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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暄(3) ...

  •   少枔满脸惊痛,忽然绝望地缓缓丢下刀,连马缰也松下来。清延心一紧,只怕少枔就此放弃,自己想要杀他便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元度率人围拢上去,清延失望至极,口里却还是温声赞许:“四弟很识时务。若是中宫在此,也不会希望四弟为她如此舍生忘死。”他看见少枔双手握拳,青筋暴出,指骨嶙峋历历毕现,想了想,笑着添上一句,“四弟明智之举,中宫便可以瞑目了。”

      这句话落在少枔心里,会是怎样的呢。清延深知皇帝并不会处死文绛,这也正是他最为苦恼的一件事——只是少枔不晓得。

      于是,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少枔积压多时的悲怒都被点燃。还不等清延看清,少枔便以雷霆之迅赤手夺了元度的佩刀,一刀砍翻面前无数手持绳索的武士,而后飞马骋入承明门。

      “不要追了。”清延最先回过神,恼怒地伸手按住大惊失色的元度。“四弟勇武过人,近卫府一班草包,便是有百人之众也未必拦得下他。”他用力吞下一口唾沫,“分出一半人守在这里,你随我——你现在随我到御前讲明原委,免得父亲连你一起砍。”

      元度不敢提出异议。一行人匆忙来到迩贤殿。皇帝已与谢瑗睡下,羽贺夫人仍保留着多年习惯,带上针黹在偏殿守夜。

      清延解了刀,略一犹豫,又迅速系回腰间。“殿下。”羽贺夫人轻轻放下绣架,白底金丝的羽贺锦上一朵姬辛夷栩栩如生。“主上刚刚睡稳,若非要事,请由我明日报达——”

      “是要事。”清延沉声打断她,“请夫人报知父亲,四弟杀了承明门一班守卫,骑马佩刀已向绮绫殿去了。”

      羽贺夫人蓦地直起身,显然难掩吃惊。她还很年轻,肌肤皎白,鬓削整齐地垂在脖颈两侧,眉眼秀静且温顺。清延向她点一点头,她便也微微颔首:“晓得了。”她目光迷离,某一瞬却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敏锐,“我去。”

      清延满意于她的顺从;从今往后,所有人都会对他这样顺从。

      皇帝并没有起身。隔去一扇屏风,可以隐约听见他与谢瑗慵懒细碎的私语声。羽贺夫人缓缓走回偏殿,长长的衣裾拖在蒲席上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主上说——”她有些抱愧:“主上说,不要再动干戈,让四皇子见过中宫,再押去宗正司处置罢。”

      清延有片时怔忡,许久方才随口哦了一声,转身离开。

      “殿下。”身后羽贺夫人忽然叫住他。他没有回头。“殿下是否知道,四皇子今后命途如何?”

      少枔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寝食难安,哪里还管他命途如何!清延并不想回答,或许他原本也不晓得怎样回答。羽贺夫人的声音里不无尴尬:“桂宫——我只是替桂宫问这一句——”

      清延毫不理会,一步跨出门去。

      残夜将尽。薄明自东而来,一寸寸,而后浪潮般顷刻间冲散漆黑的夜空。这一夜,有太多人注定无眠。绫推开窗,满庭花叶静静飘落。庭际有一株雪柳,一鞭一鞭的白色花随风摇曳。有鸟鸣。

      窗头摊开一册诗文。干涸的砚石。笔架旁放着一只青瓷笔洗,笔洗里浮着几瓣茶梅。

      清延去后绫便无法再睡。天渐渐亮了,远处马蹄声响起又消歇,近卫府武士正一队队奔出内城。绫起身抄经:

      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

      娟细的小字,提捺遒媚,连文绛都很赞赏。写不过两行,却置笔不再写。绫很不安。大约是因为无从想见自己的未来,或许还有南朝的未来。她同情平家。文绛待她虽不如皇帝倾心信任,却也一直很礼遇——对于有才德的人,无分是谁,文绛都敬重有加。

