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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升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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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中醒来,翦水双瞳怔怔的看着芙蓉帐顶锦绣纹饰。耳畔,夏日雷声滚滚,空气里蕴着烦闷的热力,胸口闷得难受了,却是被一只手臂压着,方才引出这一场梦魇。
英华夫人轻轻移开那手臂坐起,如墨的长发披散肩上。雷声稍止后,屋中便静无声息,只闻身旁人的微鼾。
下得榻去半推开窗,微热湿润的夜风扑进窗来,伸手接着屋檐落下的雨滴,才有些微凉意渗入指缝中。醉芙蓉阁前面可见一片金波池水,只没了陈主在时沿岸的金灯灼灼,彻夜不熄的奢靡景象,是以浮玉台在夜色中便认不清了,斜对的一个长长影子,却是绮楼。
世也易,时也移;朝也改,代也换;物不是,人更非——
不变的,似只有她与这芙蓉宫。
——不对,连这芙蓉宫阙也改过了名字,新唤作重华宫了。
以手支颌,想离那城倾国破一日却也有四年了。
“怎么不睡?”男子的手臂环上纤纤细腰。
“做了梦,醒了。”她低声答,“吵醒皇上了。”
“不妨。”男子轻笑。
这一朝的君王,年轻而强壮,全不同于旧主。这一副手臂,曾开得雕弓如满月,也曾挥得三尺青锋直取敌酋头颅,马上挣得了这一片如画江山。
“英儿,你在这重华宫里也关得久了,明日出去走走,莫闷坏了。”
“明日?”她略略诧异:宫门深似海,何尝如此出入容易了?
“明日远征惠郡的大军还师,南方初平,旧朝残党再不成什么气候。”皇帝低低笑起来,黑夜中仍听得出那般风发意气,踌躇志满,“朕的江山,定了!”
“明日全城欢庆远征军得胜,城里热闹得紧——怎么,不想瞧瞧去么?”
这宫墙之外从没什么牵念。出得宫去,又有什么呢?
然而是皇上的恩典。
“是。臣妾谢过皇上。”
“嗐……卢将军?”正犯着迷糊的卫兵辨出近前的身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将军这么早就醒了?”
“早?”卢骥笑了一笑,“再过一刻就拔营了。”
看看天色,始终是沉沉的一片墨黑。虽说已过夏至,天时长得多。晴时,此刻天际应已见曙光,然而阴雨时天光却总晦暗不明。
走近囚车时,车中的黑影动了一动。
“元校尉,醒了么?”
车中的男子揉揉眼睛坐起,向他点点头笑了一笑。即是一路风尘颠簸,衣衫破损,容色也憔悴,那双眼眸却依旧澄明如水,姿态也依旧洒脱,并不似阶下囚的颓唐。
“卢将军,今日可入束陵城了么?”
“元校尉算得不错。”
元晨两手一拍,微微苦笑:“整日无事,也只得算算行军路程。”
卢骥转头看他。“元校尉到过束陵么?”
元晨一怔,点头。“到过的。”
四年后旧地重游,故都新主,岂能没有感怀。
适才梦中所建,是四年前入束陵的情形,清晰犹如昨日之事。
那从池水中步出的窈窕身影,容颜绝丽如凌波的仙子,已深印脑海,挥之不去。
——即使明知道就是为了那个女子祸水红颜,城倾国破;他那样敬之重之的长兄,竟也为她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这一日又是阴雨天气。雨并不大,远望见束陵城全笼在一片水雾之中。因四年前的不战而降,高大的城墙并没有分毫伤损的痕迹。弘庆门的两扇城门如四年前一般缓缓打开,迎进大队的祁军兵马——只这一次,是将士凯旋,而非逼宫谋朝,未进城门,已隐隐可闻城中欢腾,人人精神都是一震,早忘行军辛劳。
卢骥回首,身后囚车中元晨长枷镣铐,抱膝而坐,仰头望着束陵城墙,心思已不知到了何处。他略一沉吟,挥手令车停了下来,低声命囚车旁侧围起布幔,遮去元晨身形。
“多谢。”车中低声道。
卢骥退开来一步,挥了挥手。
“走。”
车轮碌碌,驶入城门里去。
隔着车帘,模糊可闻得满城的欢声如潮。
“夫人,”是代香声音在外轻问,“夫人想去哪里?”
