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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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老师再见。”
秦竹收拾教案总是很慢，班上的孩子们鱼贯而出她都一一和他们道别。
“小竹老师，今天测了诗，明天是不是上新课了，是《故都的秋》么？”小逸上讲台边帮着收拾边问道。
“是这么打算的。”学期刚刚开始一周，前篇课文讲了两个半学时，秦竹习惯把后半学期的古文先提上来背诵，把古文测验穿插在现代文阅读新课里，这样熟悉一下古文到后面讲起来就很容易。
“我邻居姐姐快高考了想考北京的学校，她高一也是老师带的，很怀念老师讲那篇课文，所以明天想来我们班旁听换换心情。”秦竹一共教过四届高一，每每到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就被打回高一，资历太浅。所以说这个小学姐虽然只比现在这班孩子大两岁，确是秦竹带的第二届学生，也算是老生了。
“不可以这样，高考重于一切，我不同意。不过你刚刚说的什么我可没有听见。”秦竹朝小逸眨眨眼。学校总是不喜欢她带着学生做一些超出教纲的活动，所以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等到我高三也要回来再听老师讲《飞向太空的航程》。”小逸把整理好的一沓小测递给秦竹，蹦蹦跳跳地走了。秦竹哭笑不得，好像被默认又得留级了。
《飞向太空的航程》啊，不是来听课，是想跟着自己去天文台玩吧。上学期为了配合刚刚讲到地球运动的地理老师小乔，秦竹把这篇浅读课文提前上了。花了好几天时间研究学校那个荒废了很久，却也是花了大钱置办的天文望远镜，只有英文版的说明书，网络、电子词典和学校资历最老的海归英语老师搭配外教，秦竹总算弄明白怎么使用，成功实验过后，当晚便带了学生兴冲冲爬上那个高点。
可惜乔老师突然病倒，秦竹只能靠学生时期遗留的那点地理知识和查资料研究时记下的一点点模糊印象给学生指点，月球、土星、木星之类按说明书上说的就能找到，但是星座啦，彗星星云之类的定义，秦竹可是一点都弄不明白。虽然孩子们还是非常兴奋一个个脑袋都迫不及待挤在目镜那里，但是秦竹心里对自己还是有一点点失望。
如果是你站在这个地方，你肯定能比望远镜更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吧。
那个时候的秦竹，实在是知识匮乏，干脆就放任孩子们自己调节寻星镜，也放任自己的思绪在时不时传来的惊喜声中涣散开去。
她想起自己大学时随着摄影协会跟着天文社去露营，到山里看星星拍星星。那个时候，现在想来真是没脑子的花瓶一个，背着大背包，拎个狗头单反就上山，走到难走的山路还不让男生帮忙分摊，以为自己很独立很优秀。那么自豪骄傲，是回想起来也会笑笑原谅所有的年纪。
到山上搭帐篷，升火做饭，烧烤喝酒，知道自己漂亮人缘好，就算在大冒险中出丑在真心话中大声宣称自己不要男朋友不想找男朋友，身边也不会少了异性也不会冷清。那个时候的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花瓶一般的女生，好玩好看，好像少了什么但又确实什么都不缺的漂亮的女生。
这边他们几个玩在一块的还在吵闹拿别人开涮，但那边总有人已经开始架设机器，步入人生的正题。秦竹假装严肃认真，把朋友们轰散，嘴里说着别闹别闹做正事了，其实也只是装模作样。掏出小狗头，用网上查的参数，最长焦段，忍不住惊呼，取景器里看到了月球表面，好美好美，然后咔嚓——再次惊呼，显示屏上的月亮也不输目镜，第一次拍月亮拍出了环形山，人生大事要记得回去记上一笔。
秦竹手持小狗头，一个人在那瞎开心，直到后来的后来，借着关也修的笔记才回想起那时的情况：周围都是专业级别的选手，三角架、云台、快门线，光是小样就带了许多，更不要说那些高像素机身和超600mm焦距的定焦头。秦竹却为自己的笨蛋发现而开心不已。
