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莲叶何田田 ...
-
从栖霞殿后门出来往南走上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晋王宫里最大的荷花池——芙蓉潭。说这芙蓉潭是荷花池子其实有些委屈了她，这是一个占地近十亩的半岛湖，因为南湖靠岸边有延绵近一里的荷花群而得名，每到夏荷娉婷的季节，晋王总会带着他的一干妃嫔来此游湖、赏荷、吟诗。当然，若水从来都不在此列。
躲躲闪闪，做贼似的，若水顶着正午的烈日来到了芙蓉潭边。
午后的阳光，太灼烈了，湖潭中的水都仿佛给蒸得暗自呻吟。阳光像是盆泼似的，从空中倾射到地面、水面，然后又翻腾着灼人的热浪四下扩散开来。闪烁班驳的光点在热浪的配合下，像刀一般的分割着原本就不多的树阴。
虽说才刚初夏，但正午十分的骄阳却热情得像是要把世间的一切都烤个通透！
没有一丝风，天地间闷得如同一口大锅。
一抹鹅黄的身影就这样顶着艳阳，行进在湖畔的绿柳荫下，滚烫的青石甬道透过她的软底绣鞋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
热，真热。
可为了避开宫中那些烦人的家伙，她只能挑这个时间出门。
还好，这一路上也算是有惊无险，宫中小道上都几乎无人，想必宫女太监们都躲在屋檐下打着瞌睡吧。
若水想着，心里有点小冒险后的刺激兴奋感。她依着一棵柳树，一边以手扇风一边眯着眼睛眺望眼前满是荷花的湖面。
虽说才刚进五月，但眼前的荷花已经开得很是热闹。或粉红或皎白，或立或卧，娉娉婷婷一大片。虽然在烈日的淫威下，花和叶都恹恹的不太精神，但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
真好，若水不禁笑开。不枉她跑这一趟，这么美的花儿采了回去，想必能画出不错的画儿吧。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近岸的都是些残枝败叶，她看中的几朵型状稍好的花都离岸有些许的距离。这可怎么是好。
失神地挠头，若水苦着一张脸，盯着眼前的花池发起了呆。
不行，不能再耽搁下去，要不一会午睡的时间过了，她回去的路上就难寻平静。想着，若水也顾不了那么多，四下张望无人后，她挑了一处临岸荷花较密集的地方，撸起了袖子，褪下绣鞋，撩高纱裙踩住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一手拉着岸边柳树探出的一枝较粗的柔长柳枝，一手长长地探出，倾斜着身子往荷池中够去。
……
“你说，”一个略带笑意的男声说，口气中有掩不住的兴致：“她会不会掉下去？”
“啊？”旁边的另一个人显然没反应过来，完全不知道身边这男人在笑什么的他只能附和着干笑了几声。
“这女子是谁？胆子倒是不小。”第一个说话的男子言道，一边摸着下巴。
正在这时那湖边斜身探花的女子身子一晃，差点掉下水去。还好那人反应不错，一手死拉柳条不放，一手胡乱捞抓一阵后掌住了湖畔一方土石，险险的，在湿了半边身子后总算站稳。
男子一见那女子的情形不禁失笑出声。
在他身边的那人这下也看见了右前方足有百米开外的地方那一抹鹅黄的身影。
“咦……”一见到那女子的身形打扮后，那人明显吃了一惊。
“怎么，小圆子，你认识那人？”第一个说话的男子饶有兴致地发问。
“回王爷话，那人，看服饰打扮，应该是后宫的妃子才对。”那个被叫做小圆子的人低眉顺目的回话。
“妃子？”被称做王爷的年青男子兴趣更盛。原本他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宫女，却不想竟然可能是个妃子！
“王兄的宫里还有这般的妃子么？在正午悄悄一人跑来芙蓉潭……嗯，该说她是采花还是游泳呢？呵呵……”
看着那女子又险险掉了半边身子到水里，这位王爷话中的笑意更浓。
“有趣，有趣！”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着自己的脚步。行进的方向，正指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王爷，王上还在等着您呢。他要您一回宫就马上觐见，刚刚跑去祭奠华太妃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要不咱们快些，别让王上等急了。”一边的小圆子抹了抹头上的油汗，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的主子。
“呵呵，王兄现在不知道还睡在哪个妃子的怀里吧。要我八百里加急的赶回来，还不是一会得等他起身再说。”这位王爷不以为然的说到。话语间他拐了一个弯，走上一座湖边小石桥，站在这桥上，他们看那女子更是清晰了。
“这宫中你熟，知道那女子是谁么？”王爷问，微眯的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光。
“嗯……”小圆子半趴在桥栏杆上，犹豫着辨认了半晌，才道：“看模样……应该是……云国来的凌贵妃，不过这凌妃素来少在人前露面，小的也不敢确认。不过，这宫中能穿贵妃服的……只是那么几人……应该……”
听着身边小圆子吞吞吐吐的猜度，那位王爷兴致更浓的双臂环胸，一手蹭着下巴。