“皇上让出来走走——不拘是哪里,城中略略转一转,也就是了。”
代香踮起脚来瞧瞧前头人头攒动。“城中大道,自弘庆门,朱雀大街,至南宫门前都是人,走不通呢。”
车中微一沉吟。“那么便往无人处去。”
“夫人,”代香掩口而笑,“奴婢大胆。奴婢猜测圣上的意思让夫人出重华宫,就是为瞧今日城中的热闹来的。”
“是么?”她想一想,“那么便去至夏楼罢。”
至夏楼,朱雀大街上,束陵城中最最热闹的酒楼。
代香传了话,便装的侍卫长略一迟疑,走近了车旁行礼:“夫人,街上委实人太多,车过不去……”
“那么下车步行就是了。”
纱幕掩去绝色的容颜,代香掀了车帘扶她下车,四周人声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抬起头看至夏楼临街的窗后全是一张张笑颜,原本开阔的大街人群摩肩接踵,只堪堪让出一条道来好令远征军通行,孩童在人群的间隙穿梭嬉笑,任雨水湿了衣裳鞋袜,玩得肆意尽兴,却难得不被大人责骂;好奇地指点着战士的车马兵刃,童稚之心全不知晓何谓兵者凶器。
记忆中见过这城的酒绿灯红、极尽奢华,亦曾见它的混乱张惶、惊惧绝望,却从不曾有这样雀跃欢腾的景象。
到至夏楼,小二望着一楼的座无虚席犯难,一个劲儿的陪着不是:“这实在是没有空的地方了。对不住,对不住……”
侍卫长正蹙起眉来,临窗边一个青衫的男子长身站起:“这个位子,让与这位夫人罢。”
小二立时眉开眼笑:“是是是!多谢客官!这位夫人这边请!”
隔开两桌,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失笑自语:“我倒要让,教人抢了先了。”转眼看那纱幕遮面的女子,楚楚的风姿却是抢眼得紧,怎样也遮不去的。
这一刻间忽闻街上欢腾之声迭起,正要下楼的青衫男子也停步观望。玄色的祁军大旗下,一面“韩”字将旗迎风招展,马上玄盔玄甲的将军昂首而行。
“远征大将军韩照!”人群中几处纷纷议论起这得胜将军的胆豪气壮。
欢呼阵阵,夹杂欣悦赞叹之声。
“好了好了!从此天下无需征战了!”
临窗坐着的秀美身姿却是轻轻的一颤。
——我降了,可免去束陵城一场战火劫数罢。
当日那人的语音形貌,又清晰分明在眼前映出来。那英俊的面孔仿佛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笑意,平常犀利的眸光也柔和了些;声音依旧是沉厚,却微微可辨出几分轻松释然,似乎压在那副宽厚肩背上的重荷,不再是那样难以承受。
“代香。”她垂了眼低声唤,“是新朝好,还是旧朝好?”
代香一怔。“自然是新朝好的。”
她转眸看看四周的热闹:“好在哪里呢?”
“新主勤政,又爱惜子民。”代香忽而自打了一下嘴,“奴婢该死妄议,夫人恕罪。”
“我叫你说,又有什么关系。”她微微一笑,转而向身后侍卫长问,“你叫做什么名字?”
青年稍一迟疑:“属下崇蹇。”
“你说,新朝有什么好处呢?”
“代香姑娘方才也说了:无非君主勤政爱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若能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便得民心所向。”
她抿嘴一笑:“这样说来,陈主若能令天下升平,便可得民心所向,不至亡国。”
崇蹇沉默一刻,轻道:“只可惜陈主不能做到。”
楼上人声喧嚷,并没几人听见这对话,一旁青衫的男子转身大步出了至夏楼。
“一派胡言!”随从紧紧跟上来递上雨笠,竭力压低声音却难言语气中愤愤之意,“王爷莫听他胡说!”
“小武。”青衫男子静静看他一眼,手中做了个叫他噤声的手势,接过雨笠却只拿在手中,继而却微微一笑,“其实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爷!”
“不是么?”青衫男子悠悠的道,“民心易变,最是直呈坦白。你看今日这束陵都城,哪里还有一点怀念旧朝的意思?”
“爷怎么也这么说!”小武才抬起头来,却被街上驶过的大车和人群的议论引去了注意。“来了!爷快看!”
围着布幔的囚车出现在街道上,人群一阵议论,指点揣测。
“这是谁?”