关也修的笔记里，记下了那天的月出月落，夹着上山路上的花草，画着月球表面的地形图，也是第一次出现了秦竹。秦竹回想起那天只依稀记得一个穿浅牛仔色衬衫的修长身影，是天文社的骨干，早早架好望远镜，身边却围了一群小女生听他天文科普。就是这样一个本应无暇顾及他人的身影，却——如他在笔记里说的那样“鬼使神差”地——将秦竹的一举一动都记下了：“有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在那里拍蛾眉月，看着自己相机屏傻笑，自言自语说月亮不亮的地方是渐渐隐在黑暗里的不像另一半圆弧消失是那样干脆，好像是个大发现。蛾眉月就那么一小块的明亮她也能新奇好久，一小片的环形山她也拍得那么有趣新鲜。可惜月亮在太阳落山后也落了，她的同伴开始拍摄星轨，但是她看着像不会，就开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探着脑袋好像很羡慕别人拍的照片，就把相机打开看看自己弯弯的月亮她好像又十分开心了。”
一段的记录下面还有一个随手写的，字更大一点的短语：白得发光的影子。她就当是在说自己，把那天穿的白裙子找出来，细心地保存起来。
她不曾在那次露营和关也修好好认识，甚至不曾正面看过他，除了那个好看的身形，只记得自己凑热闹和人排队去看他的望远镜，听见小女生在追问他的星座，暗示他下次带她们再来看流星雨。“你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我刚刚找的狮子座β星了，狮子的尾巴。往东一点，恩，狮子全身。”她没有想象力看不出来是只狮子，手扶着望远镜，记下他好听的清朗的声音和好像就在自己耳边的气息。然后她就被人挤开了望远镜目镜前这个绝好的位置，绝好的观测位以及关也修身边位。只来得及看清他衬衫衣领的波点锁边。
当秦竹终于得以捧着关也修的笔记细读，她才看到：“下次带你去看又大又圆的满月。”不是有机会不是有可能，你这么笃定，这样的承诺。
虽然当时秦竹无法跟孩子们介绍浩瀚星辰，但是回过神来，她还是可以文艺一把，虽然大部分是拾笔记里的牙慧。她说，我们之中也许不会出现一个阿姆斯特朗，你们现在看到的星光，也早就消失在茫茫宇宙里了，这个世界我们好不容易生活过，但是有那么多的景色我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了，想来真是遗憾，无限风光在前方，但是我们还是要让自己的旅途漫长，还是要见得更多。她说，其实不知道对谁说。
南方的二月，春天的暖意已经悄悄来临。秦竹抱着教案回公寓，路过学校天文台看着白圆顶，突然就有点想念那个看着笨笨的白圆筒和天文台内部老旧的木结构，打算晚上再去和它喝喝小酒。那次课以后乔老师向学校申请保管天文台钥匙方便辅助教学，下了晚自习就带孩子们去天文台观测，但是地球运动那章结束以后，便很少问津这里，秦竹就借了钥匙，有时候晚上就来这里喝酒看月亮吹吹凉风。
现在秦竹已经能自己辨认月海，那些好听的名字，澄海、梦沼、虹湾，她也能如数家珍。却忍不住遐思，被记录在关也修笔记里的他，那个跑到外地去看海记录潮汐和月亮盈亏的关也修，如果是他坐在身边，比划着教会自己哪里是祖冲之哪里是开普勒，是不是月光就不会皎洁得这么冰凉。
你答应自己的事都没有做到，而我没有答应你任何事。
下午没有课，秦竹就窝在公寓备课，不知道第几次打开文件夹翻阅给《故都的秋》准备的材料。秦竹是在笔记里才知道，学中文的关也修一直想要当一个语文老师，他的满腹经纶惊才潋滟，秦竹不乏自豪地想，是自己给他的灵感，让他想要这样教一堂课。
他一箱子的笔记和一台旧电脑，是留给秦竹为数不多的一点东西，但也比回忆要多。他那几年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所有的记录都在笔记和电脑里了，其中许多和高中课程有关的他都做了详尽的教案，想要当上了老师以后配合着知识点，把课上得生动点。而高中课文里，他尤其偏爱《故都的秋》。
他们的大学在北方，所以他时常有机会就坐了火车去北京。他喜欢北京，他的喜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芸芸众生间。他留下的照片，那些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玉泉的夜月，隔着那么久远的时光好像伴着西山的虫唱和潭柘寺的钟声就悠悠扬扬地传来。他也钻胡同，有时候会在胡同里拍小孩玩踢锅锅儿拍一个下午，然后给他们一人买一串糖葫芦。他翘课去看清、静、悲凉的北国的秋，坐绿皮小龟车，打开窗子，拍着北方的一路荒凉追着秋而去。他拍大清早的北京，秋天早晨有很好的晨光，和扫街环卫工人，骑自行车的老北京人，热乎乎的早点摊，一起保存在他的电脑里。