“有趣有趣，这就是那个云国送来的出云公主吗？听说是个瘦小丑陋的愚笨女子，甚不得王兄欢心，想当初王兄还为云国送这么一个货色过来和亲而生气过一段时间……不过，今天看来，仿佛没有那么糟糕呀……”
“王爷，王上娶这凌妃是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会凌妃还是个小孩子呢，这女子的风韵可是年华洗练出来的，今天的凌妃与数年前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小圆子说，一边隐晦的笑着。
“呵呵，女子的风韵是年华洗练出来的……”那王爷重复着小圆子的话，一边斜目睨了身边人一眼，“看不出你虽说没了□□，对女人倒还是挺清楚。”
“王爷恕罪！”小圆子一听主子的话，马上大惊失色的就地跪下，也顾不得脚下石板滚烫，俯首就连连磕头。
“起罢起罢。”那王爷皱着眉头，拂拂袖子，仿佛很不耐烦，“最讨厌你们这些宫里出来的动不动就跪地磕头，哪那么多罪好怪？要是军中都像你们这般，那厢敌人打过来了，这边的一个个都还在磕头请罪，像什么话！更别说本王今天又没怪你……”
小圆子闻言长吁一口气。讪笑几声，诺诺地站起了身。
“王爷大度，王爷大度。”抹抹额头豆大的汗珠，小圆子心有余悸，连声说：“这不是王爷多年未回沧都，我们这些留在宫里的，不得不学些他们的习性呀。”
“哼……”冷哼了一声，那王爷眯眼看了看远方应该是王上政和殿的地方，“陈习腐矩，宫里从来都不少这些瘤子。”
“罢了罢了，”他摇摇手，“不说这些无趣的，我们会会那位凌妃去！”他说着，一边领头往那还在水边摇晃着的鹅黄身影走去。
“可是王上说要您赶快……”小圆子还想说什么，但就在他犹豫的片刻之间，那王爷已经走出了好几米远，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圆子也只有连忙跟上。
算了，就跟去看看吧，反正听主子的，总不会错吧，小圆子想，一边又抹了一把汗，这鬼天气！也不知道王爷怎么还穿得住那一身盔甲。
果然王爷就是王爷……
怀抱着三枝不算很完整的荷花，若水满头大汗。她没想到采这几朵花会那么难，原本认为到了湖边蹲下身伸手就行，谁知道会搞得这般狼狈！
还好的是，在全身湿透之前，她总算摘到了几朵勉强入眼的。
回想刚才那几次差点掉进湖中的胆战心惊，她自己都忍不住后怕。要知道，她可是不会水的！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此刻看着手捧的几枝水芙蓉，她心里那满足劲可别说了。就连头顶上艳阳的热浪，仿佛也收敛了不少，整个天地都像是忽然罩进了一处阴影里。
那突然的阴凉……好真实的感觉，真实到，一如面前突然出现的一抹荫痕。
不对，这两边无树也无墙，前面的地上哪来的阴影？
疑惑着，若水抬头，将视线从怀里的荷花上调开……然后……
“啊！”
惊叫一声，若水瞪大了眼睛盯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两个男子。
他们是谁，打哪来的？
惊恐地盯着眼前的男子，若水手足无措，除了发呆愣立外，她脑袋里一片混乱，天啦，自己这一身泥水的狼狈模样竟让两个男子瞧了去……
冷静，冷静。
若水深呼吸了几口，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得赶快想想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对，赶快想想怎么脱离眼下这窘境才对！
“小的见过凌妃娘娘……”
在若水想好该怎么做前，小圆子倒是先开了口。
几人刚走近，这个机灵的小太监马上确定了眼前女子的身份。
小圆子问安的话一出口，彻底破了若水想装懵扭头就走的打算。
“呵呵……”干笑了两声，若水手脚僵硬地掳了掳头发，勉强稳住游移不已的眼神。
“这位公公请起。”她说，一边让半跪下身的小圆子免礼起身。
待小圆子站稳了身子后，若水这才敛神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人。
一个是刚才给自己行礼的公公，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蓝色的宫中小太监服，看样子已经是内宫中人，模样甚是机灵，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到处转着，看着就让人亲近。
另一个……身形硕长伟岸的男子，着一身皂革银甲盔，头戴一顶黑色绘银纹的盔帽，一缕绯红穗缨在冠顶上火般张扬着，五官则是荫在长缨冠的黑影里看不太分明，粗扫一眼只觉得有些憔悴，但是不算老丑。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军中将领……而且地位不低……
“小王江颀，见过凌妃娘娘……”
还不等若水打量清楚，那男子先抱拳行礼，上前一步口中称诺着请安，同时微俯的头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啊？
小王？
江颀？
若水愣了一会。
江颀，好熟悉的名字……江颀……江颀……
“宁王殿下！”猛的一声惊呼，若水捂住自己的嘴，是宁王殿下！当今王上唯一的同胞弟弟，坐阵南关的晋国第一武将，有破煞将军之称的宁王殿下。
虽然平时若水少有出门，但是有关这位宁王的传言她还是听了不少。