      然而绫始终觉得,中宫的爱恨太分明,有时竟然分明到了让人无法承受。文绛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很简单也很明晰。她将之奉为圭臬,此外一切都需避让。她的全部原则便是平家。文绛绝不容许任何人妨害平家,不许有实质的颠覆,甚至也不许有丝毫言辞上的轻侮。她平常待人十分宽恤,却曾为一句“日中则昃,物盛则衰”亲手毒杀相知多年的女伴;还有羽贺夫人至为无辜的幼子——

      自然有更多人对文绛恨之入骨。譬如谢瑗,譬如清延,譬如天下无数嫉平家煊赫、抑或不满平家苛政的人。皇帝对文绛的判决可称为万众瞩目,抛开谢瑗,四五日之间猜测已是太多,几乎迫使皇帝立即做出决定。

      所幸皇帝还能克制。

      可是这种克制,又或等待,在文绛则是一种挫骨蚀心的煎熬。被人剥去衣饰一路从陵阳殿押去神泉殿,听过一夜司宫台与新任内大臣唱咏般的审判与喋喋不休的讽刺,再披发跣足步行至绮绫殿接受漫长无尽的幽闭。并没有人明确告诉过她平家的处境。仿佛瞬息之间,她在并不沉实的睡梦中被一群从未见过的武士拖出寝殿,没有叫嚷,没有声辩,甚至没有问一句缘故。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意料之中。在湿冷生霉的绮绫殿里,文绛反复思考,如果自己有所知觉,如果自己可以预料到——

      她其实未必毫无知觉;她其实,也未必不曾预料到一切。

      很心痛。更多的还是无奈罢了。

      少枔闯进绮绫殿时天色还早。内城对则的柏梁殿中,谢瑗将软枕移至腰下,又一场欢爱就要开始。幔帐拂动,屑金花蕊点点如繁星,谢瑗微微仰颈,一副长发仍有些潮湿,多年空寂终被填满,仿佛浮在云端,发出鸽子般短促、怯怯的吟哦,而又跌落,清醒,悚然,双目一眄,不忍直视皇帝情思迷乱的纯真与无辜——一如当年所见。

      绮绫殿的戍卫看见少枔手提长刀浑身滴血,面面相觑并不敢阻拦。“都听好,”纵然急切,少枔还是收住脚步,声音沉稳一如往昔:“片刻大哥会来此处拿我,你们告诉他,等我与母亲说过话,缚我去见父亲也好,砍我头颅交给父亲也罢,一切由他。只是此前若有人惊扰我与母亲——”他重重叹口气,目光缓缓落在已经砍出豁口的刀刃上,“无分何人,斩杀不怠。”

      螭头铁锁已经锈蚀,雨水向下拖开锈迹,洇入殿门苍重的木质。绮绫殿是内里最偏僻的一处殿舍,南朝立国之初死过两三个戴罪的更衣,之后便挪作仓储之用。殿内一片昏暗,高处两排人形身披绮罗,似笑非笑,落满尘埃。香花和纸灰的气息间杂一丝霉味扑入口鼻,咳嗽与喘息将少枔一句话割得支离破碎。

      “母亲——母亲大人是否在此?”

      文绛坐在窗边,长发委地,乌黑光艳如锦缎如流瀑;薄红绢衫,瓷青的穀纱罩袍,面前有一具已经破旧开裂不能发声的盍珋筝,她折起手帕拂一拂灰尘,纤纤十指搭在弦上,姿态足可入画。

      是四五日前,又仿佛上一世,御前赐酒,文绛轻轻夺下外祖父的酒杯,轻轻嗔怪:“阿翁!不要再饮。”平寿慎满面潮红目光迷离,君臣之别抛诸脑后,竟如抚爱子孙般揽住皇帝:“主上,有我平家一日,北朝便不敢南渡;有我平家一日,便保得南朝周全——也保得主上周全。”

      文绛惊出一身冷汗,主上对平家怀怨已久,朝夕侍奉在侧,他的不满她都看在眼里。皇帝只是和悦微笑:“是。朕向来仰仗大相国照拂。”