而他保存在秦竹的心里。现在想想，当秦竹踩着校园里金黄的银杏落叶赶着去上早课时，他已经在槐树的落蕊里，熬过了一个黎明。故都的秋早晨是很凉的，她希望他那时有热豆浆暖手，这点怅惋让她忘了去诘问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站在他的身旁。
所以当三年前她第一次面对要教授的这篇课文，是百感交集的。她特意在第一个学期秋天来临了就请了假自己去了一趟北京。住在胡同区里用四合院改的青旅，青旅很漂亮，特意做旧，连院子都堆了许多破瓦片和碎了边的破花盆，但是里面种的牵牛倒是生得很好。这皇城人海里，倒真像是一椽破屋了。高高的碧云天是有的，排浪般涌向天际线的瓦顶也是有的，只是听不见鸽哨响彻蓝天。但是秦竹也喜欢钻出胡同，去听听巷里酒吧歌手的歌，和身边那人来人往的各种语言。
可惜，在这南方小城里，秋天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秦竹知道自己穷尽语言，也无法尽言北京那值得郁达夫先生用寿命的三分之二去换的秋味。
她知道自己明天的课要怎么做，她只能尽己所能传递这秋味秋感，回到文章里，去引导孩子们思考并融会贯通文章是怎么通过文字结构传达作者的感觉，作者的感觉到底在什么背景下怎么发出的，并希望能有学生也能窥得一分这种文字技巧的奥妙，能自己尝试学用。
但是她也会讲讲关也修的北京故事，讲讲自己的北京故事，给他们看看他们的照片，讲讲那些清冷的早晨，讲讲绕在景山的雾霭和洒在金銮殿的余晖，讲讲后海的酒和乐手的弹唱会还有弹唱会结束后她被酒吧朋友邀请去吃的深夜里的烤串，讲讲和关也修一起结伴爬八达岭结果被雨浇得透湿的老美背包客，讲讲青旅里上铺那个一个人游历全中国的美女还有一起包饺子吃的各种肤色的朋友，给小同学们看看他们现在还保持联络的越洋而来的明信片，讲讲关也修当沙发客住的那家洋北漂，一口京片子完全打破关也修想要和那家的小孩互教母语的打算，讲讲那家人在北京卖酒喝酒卖唱教书活的那么风生水起充满惊喜。
“小竹老师，那些真是很浪漫的事。”她记得曾有孩子这么不无羡慕地说。这样就落入了她和关也修设的陷阱。
“是，那些是可浪漫可浪漫的事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现在已经很好很好，可是好不容易来这世界生而为人，‘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就会以为这就是全世界’，当你好好看一看世界以后，希望那时还能说出自己现在很好很好，那时就是真的很好很好了。”
父母在，不远游，而她就像是个教唆孩子们远走他乡的坏蛋。可是这却是她和关也修最坚持的信念，他们最珍贵的自己的人生真谛，这样的牵扯，怎么能不拿出来说，怎么能不表达。
秦竹的家乡在东方的海边，出了许多的诗人和学者，是个常年温暖湿润的很好的地方，但是大学她还是毅然决然填报去了北方，第一次住校，许多的不适应，但是却从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毕竟她看到了那么多没有见过的新东西。工作后又种种原因来到这个南方的小山城。
她顺着关也修的脚步，将那些曾经去过或者没去过的地方都统统又见了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习惯了走路左顾右盼，似乎对这个世界总也看不够。
但是这样的关也修，走走停停走了很多地方的关也修，却也是遇到秦竹之后的关也修。
“十月十一日，天气晴
距离夏末组织上山天文摄影已经过了近半个月，这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食堂，隔着过道，她坐我的斜对面。
她端着汤，似乎对食堂的食物难以下咽。突然，咕咚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听来这声咕咚真的很大声，她的眼泪落到了汤里，之所以不说她哭了，是因为只有一颗眼泪，就只有一颗眼泪算是哭么。
我抬眼看她，被她看见了，她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礼貌又有点羞愧地解释，她是离家很远过来上学的，娇生惯养久了从没有为食物操心过，指指面前，这些菜里放的洋葱青椒香菜在她家的饭桌上根本不可能出现，想想就突然有点难过。她还补了一句，说是觉得她矫情也没有关系。
