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尉]谈曲归肠》练苏文

1、第 1 章

　　狄仁杰本是滁州人士，自小在百越山间长大，攀爬本领如猴子一般，水性却是一直不佳。他也不是没有在溪河里游过泳，但只能在浅水扑腾行动，面对更深而广的水域便要歇菜。那是一种说不上惧怕，却令人心中茫然的感觉。

　　不管爬山上树，狄仁杰总是知道怎样抓手着力，迅速找到身体的支点，这是他天赋才能的一种，犹如后来在大理寺门前随意一眼，便在万千令牌中准确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当日哄骗沙陀也是如此，一个人散发的信息何止千万，在时间与空间的铺陈中，无数人的生命融合交织在一起，将所需的信息准确辨别捕捉，并在脑海中理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整个大唐帝国可以做到这样的人不过寥寥而已。

　　所以因举报上司被害入狱事，阎立本对他极为赏识，并将他推荐来了洛阳。

　　策马入神都，停在洛阳热闹街口之时，他莫名又起了那种面对大海的茫然感。洛阳，虽与滁州同为大唐领土，但人物之盛，声势之壮，犹如一场繁华之极的梦境。狄仁杰坐在马上不发一语，眼前街道房屋鳞比栉次，人群流水般涌动来去，忽然间有花魁的仪仗飘摇而过，那女子容姿美妙宛若飞天，裙裾拖曳恰似金鱼尾彩游动，一时光彩夺目无比，并将街上众人尽数映成砾石虾蟹。

　　这番景色给狄仁杰留下深刻印象，但他自知金鱼依水，陆上之人难以亲近，因此并未放在心上。与此相比，转头间望见那一队黑衣武官，倒令他更为在意，尤其是领头之人紫发碧瞳，气宇轩昂，仿佛突然出现的巨大章鱼，虾蟹之间极是显眼。两人目光甫一交接便互相观察起来，愈看愈觉彼此甚有可观之处。狄仁杰自办案以来，不仅依靠自身推理缜密之力，于数人之中一眼锁定关键人物亦是重要手段。此刻他眼望对方仪表举止，脑中已将其人性情身份转过一遍，凝神之中浑然忘却身旁喧嚣，心中确定此人乃是今后不可忽略之重要人物，自己对他需要千般小心，万般留意，否则倏忽之间便有灭顶之灾。

　　狄仁杰预感向来准确如巫，尉迟真金此后的确与他数次作对，不管神庙再见还是花楼查案，两人仿佛总不对盘，狄仁杰自认非心胸狭窄之人，对方官高位重，想也不至针对于他，只是每每查案有所进展，总是无意之中对尉迟自尊造成挑战。大约对方流年不利，可不是我存心挑衅，狄仁杰如是思想，心情十分之坦然。不知这份坦然散发的善意是否传达到位，尉迟真金对他的敌意渐渐缓和，尤其在一次不慎被救之后，对这个爱管闲事的烦人精更没法做什么了。

　　何况当时还有保护金鱼姑娘和追查幕后真凶的任务。严格说来，尉迟真金开始对美人还是存了那么点意思的，狄仁杰也旁观得明白，甚至想过他的针对是否有将自己视为情敌的缘故。但随着事件的逐步展开，金鱼姑娘的态度也由隐晦转为明显，原来那团纠缠不清的恶心海藻真是她旧日情人，解毒之后本体竟是如斯清秀漂亮的一株水草，跟金鱼姑娘两厢依偎的画面美到天生一对。任凭尉迟有多么强健的臂弯和矫健的身姿都没有用了，更不用说狄仁杰的敏锐头脑和绅士风度，这样一来，尉迟对狄仁杰隐隐便产生了一种难兄难弟的感情，虽然狄仁杰本人并没有什么遗憾，但尉迟毕竟是个武官里混出来的，为人最是讲究兄弟义气，他既然把狄仁杰当做了自己人，自然就决定以后要罩着这个滁州来的乡下佬了。

　　于是在武后面前，担责一起了，去海岛抓凶，搏命一起了，知他水性太差还顺手还送了一匹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海行马。把缰绳交到狄仁杰手中的时候，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两人之间霎时缭绕出几许莫名意思，不过尉迟真金鲁直的神经完全将这当做了感激。他想着自己交了一个不错的兄弟，虽然经常一肚子黑水的表情但人还是不错的，大唐也需要这样的人才。话虽如此，他始终没弄明白当时狄仁杰眼神的含义是什么。此后两人在朝堂上一路高升，公事中有携手也有对抗，在斗争中衍生的友谊终究还是在斗争中延续下去，只是某次两人一同喝酒之时，尉迟真金随口问句你对我这人究竟是怎样看待，狄仁杰也是略有些醉了，酒意上头，不免做了一些僭越的举动。他伸手揽住尉迟肩头，以前所未有之深沉目光，并温柔口气耳边轻语道：“还记得龙王案么，在我心中，你便是那匹海行马。”

　　这话其实怎样解释都可，狄仁杰难得直抒胸臆，正准备接着说出更动人心魄的词句，熟料尉迟反应极快，俊脸瞬间爆红，大骂一句竖子流氓，随即挥拳揍上。沙陀听到消息拿药过来时两人已经散了，狄仁杰唉唉呀呀辗转床榻，其状惨不忍睹，此后几天一直称病在家，尉迟也是不知为何闭门谢客。须知京都之人八卦之心何其狂烈，不出多时，女皇便带诸侍女水母般翩然而至。一番寒暄含蓄后，果然尉迟终究难逃负荆请罪，虽则这厢在家也是心中纷乱，以为自己思偏错怪仍是歉意万分，狄仁杰凄惨神色又戳人心肺，不知不觉便软了姿态。两人当日便设宴饮酒，重归于好，及至第二日发现其实并未错怪，那时尉迟大人才叫一个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