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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世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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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的茶已经凉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东西总是凉得比较快，外面鹅毛大雪未止，京都被一片纯净的白色覆盖着，褪去了素日的金迷纸醉，倒无端平添了些可爱，源武藏这样想时，身后的人动了动，将茶壶重新放到炉火上烧热。
真田龙政偏爱一切温暖的东西，对于这一点源武藏还曾笑话于他，说他像女人一样娇气，被笑话的人眉眼不动，回问一句，“原来军神当我是女人么？”
当时源武藏被他那个意味颇深的眼神烫了一下，笑声的后半调似泄气的球急转直下，“……世上哪会有像你这么厉害的女人。”
而心里又想，要是世间女人真如真田这般厉害，只怕天底下的男人都活不成了……
源武藏此时已转过身，倚靠着窗棂眼望面前之人，真田龙政安然坐着，炉火里的热气噗噗向外冒，那人的面容在温岚里柔和得一塌糊涂，源武藏听见窗外有风铃的声音，风声轻软如名伶之音，雪落屋檐无息无痕，是舞姬行云旋转的脚步——
“哧——”的一声茶沸了，在眼前热气未散前，真田龙政惊觉嘴唇被一片温热攥取了，太宰大人张大了眼，想说什么，但那片火热紧紧贴着自己，发出的音符都被化作断续的呢喃。
源武藏心想，他和真田龙政相识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一甲子？一世纪？时间的概念在某些事或某个人面前总是变得扑朔迷离，他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拥抱并亲吻真田？或许只是因为今日的幕府过分安静，外面的雪景太美丽，或者模糊不清的真田的脸太诱人？——这一切，并非出自自己朝暮所想，不——并不是！
然他无法否认在吻住真田的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心被烧得似欲融化，然而胃却又似痉挛般的轻疼着。那个人的脸近在眼前，熟悉的眉眼五官染着一层冬日独有的萧索，眼睛里微微颤动着涟漪，深邃得仿佛要将自己吸进去。
源武藏松开那双发出断音的唇，面贴着面，低低的唤那人，“真田……”
那声低唤来得如此亲密，暧昧得就像口对着口直接传达，尚未入耳便已通达心底，真田龙政一阵迷茫，源武藏的吻已再次落下，真田的额头、鼻尖，嘴唇感觉到一阵阵持续的暖流，滚烫得仿佛烙铁，而他只好被动的接受着。
真田，源武藏如此唤他，这略感陌生的称呼，他向来只叫自己作太宰大人，而那人是扶桑无敌的军神，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便如同这称谓一样，熟识的同僚，或者更近一步，亲密的朋友，再没有其他的感情了啊，不该有其他的感情！
这是源武藏第一次直唤自己的姓名，撇开一切身份顾忌，唤他真田，不知为何这次改变让真田龙政记忆犹新，乃至于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每每听见源武藏这样唤他，他的心绪总能被带动着跳快几分。
源武藏选择暂离神风营的时候，正值京都朝野一片风声鹤唳之际。
岩堂将军权倾朝野，已渐与真田太宰形成两厢割据之势，天皇态度暧昧不明，对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田龙政固然是其宠臣，岩堂将军却也论及心腹，天皇表面上像宠溺又耐心的好家长，实际却是座上观虎斗，他既不希望这出戏演得太过凶猛，又不愿意这场斗争提早结束，他更不情愿最后胜利的是真田龙政——这个人聪明过了头，常常让天皇感到害怕。
源武藏这边的请假信函还未写好，真田龙政的座轿已来到神风营门前。
那时节已是阳春三月，记忆里的皑皑白雪早已收尽，来人的座轿上落满薄薄一层花瓣，香得熏神染骨，加之玄衣和服也点缀着明艳的樱色，那场面让源武藏觉得意外风情。
“太宰大人如何来了？”
“来为你辞行。”
真田龙政果然是了解他的，且一如既往的聪明绝顶。
“选择这个时候离开京都无妨么？听说岩堂最近逼得很紧？”
“嗯？军神是在为我担心？”
“我是在为岩堂担心啊！”
“哈！”
真田龙政负手站在军机营，无端替这个飞扬跋扈的武道场平添了几分文气，他看了一眼桌面上墨迹未干的书信，慢慢的道：“这次出门，非到必要之时，还是莫要回来的好。”
“听你之言，倒是迫不及待想赶我走。”
“能再次回归神无月的身份，岂非正是你心中期望？”真田龙政的目光平视着他，“源武藏永远都只是你暂时的选择，感觉累了不妨便好好休息，趁现在朝野尚且安然，一旦开疆大计拟定，只怕你也不能再过悠闲日子了。”
源武藏微笑着，“如此说来竟连你也没有把握？”
“非是没有把握，只是不同的结果会有不同的安排，你不在的期间，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看着他，“真田，我虽然不在神风营，但我的人随时任你调度。”