他是先王的第七子，与当今王上一母同胞。只不过，身为长子的当今圣上还在襁褓中便被当时无所出的王后抱养，后来就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大统。
而这位七王爷则一直跟着其亲生母亲华贵人。据说宁王十三岁就上了战场，这位足智多谋又骁勇善战的王子现在是晋国军方的第一号人物，立下了赫赫战功的他也是当今王上即位后封的第一个王。
可是……他不是应该驻守在南关崇城负责对蒙国的防务吗？听说宁王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过沧都，怎么眼下他会出现在内宫之中？
“娘娘也知道小王之名么？本王不盛荣幸……”宁王浅浅地笑着，恬淡的神情仿佛没有看见若水眼中的惶恐和惊讶。他上前了两步，走到若水的面前，然后蹲下——拾起方才若水惊讶捂嘴后松手掉在地上的一枝荷花。
“娘娘的花掉了。”他说，一边细心地拣拂去沾在花瓣上的沙尘，然后递给面前的女子。
若水完全愣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会这样呢，难得出门一次，竟然让宁王殿下见着了自己那么狼狈的一面。完了，要是今天这模样传了出去，不知道绿盈会气成什么样！
“娘娘！”
见面前的女子呆立着没有丝毫接花的反应，江颀略微扬高了声线，同时将手中的花又往前递进了一分。
“啊？哦……”大梦初醒般猛然回神，若水茫然的嗯嗯两声，然后忙不迭地伸出双手想去接那花。
不过她的手只伸到一半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缩了回去。而且因为太过紧张，只顾着接收回自己的手，若水竟然忘记自己手里还抱着两朵荷花。她那么一动，原本被她环在胸前的两朵荷花跟着就往下掉……
“啊！”猛然回过神来的若水惊叫出声，“我的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宁王大手一晃，若水眼前一花，然后赫然发现那三枝荷花竟又好好地执在了他的手中。
“娘娘可要拿好……”他笑着，又将那几枝花递到若水的面前，咧开的嘴里露出莹白的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哦，谢谢。”这才反应过来的若水连忙迭声道谢，虽然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要谢他什么。
天知道她现在最想要的是能找个地缝躲进去，待那两人走远后，她再赶快回宫把身上那一堆又粘又脏的东西给洗掉，再也不要出来见人。
说了道谢的话以后，若水又不动了，只是呆立着，局促地看着地面。
“小王唐突！”微笑着的宁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的荷花交给身边的小圆子，然后扬扬下巴，示意小圆子将花递还给那位凌妃娘娘。
小圆子低头上前两步，将手中的荷花举高到若水面前。一旁的江颀则是本垂着头，面孔微微侧开看向一旁的柳树，仿佛没有看见眼前那个窘迫万分的女子。没看见她湿湿的头发服帖的搭在脸上，没看见她别扭地扯动那因为润湿而粘成一团的裙摆……
涨红着一张俏脸，若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懵立了半晌后，她突然抢一般的夺过对方手中那几枝荷花，而后拎起裙角，飞快地往栖霞殿跑去！
“呵呵，”站在原地的宁王江颀看着那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达着离开的女子，忍不住失笑出声。
“有趣，有趣。”把玩着手上剩下的那枝凌妃慌乱间落下的荷花，宁王江颀心情大好，“小圆子，那位凌妃在宫中处境怎样？”
“啊？”小圆子一愣，“呃……王上对她不算喜爱吧……”
“呵呵，你这小子，几年不见你，果然学得油滑了。什么叫不算喜爱，我看该是视若无睹才对吧。”江颀皱起了眉头，敛住了笑。
“小的知罪！”小圆子马上立正俯首，不过这次他可不敢再磕头跪下，“王爷说的是，王上对凌妃娘娘确是视若无睹，嗯……据说，王上除了凌妃初进宫那夜留宿过栖霞殿外，后来就再没见过凌妃的面，若不是碍着凌妃云国公主的身份，只怕她的贵妃之位早就不保了，王上留着她也就只是给云国留个虚面呢。不过，就算有个公主身份，凌妃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毕竟王上还因为林国舅的死迁怒云国呢。”
“林国舅。”江颀笑着，瞳孔急促收缩后眼睛猛然眯住，仿佛是当不住眼下的日头的强光，“王上与太后真是母子情深啊。”他说，一边将手中的花随手扔出。
闻言的小圆子不敢多说话，只能垂手陪主子站在烈日下。
“走罢。”立了稍瞬，江颀又笑开，拍了拍小圆子的肩膀，说：“估计我那王兄应该起床了罢。”
说着，他转身往小径另一端走去。抬起的脚步正好重重踩在他方才扔出的荷花上，不见丝毫怜惜。
小圆子连忙跟上，小心翼翼的，陪着主子渐行渐远。
只留那荷花在艳阳下，逐渐萎然，一丝丝褪去灵动韶华。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莲叶何田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