我突然就觉得非常遗憾。我不能体会她孤身北上从被保护完好到举目无亲这一切的心理落差。除了执意读中文，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没有离开父母脱离他们的意志和意愿，也从没有想过要出去走一走，这个城市很大，大到我竟从没有发觉自己生活的世界是这样小，我为自己遗憾，也为这个小姑娘遗憾，因为对她心生好感的我，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意思的人。
不过我并不后悔自己来到这里。一顿饭在我浑浑噩噩中吃完，都没发觉她收拾餐盘准备离开，离开前她又轻轻说了这句话。
我突然又很羡慕她的不后悔起来。”
这应该是秦竹第一次直面关也修，但是她真的没把对面俊朗的脸和山夜里那个浅色的修长身影联系起来。如果是秦竹的笔记，她只能记着，一个手非常漂亮的校友看到自己在食堂娇气地哭了。
“十月二十五，北风
人人校友推荐看到了她用自己照片做的头像，叫秦竹。
今天参加了一个驴友的分享会，因为她的人人有她豆瓣的链接，点进去看到了她要参加这个同城活动的广播。
打定主意想要出去走一走了。
墨脱徒步归来的大哥，跟我们说起他西南游的经历。野外要顺着水源走，有水就有人家一定是真理，要记得。带着火和水。
那对靠在酒吧临时演唱穷游欧洲的情侣，太帅了！
骑机车环岛听着就很不错，想自由行台湾了。
……
忍不住在分享会上就开始盘算怎么实施这些计划了，真是冲动幼稚。我看到小姑娘也是一脸向往。非常谢谢她无意间带领我来这个分享会。
结束后，离开那间咖啡屋，我跟在她后面听到她和朋友打电话，她沮丧地说起分享会上放映的登山协会会长登顶珠峰的视频，她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有太多这辈子注定的无法看到，现在就活不下去了，太可惜了这次人生这个世界。
是啊太可惜了。生命在那群背包客那里，似乎是件轻易的小事，不管是遭遇不测，还是受伤生病，都只是小事，不管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们都直接面对了好像没有什么顾忌。但是这人生却又在他们那里发挥到了极致。
毕竟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珠峰顶上被摄下来的那短短几秒360°全景。
可是我们能看见么。真希望我能。我想等到我看到了足够多的美景，站在你面前就一定更有底气一点。然后我们再一起去看一遍吧。”
真是一个大蠢货！秦竹每每看到这里都忍不住生气。好了，现在那些绝景我还是看不到，连你也看不到了。
“十一月一日
和哥们一起成立的自行车协会今天招新，拉到了我买车的车行的赞助，还请了市队过来助势。
看到小姑娘了。在那里拉着市队的大姐听她讲骑完川藏骑滇藏的故事，津津有味的，虽然我之前就听过了，但是还是忍不住站在她边上又听了一遍。”
翻了又翻的笔记，都有些毛了边。那些笔记里记录的点滴愿望，都在日后被关也修一点一点实现。那些在她心怀梦想的日子里，有人和她有着相同的愿望。原来那张这么近又那么远，若隐若现的脸，统统都是因为这个人世默默为你我铺了彼此相见的路桥。所以校园这么大，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却知道你。
那些相遇和错肩，本来是很美好的，美好本不应有后来，但是秦竹却因为这没有了的后来而伤心不已。那些默契，本应有一个相见恨晚来圆满。
秦竹边信手翻着笔记边打着电话。她需要和博物馆那边再次确认学生的人数和博物馆志愿讲解的人员安排。上到了古文的单元，闹腾的小竹老师和年段里最气味相投的历史小郑老师一拍即合，带上学生去高冷的博物馆闹腾吧。
周末带着两个兄弟班，和一些其他班级年段要求来的孩子们，就开拔向博物馆去了。博物馆是小郑老师的天下，秦竹乐得清闲，自己信步游走。正好讲到诗经和先秦古文，这一时期的馆藏还是很多的，青铜，陶像，古玉，还有悬挂的仿制服饰。
展厅很多，有个老前辈在明清字画展那里拿支铅笔摹文征明，外行看着被唬得一愣一愣了。有一幅古人仿古的唐仕女，秦竹看着心里可羡慕，做个唐代的女子，胖乎乎的还能好自信好得意，忍不住就笑起来。别人看着疑惑她也不好意思便走出去，在大厅发呆。
小逸那班女生不掩兴奋地走出来，“小竹老师，我们看到交子了。”这些本地孩子小学怎么会没有来过博物馆呢，只不过是那个时候不了解自己眼前的是什么罢了。
“诶诶我记得小学时候没有的呢。”
“好激动，课本上的东西背它的意义都背死了，在家门口的博物馆居然就有真品。”
“组团撕！撕碎碎！”
