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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殊途 ...

  •   幽暗光线里靠在栏杆上沉默地抽着烟的少年,穿白色长袖衬衣。看不清表情。姿态冷漠疏离,似乎与这个世界刻意保持着距离。在他的旁边路灯投下黯淡的光晕,一小群男生集聚在一起,如同趋光的飞蛾。
      教学楼顶的天台一直是学校重点整顿的死角之一,经过训导主任频繁的巡视已经很少有人敢逃课溜到这里抽烟。我时常在晚自习结束后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脚下高大繁茂的鱼尾葵粘稠的阴影像一条黑暗无声的河流,远离彼岸高三灯火通明的教室。
      新鲜空气流入肺腑。我想象白天如齿轮般运转咬合的大脑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哑的咯吱声。意识清醒如水,却挥之不去地缠绕着纠结了整晚的代数题的影子。清纯而绝望的代数。我嘲讽地想。
      刚要转身离开,没有任何预兆地,烟抽得很凶的少年突然转过脸来。
      我们目光交汇的光影瞬间,我几乎要惊叫出声。
      他一怔,然后看着我微笑,云淡风轻地说,姑娘,你也在这里啊。语气熟稔,丝毫不在意身边哥们儿的起哄。
      仿佛昨日还是前后桌凑在一起聊天说笑抱怨变态的几何和物理卷子上不断进化堆叠的小木块。似乎从未离开。
      他是苏默。是我十八岁之前唯一的一个叫我姑娘的少年。
      只是我从未想过,初三时那个深得老师欢心的理科天才仅用两年就从人前神色自若的优等生完美地蜕变成沦陷在漆黑夜色里抽烟的桀骜不驯的少年。高三像一个无可回避的交点,我们的轨迹如两条直线交汇在此,无可挽回地奔向既定的方向分裂辐散而去。

      你喜欢他对么。V。洛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瞳孔潮湿而明亮。
      也许。我握着手中的易拉罐,灌下一大口冰啤。
      那个少年身上有着我纷繁的记忆。我可以跨越时间,轻易触碰到那些来自时间深处的闪亮的碎片。像是春日葵花清晰的脉络般历历在目的少年时光,深深地蛰伏在他的阴影中,缓慢游移。
      我曾经炙热地仰望过那个如琉璃般明亮耀眼的男孩,那是一场时日漫长的放逐,几乎耗尽我所有的隐忍和执著。我以为它会就此终结腐朽。但两年后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他叫我姑娘,然后在离开时用我的手机拨了他的号码,转身离开——他留给我不该拥有的期望。
      洛一直注视着我。她说,这是应该的,你们在本质上接近。
      她将手上的罐装蓝带凑过来碰了碰我手中的易拉罐。铝箔在手里凹陷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透过铝制包装感觉到液体冰凉地摇动。
      我摇头,洛,你不明白。在兵荒马乱的高三,我只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们的生活背道而驰。
      洛淡淡的笑。我不需要知道太多。在对与错之间,如果必须做出选择,我会去做我认为不会后悔的事。不管它是对是错。你是在怂恿我吗,我看着她笑。算是吧。她转过身去。我们能换个话题吗,我问她,高三了,你什么时候回原籍高考?我不知道。她说。
      白瓷的护栏外面不锈钢的扶手。
      她抓住轻轻地飞跃而上,坐在护栏边缘,以放肆的姿势心满意足地仰望天空。冷锋刚刚过境。南方九月的晴朗天空里有干燥的风时时游荡,羽毛温暖的灰色鸽群飞过。
      洛快乐地张开手臂。V ,要不要上来。我摇头微笑。洛,你太贪玩。
      天空。云朵和光线。干燥的大风。还有心跳的寂静声音。有时她只需要一点点简单的乐趣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笑容。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沉默,一整天不与人交谈。情绪如猫般偏执敏感。