“听说这一回破了惠郡城时惠王不知所踪,大将军元封早两年就因为长子降祁给气死了——生擒的是元封次子元晨。”
“说起这位元小将军,倒可算得这个!”路人略略压低了声音,挑起拇指来,“元封死后独力死守不降,迫得韩大将军两征惠郡,又整花了十七个多月才把惠郡打下来。”
“较之他那开城迎敌的长兄,可是有骨气多了。”一片刻意压低的赞叹声中,有人不屑道。
——世人重英雄。而英雄,必应是死志守节,宁折不弯的。
青衫的男子不动声色的按住旁边小武的手,向着他摇了摇头。“不是时候。”他目光忽而穿过小武身后,双眉一蹙,匆匆分开人群。小武已不及问,只得跟在后面。
囚车过至夏楼下。
人群中一个身影微微一震,身侧的佩剑在右手中攥得更紧,另一手再将雨笠压了一压,随着囚车缓缓挤过人群。
更近。
拳略张了张,令风吹干手心薄汗,寒凛凛的剑光微一露——握剑的手却被从旁伸来的另一只手稳稳按住。
佩剑的人心一沉,尽力挣了一挣,一时挣不开,正怒而抬头,耳边掠过一句低语:“跟我来。”手便被攥在那人手中,硬生生拉离人群。
“放……放手!”佩剑的人气喘吁吁的终于挣开那只手,怒道,“你阻我——是什么人?”
不期头上雨笠被轻易摘下,如瀑的长发披下。
“果然是元姑娘。”那人一笑,抬起头来,十分平常的五官面貌,唇角噙笑,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尊贵之气。
“惠王爷!”元沁大吃一惊低叫出声,又掩住嘴。所幸四周人声嘈杂,无人留意。
“此地不方便说话。”惠王轻声道,看着暄腾人群又叹了一声,“束陵,才不过易主四年罢了。”
“惠郡失时我不在城中,只听说惠——爷不知去向,怎么竟到束陵来了!”元沁急道,“爷方才说此地不方便——岂止是不方便!元沁请王爷速速离城!”
“束陵危险,于你于我都是一般。”惠王一笑,“若非我拦住,小姐刚刚又要做什么?”
“可我二哥被他们抓来束陵……”元沁垂了头,忽而顿了顿足,“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法子!”
“这便是了。”惠王打断他说话,“我与元小姐来束陵所为同一桩事。若听凭小姐今日涉险,只是白白丢了你一条性命罢了。”
“难道王爷有法子?”元沁讶然抬头对上那双炯炯的眼眸。
“没有。”看着元沁眼中难掩失望之色,惠王压低声音,“现时并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只是——三日后子时,你到城东碧水庵。”
元沁欲言又止,终只是暗自将那时辰地点记在心中,点了点头。
囚车的影子正驶出两人视线所及,忽而一阵风过卷起四周布围,显出青年单薄身形,静静戴枷坐着。元沁用手拼命捂住嘴看囚车远去。
天际有滚滚惊雷。得胜门前,祁帝迎出来,正亲将远征大将军韩照扶起。
“大将军替朕去了一桩心事!”皇帝将韩照略一打量,“卿鬓发已染微霜。”
韩照傲然道:“依旧骑得动马,挽得动弓!陛下无需挂记。”
“好!”皇帝大声赞道,转而又看旁边副将卢骥,“卢将军功亦非小。”
卢骥躬身:“天下民心思定。唯愿此一战后,征战不起。”
“说得好!”皇帝目光如电,扫过文武百官一张张面孔,“朕的江山,经此一战而定!从今往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大祁朝征战不起,江山永固!”
百官匍匐于地,雷声隆隆中和着颂赞之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环顾而笑。
——这山河如画,如今已全在他脚下。
“征战不起,江山永固!”
“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至夏楼上,代香双手合十,轻祝了一句。
英华夫人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旁边忽有人执箸击案而歌:
“风雨潇潇,束水渟渟;会朝清明,愿沐太平!”
词极简单明白,那人将后一句再唱一遍,最末两字尾音长长拖开,缠绕于梁:
“会朝清明,愿沐太平——”
“好个‘愿沐太平’!”那儒生打扮的人出声赞道。
英华夫人向旁边低声道:“走罢。”站起身来时,却正一阵风过。
至夏楼下的人群忽起一阵喧哗。
“怎么了?”小武疑惑转头,见至夏楼上那个绝美的女子,蒙面的纱幕被风吹去,露出的五官面貌直是夺人心魄呼吸的明艳,连黯淡天际也仿佛映出光彩。
“果然是她。”惠王轻轻一笑,“真个倾国倾城。”
元沁也看见她,先怔了一怔,忽而咬牙,手重又攥紧了剑柄:“是她!妖孽!”