      除却谕令诏宣,即便外臣面前,皇帝也是极少称“朕”的。奈何平寿慎不曾留意。

      恍惚中她听到少枔的声音,很轻,有明显的颤抖,也充满泪意。她挂念少枔,却也宁愿相信这只是自己错觉。少枔不该回来,如今世上再也没有平家,自己也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不能保他周全。她心中难过,只是咬住嘴唇屏着气不许眼泪流下来。正如外祖父赞许的那样,她有平家男儿一样的坚勇,这十七年她甚至不曾落过一滴眼泪。

      除了这一刻,她已丧失所有,也知道自己连最爱的儿子也将不能保住。

      文绛不愿回头,她情愿相信少枔一声接一声的“母亲”都是她悲惶中的错觉。绵软的脚步声迫至身后,亦有甲胄摩擦声与沉重的喘息。她始终没有回头。

      “你其实不该回来。”然而她最终还是开口,“母亲写信给你,你应当收到了。”

      “收到了。”少枔在她身旁坐下,语气瞬间平缓下来,一字一句都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同时也收到父亲召我回京与北使面晤的旨意。其实过了清川,京中已有逃出来的人告诉我平家落难,胥燊也劝我先等一等。后来一意孤行,实在是因为放不下母亲。”

      “你还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也难免太糊涂。”文绛不敢侧首看他,她甚至害怕少枔渐渐移入自己的视线。于是她紧紧闭起双眼。“我的生与死不重要,事到如今,平家也不重要。我只要你留得性命继承江山,不为报我与平家的仇,而是为保天下苍生免遭涂炭。平家败亡,南朝便由文臣——不,是奸佞当道。你父亲眼中从无大局,他不知道北朝在驹城驻军之后淮沅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崇文偃武。淮水对岸锐师如雨。宜明院今日兴起,明日就能渡水打过来。谢家两个只会算度人心,算度人心有什么用,北朝金戈铁马他们兄妹单凭算度人心怎能挡得住!”

      少枔有片许沉默。“母亲曾对我说过,”他迟疑,“若以天下为念,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哪一样都好过争权攘利——”

      “那是从前。”文绛迅速打断他,“自然,你以后所做一切都要以天下为念——也包括披荆斩棘继承江山。明日母亲不在,”她心中绞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汹涌而下,“明日母亲不在,你要好好周全自己,不可悲伤,也不可不尊重你父亲与谢氏兄妹。我们未来还长。隔年你便设法领兵去锦原戍边。”

      “去大舅父那里?”

      文绛微微点头,显然并不知道表兄平惟良已经流亡南夏。“表兄戍防南夏,手上一直都有兵权。他与南夏完陵君交谊很好,两人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是南夏终究非我族类,所谓外夷不可校以义理,你用他便是,却永远不要轻信。”

      母亲的话少枔一向放在心上。他年岁越长,所知越多,越觉得母亲在许多大事上的判断异常准确。他看见母亲流泪,便伸出手替她擦拭。文绛仍然双目紧闭。冰冷的指尖触及面庞。浑浊的血腥气。她猛地睁开眼——少枔方才握过刀刃的手满是血污——她心内剧颤,慌忙扳他的手来看。掌心一道伤口触目惊心。

      文绛徐徐长叹,放开他,又背过脸去。“你不要哭。四岁以后你在我跟前就从不落泪。平时见到旁人多情善感你还要笑他们。”话到此处,她竟忽然笑起来,“不要哭了,我告诉你一件喜事。”

      如今还能有什么喜事呢。少枔一时竟想不出。太多旁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击中他,让他心底某一处时不时隐隐作痛。他也想问一个人,却怕自己最不堪的猜测被母亲证实。正如朝野间传说的那样,‘平家败亡,一门五百四十七人上至朝臣下至仆众,几无活口。’——那么身为平寿慎最宠爱的玄孙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侥幸生还的可能?