“真的没有想到，在书上看那么遥远，居然自己这么简单就能见到。”小逸依旧唏嘘。
秦竹轻松地笑笑，“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记得小学的时候学过老舍先生的《草原》，多向往那个天都比别处可爱的地方啊，我说好想去，我同桌说，那里很远呢，我问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去看看那天苍苍野茫茫呢，我同桌又重复了一句，很远的。后来大学毕业待业的时候我一冲动就买了票去呼伦贝尔。那次白天和蒙古族朋友喝酒吃肉玩太high了，到晚上坐在蒙古包前，月光映照下看到了一条明如玻璃的带子般细长河流，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站在了小时候觉得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
如果你真的想要到达，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遥不可及的人生，其实没那么困难，说得到就得到了。
“所以老师你总是给我们看你自己的照片，是想告诉我们，那些文人存在过的地方，我们也能站在上面，我们离他们并不遥远，是么？”
是么，是么，其实我自己也并不清楚为什么呢。我们并不遥远么？
关也修从大四开始就离开学校到处走去，秦竹在不经意间带着他慢慢认识到自己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是多陌生，又有多渴望。秦竹总是很好奇如果关也修终于成为一名语文老师以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那么想要成为一个有意思的人，但秦竹觉得他已经很有意思。
上个学期班上的女生阿宁过来问自己教语文是不是真的喜欢中文，说是自己高二的表哥理科从来年段前十但就不喜欢语文，家里着急坏了，语文成绩那个样子高考的影响实在太大，姨妈家特意找了特别喜欢语文的自己开导却一点效果都没有，想问问秦竹如何劝说。
没两天，秦竹就在办公室见到了这个钉子户。男生的语文老师是个很有点手段正在拼职称的三十多岁的女性，如果不是下堂还有课，这个男生至少还要再被她用自己几乎空白的默写小测挥舞好一会。留下男生“给我好好想想还要不要高考了”，女老师噔噔走远了。
秦竹接着起身接热水，端着泡好的花茶走到男生身后看看他到底在为哪片文章愁眉苦脸。
——原来是《蜀道难》。
“啊啊啊我为什么要背这个简直要cry。”
“大约是为了‘不会写诗也会吟’吧。”突然发声，原来受到惊吓的钉子会变成没钉牢反弹的钉子。
“我我我干嘛要淫……啊不是有事没事出口成章好娘炮向啊。”
“巴蜀好地方啊。从都江堰的庇护濡养开始，有了诸葛亮刘备的雄才大略以致有了令人目不暇接的三国演义，还有后来那么多诗人的川行华章，还有更多的故事。”
“So，so what？”钉子被敲了一脑袋锤的样子。
“所以你为什么不把这非常精彩的故事装在心里变成自己的，”秦竹又要拾人涕唾了，“‘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有那么多中国人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早晨，有那么一位诗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他们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了一排排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很把这种行端当作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结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余秋雨先生说的，说的是他去三峡的事。你看这些靠着文字重重叠叠的故事，你在我的故事里，我又变成他的故事，这多有意思。”
“啊，嗯哦。”哎，也不知道听进去哪怕一点没有。
“我们的世界这么大，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跨度都太大。有些地方太远，何不看看别人的故事，当有一天你终于也站到那片土地上的时候会发现这早已成为自己的记忆。我可是真的很希望有些人有些时光能在我身上昨日重现。”