“元小姐。”惠王出声唤她,“眼下救人为先,莫生枝节。”
“是。”元沁垂首,“我省得。”
“我信小姐是识得轻重的人。”惠王点头,“小心行事。”随即便转身走。
元沁在后面茫茫然看他背影湮没人群中,心中忽而一空:与惠王约定之期在三日后,而这三日之间,她竟是什么都做不得么?这三日内,她竟是无处可去么?二哥——刚刚一瞥之间那消瘦身影,已是这世上她唯一亲人,即便是惠王爷亲身涉险,仍不由得她不思忖:身陷天牢囹圄中的人,竟是救得救不出来呢?说到底,惠王尚没有个万全的法子。万一若是救不出——
不敢再想下去。元沁迫着自个儿抬起头来去望旁的地方,目光却捕到一个窈窕的侧影,银牙咬起:是她!
见那人摇着头,似是命属下的男子离开了,身旁只带个婢女,缓缓沿着朱雀街向东去。
元沁手心微微渗出汗来,不由自主踏出两步。
惠王说过莫生枝节——只是这等上千载未必等得到的机会,若是由得它放过了,又怎会甘心!
元沁压压雨笠,穿过人群跟上去。
“……夫人怎又忽然想走一走呢……还不要侍卫跟着……”刻意锻炼过的耳力,略去四周人声嘈杂,辨出那女婢的声音。
那轻柔宛转的声音,听来却格外清晰:“谁又想要我性命不成?”
“我便要你性命!”元沁沉着声音。身形忽而靠近,无声无息,一指急点向女婢颈穴,代香声也未出,身子已软软欲坠下,被元沁一手扶住。她向旁侧一条阴暗窄巷看了一眼。
“进去!”
反转剑柄将纱幕挑开,那绝色的面容上却无分毫被陌生人迫入险地的惊惶神色,反是细细看着眼前胁迫自己的人,露出些深思的神情。
元沁将婢女的身子靠在墙边,空下的手缓缓将剑拔出来。
“你是——后主的芙蓉夫人?”
她听见这称呼,忽就粲然一笑,点了点头。
这一笑看在元沁眼中,却也怒极冷笑起来:“好!看来你死得却也不冤枉!”
剑光映在她脸上,却不由自主停了一停,仿佛刻意要看她露出惧意。然而那目光澄澈如水,不沾染一点杂质,无惊无惧。
“怎么,芙蓉夫人竟不知有多少人要她的命么?”终不甘心这样不知畏惧的神情,元沁将剑压在她颈侧沉声道。
“你算是一个了。”她看着眼前一双勉力压抑恨意的眼眸,微微迟疑,“你……有些面熟。”元沁方惊,又听她问:“你可认得武卫将军,元铣?”
元沁身子一震:“你竟还记得他!”
“自然记得的。”忽而眸光一转,直溢出盈盈笑意来,“我知道了,你是沁儿。”
“你怎知……”硬生生截住惊异的话语,元沁将手中剑紧了一紧,“你从哪里知道我名字!”
“自然是你哥哥那里。”颈间还架着一柄利剑的人早没了被人胁迫的模样,竟去拉起元沁手来笑道,“你还有一个哥哥,是不是?”
“别碰我!”元沁摔开她手退了一步,剑也暂收回鞘中,左手在衣襟上狠狠擦拭两下。
“沁儿……”
“还有,谁准你那么叫我!”元沁直瞪着面前的人。
两个人对视着,一刻无语,英华夫人目光忽然转到元沁身后,神色骤然一变,出声呼道:“住手!”
元沁这才觉身后杀意逼来,回身已是不及,正自懊恼过于专心芙蓉夫人而不曾留神防备身后,那杀气却敛了起来。她这才回身,方才至夏楼下曾见过的侍卫正持剑打量她。
“侍卫长,剑收起来罢。”英华夫人已回复原先淡淡的语气,目光中也瞧不出喜怒。
“夫人,”崇蹇看了看元沁,再看了看一边尚未醒转的代香,“这位姑娘是谁?代香怎么了?”
“代香被人推倒,撞到了头;这位姑娘——”英华夫人不动声色,看着元沁时刻意停了一停,元沁不由攥紧了剑,才听她缓缓的续道,“适才遇见,是我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