂,不见什么异样。她掩饰的笑了笑:“没事。”
      “惠王爷应得在城外等候罢?”元晨这一句问的是莫会常,却分明要元沁安心。倒是元沁轻轻握住他手,笑了一笑:“是。王爷会在城外等我们。”
      说是如此说,元沁依旧忍不住从侧旁车窗望出去。多日不止,听在耳中已是习惯了的雨声,此刻竟止歇了,一时间夜色显得格外空寂。
      打破这空寂的,是马嘶悲鸣,牵车的马颓然倒地,车行骤止。莫会常跳下车查看,半跪的马膝上赫然穿着一支羽箭——正如他白日里那一箭。
      元沁探出身来问:“莫大哥,什么事?”
      “下车!”
      城墙上火光一亮,映出少年侍卫持弓而立的身影,箭枝浸过松油燃火,离弦而出,一路擦亮城上十数灯盏,照得一片光明。
      “元校尉,即降不杀。”
      正是那日伏路时清澈的声音。
      莫会常抬起头来。
      祁宫五侍,照青善射。
      又是一枝火箭破空而来,钉入车厢,轻易燃着了车内木质隔板。元沁早一步扶了元晨下车,匆匆躲避,元晨苍白着脸色将她一拉,掩在车后。莫会常立在车旁,眼见又是一箭射来,拈箭搭弦对上。两支箭在空中相接,无分优劣,力道齐消,在空中一起顿了一顿,方才落在漉湿地面,“嗤”的一声,灭了火光。
      照青扬一扬眉:“分州莫家?”
      元沁此时却听马蹄声响,自两侧逼近过来。火光照亮,果然两队二三十余人的马队,都是祁军服饰,城上照青一声“合围”,骑士有条不紊展开队形,一个半圈将三人围住,逼在城下。
      元沁咬了咬唇,抽出剑来挡在哥哥前面,见祁军并不急于求功,却是步步近逼,队形不变,慢慢收紧了圈子。
      “莫大哥!”
      元沁一声唤莫会常设法突围,这一边数声弦响,城上数箭连发。
      照青举动敏捷,这数箭之中明暗间杂难辨,发时明明分了先后,却仿佛在空中整齐了阵型一般,齐压下来。
      莫会常眸色沉定,抬起弓来,弓弦急响如骤雨阵鼓,竟将箭一一射落,最后双手一分,左手弓拨开一支火箭,右手却将一支暗箭接在手中。
      好。元晨心中赞了一声,目光四下一扫,向元沁低声道:“沁儿,去砍断了马缰辔。”
      元沁怔了一怔,应下一声,将剑交给哥哥,自己拔出随身短匕,才要起身,车内火势大了,火苗窜出车门,负伤的马为火光所惊,竟然向前一扑,带动了车厢移动,将两人身形暴露。立时城上就是一箭飞来,元晨不及思索,手中剑提起一格,羽箭偏飞出去落在祁军骑士马前,自己却被冲得往后一仰,站立不稳,只得靠元沁扶住。
      “快去!”元晨将她一推。而他现下力气如何推得动人的,元沁会意跃开,匕首割断缰辔,抬头见莫会常又是一箭射出,将城上来的一箭打得横过来,阻了其后两箭的箭势。她赞叹之余突然想到:啊,这是莫大哥箭少,不肯多用之故——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莫会常突然身形一退,带元晨一起退到车后去。城上照青一怔皱眉,手上箭也顿住不发,满弦的弓如新月在城。然不多时车后一个影子跃起,随即一箭追出,直掠向城上。照青一箭对出,莫会常的身形已在车顶点了一点,腾高两丈;再一箭至,莫会常却在空中一转,斜掠向城墙,手上借力一撑,也跃在城墙之上。
      只听轰然巨响,半空灰烟弥漫,间杂刺鼻的气息,却是先前两人的箭对上,不知怎么炸了开来。
      祁军马队再如何训练有素,马匹也为爆炸声所惊,踏蹄嘶鸣起来。骑士正安抚座马,又是一声古怪声响,着火的车厢已滚到面前。
      先前一箭上缚有硝石火药。照青心念一转,几步冲出,眼前尘烟稍淡,但见城上垂下一根绳索。元沁抓住绳索一段在元晨腰间缠了几圈,自己抓紧了绳索末端一拉,上面莫会常发力一拉,两人即离地而起。
      照青立时张弓,一箭射向绳索。这一箭救无可救,绳索断作两截,向上牵引之力立消。空中两人眼看要转为坠落之势,元沁用尽力气将元晨向上一推,自己反向下坠去。
      莫会常处惊不变,手中半截绳索一抖圈住元晨,终将他拉了上来。绳索甚长,另半截末端仍在元沁手中,元晨既已安然到了城墙上,她便借绳索轻轻易易爬了上来。
      莫会常已不在原处。他拉上元晨,身形便即扑出,弓身一横打向照青。长于远射的弓箭到近身搏击时便全没了用武之地,照青弓几与身长,更失于灵便,此刻只得略微偏转架住一击。莫会常立足一刹,便是一脚攻向他下盘。两个射手都弃了自身所长,较量起近身的拳脚功夫来。
      照青一手握住弓身突然飞身而起,竟以弓为支撑,身子在空中倒转,跃过莫会常头顶,正要落在他身后,莫会常却顺势冲出城墙之外。
      照青一惊,落在城上,元沁和元晨已一起不见了,探身向城下看,连珠箭追出,三个身影没入江边的芦苇丛中。
      “大人!”城下的骑士才自一阵慌乱中重整了队形,抬起头来只见照青摆了摆手,身影也消失不见。
      “现在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
      “只得回去复命罢。”队长模样的人叹了口气。
      上面若知道走了元晨,定有一番申饬。