何时开始，秦竹真的成为一个能说会道谆谆教导的语文老师。就好像这种技能与生俱来，或早已熟能生巧在心里演习了千百遍。
“文字这么伟大承载了那么多，你个屁孩不懂啦。”秦竹悠悠飘回自己座位，不再理会看着还十分懵懂的钉子。
曾经深恨的思想侵略，现在的自己却在不停地输出一些自己的价值观，这样的自私盲目。那些自己的理想志向，那些个人的想法，不是真理般的知识，却就这么不负责任地告诉别人，秦竹却这样坦然这样不管不顾。
桌前摊着学校的文件通知，和一封邀请函。
全国中小学优秀青年教师公开课比赛。
之前录制视频被学校送到省里，没想到居然得到了省推优名额，进了全国决赛。
颇为羞愧地说，秦竹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为了一名老师，一名似乎还挺不错的老师。大学专业和师范完全不搭边，学的是市场营销，自学考的教师资格证，来学校面试的时候前辈毫不讳言地说她的简历足够在世界500强谋得一个还过得去的职位。
——为什么会选择当老师呢？
因为对语文文学的热爱？因为对灵魂工程师的向往？因为对教育事业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实践？
——因为关也修。
这些天，秦竹渐渐听到了老师间交换的一个消息，说是刚刚毕业走的那一届学生中有一个出了事故成了植物人。正待惋惜，秦竹就接到电话，居然是那届自己带过高一的一个女生打来的，约她下午见面，这个时候大学应该还在上课，她突然的出现秦竹有预感应该和那个流言有关。
女生叫纪如，没有记错的话，当时高考完秦竹特别留意过考到自己母校的名单中就有她的名字。高中时也算是学校比较有名的风云人物，早恋，却因为小情侣一对成绩都很不错而屡教不改，也有那么点反抗的资本。
“老师听说我男朋友易恒出事的消息了么？”约在一家清吧，秦竹到的时候，纪如已经坐在位。而秦竹刚坐定，纪如就开口了。
秦竹心里惊讶，却点头示意纪如继续。易恒就是她的竹马小男友，没想到出事的是他。
“老师你知道么，我们都考到了你的母校。易恒他大学加入了学校的攀岩队，一个半月前随队外出野攀，因为地形难度大，队里对那里的情况也不够熟悉加上保护没有打好，出事了。”
“老师你知道你对我们俩的影响有多大么。虽然你只教了我们一年，我们却对你的世界，你带我们我们得窥一斑的那个世界憧憬非常，我们毫不犹豫报了你的学校，走你走的那些路，学你去过人生，就是这么信任你。我们的愿望清单都是从你社交网站上下载的照片，你跳过伞我们也想去，你跟驴友自己修废弃直升机去航拍我们听着就像传奇，你暑假去浮潜寒假去滑雪而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存钱。”
“出事之后，我守在他床边，听着他妈妈哭着说他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听着那些对我对队里还有对世界的怨怪，我却想要见见你。”
“我准备了那么多的责怪那么多的诅咒，准备了无比的愤怒和恨，我想要在见到你的一瞬间就全部倾倒在你身上，我想责问你到底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影响我们的人生，有没有遇见过这种结局，有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承担这所有的因果。我想问问你，你是对我们的人生看得太轻，还是连自己的都觉得不在意。”
“我订了回来的车票，还没出发，他前天醒了。”
“我也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你不要松一口气，他醒了，无比的喜悦只会让我发疯，我只会骂你骂得更有力气。”
“我坐在他的床前，他的手指就像电视剧里一样微微动了动，然后睫毛也跳了跳，然后机器有了反应，然后在我目瞪口呆下他睁开了眼睛，好像做梦一样好像在戏里一样，好像，好像，好像他那么多次突然从身后拥抱我一样。”
“他妈妈的尖叫，医生冲进来，护士把我拉离他身边，一切都晕乎乎的，我都还来不及回抱他。”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妈妈过来哭着说对不起我说不该骂我说他想见我。”