      然而他还是轻轻开言:“枕流——”

      几乎是同时,文绛也含笑开口:“枕流没有死,只是一臂受了伤,被平等院的大僧正趁乱带去清川交付青莲院我的另一位故友照看。谢氏便是再暴虐,也不敢屠杀僧门。”她垂首笑叹,“多年香花供养,德行却偏偏积在这里。”

      少枔只是惊喜,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欲出:“果真?!”

      “果真。”文绛的声音里满是安慰,亦有警觉,“但你万万不能去求主上许你们成婚,甚至不要出京看望她。枕流在青莲院会很好,就算落饰为尼,也好过颠沛流零朝不保夕。”

      少枔仔细想了想,不觉悲从中来:“我与枕流原是六月的婚期。”

      “是。”似乎不愿太残忍,文绛的语气比之前更温和,“只是你应当想到,时境如此,你与枕流往后未必就还有夫妻缘分。你这一世都要照顾她,却不能误了她,也不能让她误了你。菩萨所佑,母亲——母亲始终希望你们得偿所愿,在这乱世之中长乐长安。”

      少枔忍泪应许。而正是这一刹,外面一声高喊“奉召捉拿四皇子!”又一刹,刀甲锵锵已是明晰可闻。文绛沉默,少枔也是沉默。直到门扉剧烈震颤,近卫府一班武士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母亲!”

      “去吧。不要反抗,不要违逆你父亲。当然,也不要丢掉平家的品格屈膝乞怜。”文绛垂首拨弄筝弦,很用力,指甲刮在琴板上,与已经松弛的琴弦一并发出沙沙的、近乎垂死老人般的声音。“保重。”她泪眼模糊,不得不停下来揉一揉额角,“你要保重。”

      “母亲也要珍重。”

      文绛摆首微笑:“不劳你挂心。平家一门若要自尽,向来只在疆场阵前,以免被俘受辱。我岂会轻易自戕。谢瑗鼠辈,不敢杀我,你父亲当日灭绝平家却不曾对我下手,往后也必不会杀我。母亲——母亲与你终会再见。”

      门外高叫声此起彼伏,似乎也间杂着清延呵斥元度的声音。少枔咬一咬牙,奋力起身走向门外。在他双手触及锁片的那一刻,文绛忽然转过身一字一字大声说道:“好好活下去,莫因难为而不为。”

      这是少枔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而正是这句“莫因难为而不为”决定了他一生跌宕坎坷,他的生与死。

      这样剖心沥血的母子离别,十四年前原本也有一次。春日妃子谢瑗伏在中宫文绛脚下悲声哭求:“若我留在内里时时见得清久一面,漂捣舂洗,我都情愿。名位圣眷皆可不要——只求中宫许我在儿子年幼时陪在他身旁。”

      当时少枔正步履蹒跚牙牙学语,清久还在襁褓之中。文绛从不怨恨谢瑗,却刻骨地厌恶她。然而这一次她几乎动容——不止是她,甚至连皇帝后来也不得不承认谢瑗虽然母性淡薄,不惜利用子嗣争宠,这一次却不可不谓情真。

      秋夜骎骎,秋雨一下起来便没有尽头。某一日还未破晓,谢瑗如仆妇一般穿着雪白的苎麻小袖,用檀纸束着头发,孑然一身被夜色包裹——对于许多人而言,春日妃子狼狈离去,这场较量便彻底分出胜负。几乎毫无悬念,中宫赢得光明利落。然而对于文绛,或许这场较量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又似乎,她从一开始便败给了谢瑗。

      正如当年刚刚进内侍奉,整日看着皇帝与谢瑗的亲昵,想避开又忍不住多看,看多了又难免难过。有一日她忍不住露出小女儿姿态,在外祖父面前哭得两眼发红。“可她有主上爱着啊。”她绞着手指,一字一泪尽是委屈,“主上心有十分,九分给她,还有一分也给了她的儿子。”

      那时平寿慎还不到六十岁,刀不离手,腰身坐得笔直。“囡囡。”他向前一屈身,伸手便将文绛揽在怀里,“可是你有平家。以色侍君终难长久,帝王情爱不可尽信。而平家却永远不会背弃你。”

      是吗?如果有一天,连平家也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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