      洛是不会讨人喜欢的孩子。一直。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九岁时洛随她妈妈搬进我生长的拥挤的南方小巷。南方低矮而密集的院落里人情热络。拆迁的热潮还未开始,我所在的三线城市依然保留着灰暗喧闹的老城区,出了巷子西边就是火车站。
      洛就住在隔壁。时常光脚坐在门外的光滑石阶上,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怀里趴着一只黑色的短毛猫。沉静而大胆地注视着看向她的行人。没有躲闪,执着而专注。大人们一开始都说,这孩子真可爱,一点都不怕生。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洛不说话。她母亲从门后出来,洛乖。向阿姨问好。洛静静地看着她,抱紧怀中的黑猫。
      于是大人们都说,那是个古怪的孩子。潜台词是令人不安。他们喜欢那些乖巧机灵的男孩女孩。会讨好会撒娇,偶尔淘气一回,但本质温驯柔和。谁会喜欢孤僻沉默的孩子呢。
      除了妈妈。也许是因为幼时的洛和我,我们身上有着彼此的影子。
      这个女人纵容我的偏执与敏感。在落雨的黄昏,我打开院门看着她身披雨衣推着单车在水雾中走近。我憎恶她裹在雨衣下的试卷袋和学生作业,认为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纯属扯淡。我讨厌一个人在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害怕下雨时飘动的窗帘布后面滂沱的雨水疯狂地侵蚀房屋和泥土时发出的浸没天地的声音。我是一尾鱼。被遗弃后沉溺在冰冷的泥潭里静待溃烂与腐朽。
      我冲她大喊大叫,我感到孤独和脆弱。我质问她为什么我没有哥哥。我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我幸福。任何一个。妈妈看着我,突然就掉下泪。我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眼泪是她对付胡搅蛮缠的我最锋利的武器。
      门被打开,光线涌入阴暗的内室。女孩赤脚站在门外,妈妈牵着她的手,把她领进逼仄的客厅,开灯。
      一个人在家的黄昏,我不喜欢开灯。黑暗让我感到安全。害怕明亮灯光下空旷的空间感。
      洛穿一条柔软的棉布裙,埋着头一言不发。我注意到她裸露的小腿上淡红的伤痕,跑回房间把心爱的漫画书搬给她。她扬起脸,明亮而潮湿的眼睛里水雾弥漫。
      渐渐习惯了洛到家里蹭饭,妈妈似乎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女孩。习惯了她身上常带有伤痕或淤青。洛从不是乖驯的孩子,有个离异的妈妈,是脾气暴虐无常的女人,她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像是仇敌。

      苏默发短信给我。V,我们去看烟火。
      用了陈述句。他总是自作主张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这个在阴影中行走的骄傲的少年,他的美丽曾经令我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骑着单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绞尽脑汁只为寻找一个托雷斯的玩偶。他是如此地迷恋西班牙,不管是足球还是地中海泛着泡沫的黄金海岸。我希望送他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没有署名。初三时他开始玩魔兽。我买了点卡建号进去,远远地看他,有时为他加辅助攻击。不告诉他身份。
      这些他并不知道。在这场暗无天日的放逐里,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在扮演独角戏而已。和他在一起的隔壁班女孩是那种穿着校服都很清秀的女生。他并不属于我。十六岁时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小心地维持着距离。
      我想起天台上洛的话语和微笑。她一向自行其是并试图诱惑我——那个人血液里有不安的因子。

      也许不论结局如何,我只需要看看过程。
      途中大雨滂沱。我出现在他眼前时全身湿透。狼狈至极。他穿棉质的白色T恤,粗布裤子,白色球鞋。干净温暖的少年,眼角眉梢,线条挺拔柔和。我没有走过去。他面前的女孩背对着我,踮起脚尖轻盈地一吻,然后转身离去。是那个有着清秀面容的女孩。
      他抬头看到我时有一刻的错愕,而后向我走来,他叫我的名字,V。
      我打断他的话。好冷。
      中秋节的烟火夜,雨一直下。
      我穿着宽大的男式T恤回宿舍,拧开淋浴花洒,看着冷水落在皮肤上激起涟漪,想起猛烈的雨水打在脸上的力度。
      市政广场上骚动陌生的人群在夜色中集散如潮水。我们站在拥挤的凉亭内避雨,看着这场兵荒马乱的荒凉背后,火焰在雨水中升上天空,四散开来。他干燥的棉质上衣套在我身上,自己披着我淋湿的秋季校服外套。秋天的校服穿在我身上总是宽大臃肿,穿在少年身上却略显勉强。我说,不需要解释,现在不想说这个。我仰望夜空中散落的烟火。他站在身后,握着我的手心潮湿温热。他最后说,你是否知道,我喜欢你三年。
      我微笑。烟火夜。距离高考还有248天。这是一场华丽的荒凉,待繁华褪尽,我眼前只剩浮光掠影。