“他见到我第一面竟难掩兴奋，不可思议，他张口就对我说他在岩壁上看到了多漂亮的风景，他居然不提他大难不死，居然只顾得上说‘真的很美，看到那么美的景色真是立马死去也甘愿，下到地狱也会得意’。”
“不可理喻。”
“可我竟然，竟然也十分好奇神往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好像也去看看。”
秦竹看着对面哭得花容失色的女孩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决赛竟是办在自己母校所在的城市，关也修的故乡。秦竹内心满怀犹豫踏上了前往回忆之所的火车。比赛的赛制是由老师自己选择课程内容，但配合上课的学生却是由大赛组委会提供的，从市里各个学校随机抽取的普通在校生。也就是说秦竹要面对的是一班全新的孩子，连磨合期都没有，更别提适应自己的授课方式。
秦竹为自己定的篇目是《游褒禅山记》，学校给自己进行赛前辅导的语文教研组组长姚老太一听就摇头，古代用语太多，篇幅太长，难度较大且并非必背课文。但架不住秦竹自己喜欢。
所以秦竹就在自己的坚持下带着这篇课文站在了摆满课桌椅的礼堂舞台正中央。不仅面前有五十多双眼睛看着自己，还有观众席那几百上千个目光注视洗礼。秦竹略定了定心神，便语气平缓沉稳地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介绍写作背景和作者生平，讲解注解释义，再简单顺了一遍现代汉语翻译，并多次穿插强调重点词语和难点语法。整堂课的主题节奏鲜明，强弱有序，生动不乏严谨，可以说是一堂范文式的新课讲授。
课堂就在秦竹的操控下进入了作品赏析环节。秦竹将注释中提及的典故全都扩展开讲，以联系原文为前提，讲了一个更宏大生动贯古铄今的故事。关也修爬了华山南峰，秦竹自己爬了东峰，没有任何奇遇，两个人都是独自上山再独自下山。关也修在笔记里记自己登上华山元首南峰顶，只一句古人的题壁诗：险处苍松在，南峰我为王。而秦竹每每登顶，将山川平原，丝缕河流尽收眼底，又如临天界星斗可摘之时，总是没有任何心情可以赘言。
但登上华山的人何其多，华山路上的人情世故又何其多。光是听闻别人的心情就足以叫自己五味杂陈，那些相伴攀登却未能双双携手登顶的来龙去脉，那些从陌路到一拍即合共赴山巅的缘分契合，那些在山路上回荡着的不朽又最普通的言语：“说真的，你自己向上走吧别管我，我看不到的你去看吧。”“我们一块走吧看你也一个人呢，你也是喜欢游山玩水？也是学生党？”“诶，你看那里。”“累了我背你啊。”……还有那些在山顶的默默无言，都是不胜枚举却最动人心的传说。
秦竹放了一张照片在投影上，是一张日出，秦竹在朝阳台上拍的。
“赶了半宿山夜路，孤身一人还是有点害怕的，但我却看到了这样的早晨。”当时自己只顾对着山间日出静默无语，当太阳整个蹦出山间，才想起拍一张照片，来不及调参随手一拍，回来竟觉得有大片范，所以对图片展示出那一瞬间全场轻轻齐齐的一声“哇”秦竹还是很满意的。
“不识华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非常遗憾我无法给你们展现华山的全貌，因为我也不曾见过。我只能跟你们说我在华山巅眼前是这样的，而当你们去华山的时候，也许也能看到这样的风景，也许更美也许不，但肯定是你自己的。”
“王安石先生在这篇文里跟我们说，治学工作要深思慎取，而过人生要记得‘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
“自古华山一条路。这华山是慧褒和尚的华山，是王安石的华山，也一样公平地会是你是我的华山。王安石眼里的华山永远伫立在《游褒禅山记》里，而我更希望同学们放下这篇文章去寻自己的华山，希望你们能尽己志而至，即使不能至也可以无悔矣，毕竟华山在王安石先生那，为有悔。”
在笑声里轻松结束这堂课。秦竹鞠躬下台，刚从后台收拾东西准备从边门过排练厅离开，却有人告诉她排练厅窗外的小花园里有人等。
秦竹大约知道是谁，心里比在台上要忐忑许多。
“伯母您好。”秦竹在来者跟前站定。夏天气势汹汹地来了，蝉鸣声在秦竹耳朵里轰鸣，渐渐好像泡在温水里，什么都听不到了。
回程的飞机上，秦竹想起了女生纪如，想她那无比的幸运和幸福。
关也修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好久好久了。