      雨停了。
      代香心不在焉的推开窗望出去,看得见金波池边灯火光闪动,恍然又回到陈主时金灯映池的光景。
      “这是——怎么了?”继香皱着眉头站到她身边。
      “皇上——”内侍的通禀还不及传完,门外脚步声急,屋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狠狠摔在两侧,随着皇帝的身影涌入的是无可置疑的怒气。
      屋内一时无人作声。英华夫人素色单衣,装饰尽去了,如瀑的长发自然散落,如前一日一般对着那瓶碧莲,几叶萎谢的花瓣已落在台上。
      英华夫人站起身来,纤巧轻袅的姿态,夜色中容颜淡淡妩媚,像一个梦。她轻轻一声叹息:“你们……”
      “下去!”
      皇帝声音不高,其中的怒意震得几个侍婢一颤,一起匆匆退了出去。
      英华夫人已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
      “朕是不是真的太宠你了?”皇帝轻轻的道,语气中却是一片冷意,全没一点温度。
      面前的女子伏身垂首,格外温柔驯顺的模样,看在皇帝眼中却愈发添加了怒火。
      “你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声音愈轻,语气愈冷。
      英华夫人伏身。“皇上放了他罢。”
      皇帝半抬起的手臂暴起青筋,却定在空中,过了一刻,慢慢,慢慢的放下在身侧。
      “窃取令符,私放要犯,朕是真小看了你。”
      英华夫人再拜了一拜,长发铺在地面,如半开的墨色花朵。
      “臣妾求过皇上。”
      “朕也说过不准!”
      “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死。”依旧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神情面容。
      “妇人之仁!”皇帝衣袖狠狠一拂,指点着面前的女人,“那些妄图复辟旧朝的逆党得了元晨,又会惹起多少战事?朕初定的江山,又将遭多少兵火摧残?你又知道什么!”
      英华夫人轻轻摇了摇头:“皇上的江山既定,一个元晨并不能起什么变数的。皇上身边多少贤臣良将,就算残存一点点前朝余烬,今夜一夜雨也浇熄了。”
      皇帝不由自主退后半步,似被揭穿的狼狈。“你!”
      “何况——”英华夫人第一次抬起头来,艳丽绝伦的容颜仿佛焕出淡淡光华,“何况元晨志本不在行军阵仗之学,纯是被逼出来的将才,到如今地步,已心灰意冷,是再也不会与皇上为敌了。”
      皇帝突然发现,相处日长,这倾城角色的女子竟还有着这样一副不为他所知的面貌。虽是跪伏于地,抬头仰视,却光华逼人。
      英华夫人一笑,垂下头,熠熠光彩便如瞬间抹去了般。
      “臣妾死罪。”

      四个宫女心惊胆战的看着皇帝自殿中走出,面色沉如铁,早候在门外的内侍抬头看了看皇帝,垂下头,手中的托盘微微一颤。
      汀兰刚一步想上前去,却被侍卫横剑拦住了。于是眼看内侍躬着身,悄无声息的侧身入殿。
      皇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你,你看见拿进去的是什么?”芷馨颤着唇,低声问。
      代香惨白脸色,一言不发。
      过了一刻,出现了英华夫人的身影。
      “夫人!”继香叫了一声。
      只见她轻轻一笑,却全不似往日神态,仿佛是盛放的芙蓉中,突然生出一缕幽香来,在夜色中弥漫,迷惑人心;提起裙摆走下石阶的步履也分外显得轻盈,踏云临波一般,仿佛随时乘风欲去。
      夜空中飘飞几点细雨,轻渺如烟。围在殿外的侍卫不自觉让出路来,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金波池中。
      本该是,四年前的归宿啊。
      她抬起头来一笑。池水浸没了罗袜裙角,到底不似冬日冰寒刺骨,柔柔的抚上她身体,夜中看来墨色的水波漫过衣裙,将她轻拥在怀。长发也散在水中了,睁开眼,看得见岸边侍卫打起的灯火映着水光,轻轻荡漾。
      一切一如她曾经过的,只迟了四年。
      只这一次,再没有一双手臂将她拉起。

      来处来。去处去。

      “夫人……”汀兰只哭了一声,坐倒在地上,芷馨过去扶着她肩,她便将脸埋入芷馨怀中了。
      代香直直的眼神中有鲜明的恐惧,脸色青白。继香一直盯着她,走了过去,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再抬手,衣袖被拉住了,转过头来看见芷馨的神色,她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一手掩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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