      洛是抽烟的。喜欢一边抽烟一边画画。
      幼时我们曾同在一个画室,高中同班。她握笔的姿势用力而奇特——她似乎做什么都是用力的,偏执而剧烈的爱,在画布上随手涂抹撕扯纠缠的线条和浓重的色彩。对于这个世界,她远比我热心。只是他们看不懂。年轻的女教师试图纠正洛的姿势,女孩倔强地一声不吭,握着纤长铅笔的手指节苍白。于是常常因为与老师发生争执而被罚站甚至赶出教室。她在教室外面敲我的窗,笑盈盈的抱走漫画躲到空旷的大操场去看。从不吸取教训。
      洛在高三伊始的时候执意转了艺术生。除了她妈妈的反对,学校方面没有什么阻力。因为她成绩不好,数学尤其糟糕。和我一样从小厌恶几何和代数的孩子。只不过在人前,我是那个在国旗下穿蓝白校服缓缓拉动滑轮的优等生。
      她冷漠地抽烟。我从她淡淡的叙述中感受到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愤怒。她以为她能够掌控我的命运。洛说,她的嘴角漾起嘲讽的微笑。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揉揉凌乱的碎发,扬起脸,在清冷寂静的夜色中如同一朵苍白幽暗的花。
      洛注意到我身上穿的宽大的男式棉质T恤。很适合你。她突然说。想了一想,补充道,下次我可以见到他吗,那个男孩。
      寒冷的空气,喧嚣的夜市和拥挤的人群。难得的十一小长假,学校给高三规定的假期是三天。
      洛远远地跑过来,浅蓝的棉质衬衫上沾有颜料的污渍。她雀跃地抱紧我,放开后注视着站在我身后的少年。一双眼睛散漫不羁。
      苏默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好,洛。常听V说起你。
      我们在拥挤而热络的街道上行走。路边摊上的羊肉串和豆干在细铁丝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旺盛的油脂滴落在烧红的木炭上迅速碳化变黑,在冒出细小的烟雾后消失。我看着火光中洛和苏默的面容,觉得他们似乎是同一个灵魂所化。他们是风的孩子。而我只是折断翅膀的鸟。

      高三的第一次全区联考结果出来的那个晚上,教室里一片哀恸氛围。我看见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孩以手撑头,将脸埋进浓密长发的阴影里,肩膀微微地耸动。
      我看着数学卷子上张牙舞爪的红色水笔的数字,它们狰狞地躺在那里,嘲讽地对我微笑。我支着下巴用红笔在上面整齐地抄写公布出来的答案。密密麻麻。其实我很想将它丢开。但我只是平静地继续。

      苏默在深夜打电话给我。我们的话题空虚无聊。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就沉默下去,觉得疲倦至极。我需要睡眠,需要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刚刚开始的一轮复习。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我想念他,但不想听他谈论我陌生的球队和WOW的英文缩写。他是我少年时苍白残破的想象,像烟火一样容易熄灭。语言只是隔靴搔痒,终究无法抵达内心。
      有些东西必须要面对。有些人再怎样努力也不能靠近。
      圣经说,爱如捕风。我伸出手,它凉凉地从我指尖缠绕流过。

      洛在凌晨两点左右起身去宿舍阳台,回来时身上带有劣质烟草的浑浊气息。而后按亮手电继续作画。细长的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蚕食般的持续声息。她最近总是面色苍白,白天在教室与画室之间奔走,夜晚素描画到凌晨,眼睛却依然是明亮而倔强的。
      地理老师是声音沙哑的黑皮肤的中年男人。洛翻开一段地理杂志上描述云南的文字,指给我看那些荒凉而破碎的陆地。讲述她故乡的冰蓝雪峰,云贵交界处的荒野上生息的潮水般蔓延的油菜花。

      我长久地看着,没有说话。我厌恶离别。我对她说。她回答,我也是。
      洛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细腻。告诉我,V。你会去看我吗。我很快就要回原籍高考。

      从小我就是个退立于人群之外的女孩。孤立无援。将内心封锁起来,成绩虽然出色,却并不得老师欢心。没有兄弟姐妹。暑假可以一个人在家待一整天,坐在爸爸的大书架下面看《飘》,一直到窗外的阳光黯淡下去,群鸦的扑翅声掠过电线。暮色柔和的阴影拥抱大地。骨架纤细的女孩推门进来,细碎的尘埃悬浮在潮水般涌入的光线里。我们坐在窗台上,裹着窗帘布看窗外寂静的星空和屋顶上摇晃的藤蔓植物投下如水的阴影。断断续续地交谈,沉沉睡去。我从巨大而扭曲的孤独梦境中醒来,发现熟睡的洛仍紧握我的手。

      我看着这个女孩。会的。我微笑。
      那个时侯,我们笃定会有一个圆满的句点。
      直到,我因为忙着考试而忽略了洛的信息,出了考场看了手机急急忙忙赶到车站时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候车室里,脚边放着大大的旅行包。她身边站着的男孩,动作亲昵地抚摸她的头发,看着苏默挺拔的侧脸,我愣住,然后在心里大喊,哦天,为什么我会碰上这么狗血的八点档?

      我最后还是没有勇气从藏身的柱子后面走出去。那样太难堪了。我想,我应该为我们三个人保留一点余地。我出了车站,坐在广场清凉的台阶上给洛发信息说对不起,我下午还有考试,就不去送你了。
      按下绿色的发送键,我突然觉得有些残忍。

      她就要走了,我们可能一年,两年,三年,好久好久都见不到了。我们会彼此猜忌,怀疑,渐渐地忘记一些相处得细节,然后是某些事,最后,是丧失对彼此的信赖和默契。就像是最绝望的相交线,相交于某一个点,然后只能沿着既定的方向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或许事情的真相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狗血。但我失去验证它的勇气。

      就这样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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