大学毕业他参加了一些国际驴友的自助登山队，上了国内一些不算太高的雪山。那年他下了四姑娘山幺妹峰，准备了好一段日子，又上了哈巴。本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结果下山的途中队友有个新手遭遇滑坠，冰镐都止不住下坠势头正好掉到冰缝里，他们对他进行自助救援，关也修挂了绳索下到缝里，把队友救上来以后冰缝结构不稳，关也修自己却掉到冰缝更深的地方。绳索长度不够，当救援队把他就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而那个时候的秦竹仅仅只是为一个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同窗一声叹息而已。
“算上这次我也不过见过你两面，但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大约是因为我儿子的笔记吧，没出现过几个人，而你却被他记了那么多回。”关伯母好像和上次见面一样没有太大变化。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关也修去世后，他好哥们几个在学校里给他办了一个告别会，秦竹也被摄影协会的同学拉回去吊唁。那个时候关伯母将关也修的笔记和电脑给了她，而她也这才开始和关也修熟悉。
“那个时候把笔记给你，真是抱了很大的私心，也修他从小就想当老师，高中分文理大学填志愿都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跟家里闹。我想找个人去完成他的遗愿。”已近中年，讲到这里还是笑得很羞涩。“但是看到你，发现你竟一点对也修特别的印象也没有，我就什么要求都说不出来了，心里还有点生气，但也是意识到了自己有多过分可笑。不过就像那时候说的，还是把笔记给了你，毕竟你应该是最能读懂这笔记的人了。从那天看到比赛的消息，再到我今天看了你的现场，我那个时候果然没错。”
秦竹之前其实还担心过伯母责怪她靠关也修的笔记才成为一名老师。
“你在台上说话的那个样子，我好像看到了也修如果上课会是什么样子，但又不止是也修，不止是我靠也修笔记记载而想象模拟的那个也修，我这一回好像也真正认识了一个叫秦竹的孩子。”
秦竹把脸埋进手心里，手很凉，但是有什么是很热很热的。
“你非常优秀。”
关也修去世前曾去医院填过捐赠器官的志愿书，虽然雪山气温很低，但当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眼角膜骨骼和心脏竟还能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别的人那里。
秦竹总是会想，他的眼睛不知由它现在的主人带着看到了何样的风景，见了多般的人事，他的骨不知支撑着谁去追逐了哪个不可能的人生追求，他的心脏也不知跳动在哪个人的胸膛里，藏着一个怎样全新的故事，但至少秦竹知道关也修现在活在哪里——就活在由秦竹自己亲口教授的那么多孩子的梦和理想里，活在他们奔往明天的脚步里，那么富于生机和朝气，活得那么用力生怕末日来临他们来不及去活过一遍关也修般着急。
那么秦竹自己呢？把曾经的梦想理想都换成关也修的现在的秦竹自己呢？一直以来，踩着关也修的步伐走，把自己活成关也修是那么开心充实，以至于秦竹都忘记了本来的自己，也从没有想过问一问被关也修代替的秦竹自己是不是也有点遗憾那未完成的人生。但现在秦竹可以大方地回答这个问题了，因为曾经的秦竹才有了后来的关也修，有了关也修也才有了现在的秦竹，所以关也修就是秦竹，秦竹就是关也修。
若非说心里那不舍不甘和伤心难过，竟是这一生都不曾和你面对面相对，不用长久地诉说相伴一生的眷恋和爱慕，仅仅是互相给对方一个笑容，这人生可能就完整了。
我晕眩的这一辈子，还是少了你闪耀的那一下子。
秦竹是在后来读这笔记才一点一点按图索骥追寻出关也修曾在自己生命里出现的痕迹，他们曾经那么靠近过，近到能感觉到对方所散发的暖意。
也足以温暖后半的人生了。
笔记里夹着一张拍立得照片，秦竹总是会心地笑着猜想当时关也修是多珍惜地保存这张小照片。
那是秦竹大学时拿朋友的机子玩，在学校里乱走，偶然看到关也修穿着白衣裳站在学校的梨花树下，花落到衣襟，她心念大起觉得真好看就拍下来了，还记了一手诗在背面，拿回去给朋友看，朋友后来就给了关也修做纪念。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可惜了这微雨红尘，你再不能陪我看燕子南北循回往返，双宿双栖。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