真田龙政怔了怔，他想提醒源武藏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不过或许是自己多心，他选择相信源武藏所要表达的是第一层，官方的身为战友的那一层。
源武藏知道真田一定听得懂这句话的内在意义，他想真田一定能明白的，自己仅仅只是说给他听的，最亲密最无间的意义。
军神离开神风营后，有消息传言南武魁再现江湖，而朝野的风起云涌亦随之而至。
真田龙政依旧安于泰山的行使他的政务，纷至沓来的权力更迭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威望。他是真田世家的继承者，每一个毛孔每一滴血液都遗传了真田家与生俱来的手腕与谋略，政治对于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无聊得有些乏味了，可他仍然日复一日的进行着。只是当闲暇之余，他会从案头抽取关于南武魁的情报，看过之后笑一笑，又搁置一旁。
回归神无月，那个人的生活果真奇妙得多，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和自己毫无交涉的人，一个只能通过传说和情报去认识的人，哪怕是同样的身体同样的面孔，那个叫神无月的人却和自己全无关系——他不属于自己，他或许属于渊姬，或许属于莫召奴，却绝不属于自己。
真田龙政这样想时，笔尖在白纸上停顿了一下，那是他明日要呈送给天皇的报告，在那个未写全的字上留下了一点几不可察的墨痕。
而在第二年快入冬的时候，天皇下令开疆中土的计划轰轰烈烈的开启了。
真田龙政在那段时间变得异常繁忙，年关将至本就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加之这一年开疆扩土的先头部队已率先与中原开战，东瀛内部的鬼祭旧部亦借机蠢蠢欲动，军神不在神风营，这一来文武双职皆要落他一人肩上，如此他倒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心神无月的动向，料想与莫召奴同路，应是有惊无险。
即便是身中天衣有缝，那样的毒也毒不死南武魁，何况还有莫召奴拼死相护——只是与他共患难同生死的人是那个叛国者，相濡以沫的情谊是无价之宝……他不能想下去，他还有许多事待做。
年关那日天皇照例宴请诸臣，碰巧前日接到前线战报告捷，更助长了朝野过年的好兴致——歌舞升平的王城里真田龙政被一群人围着敬酒，天皇照例宽抚加勉，岩堂在一旁笑里藏刀，被他四平八稳的回敬过去，削得差点老脸挂不住，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起身的时候脚步有些摇晃，借着朝堂人流热闹，他欲找个清静的地方醒酒。
一路往后园而去，他听见一人叫他，“太宰大人。”
他没回头，那人压低了声音，再唤他，“真田。”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回过身，来人已先一步搀住他的腰，轻轻带入怀里，“醉了？”
他笑着，“尚未，你几时回来？”
“下午刚到。”源武藏比他高出半头，灯火阑珊里俯身看他，“真田……”
“嗯？”
“……我带你去休息。”
——外面又下大雪了吗？
真田龙政听见雪落的声音，一种沙哑而温柔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体陷在一片柔软里，巨大的床好似一张诱人迷醉的网，他被紧缚住了，身上的人亦是。
“真田……真田……”
源武藏紧紧抱住他，吻如雪花落下，热烈仿佛火炙，真田龙政睁大眼睛，面前这个朦胧人影，是自己熟悉的人，是的，是他……只属于自己的军神，给予自己的秘密般的亲密称谓，他无法用任何语言回应那人，只能借由他的唇。
“真田，”源武藏在他耳边轻声，“我想你，你可想我了？”
真田龙政心想自己一定醉了，不然怎会臆想出这等胡话，他微笑着，听见源武藏继续在他耳边问着，“你曾想过我吗？真田，我一直想念你……”
这只是一场梦吧，只属于他俩的梦，梦里大雪倾天，远处传来歌姬优美的歌声，声声述述唱着情思，他们沉沦在无边的思念里，思念化□□欲，化作满眼的烛火和无尽的夜晚，一面光明一面黑暗，风好似浪潮拍打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在浪里行走漂浮，被卷入一个又一个浪端。
在梦里，他们是陷入雪中的两只兽，肌肤紧贴着肌肤，呼吸交换着呼吸，他们并非为了取暖，他们只是觉得快乐，仿佛一生的命运都只为换取这片刻的安慰，没有战争，没有政治，没有身份，没有性别，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彼此，最真实的身体和灵魂，哪怕只是酒杯里的倒影，哪怕只是美梦的残局，他们也要用尽一切力量去缠绵，来换取一次又一次的快乐。
这种快乐能持续一生，能让今后再无回响的生命不再寂寞。
真田……
真田……
在进入他的时候，在占有他的时候，在彻底征服他的时候，那低缓而柔情的呼唤持续不断。真田龙政笑着，无声的应和着，他在梦里与他并肩，他们一同攀上最高的天顶，他伸手指给他看，说下方那片灯火璀璨，是他一手辅佐的东瀛盛世。
而他说那是浮世里最美的画卷，由他和他共同完成，由他和他共同守护。
在余梦将醒之前，真田龙政和源武藏交换着最无稽的闲谈，分享着最琐碎的记忆，那一刻时间安静得好似地老天荒，好似眼前这个人已然陪伴度过余生。
有那么一瞬间，真田龙政几乎以为那就是爱情。
年关之后，太宰大人在府上高烧了三天。
期间军神曾来探病，亲自将药送到太宰嘴边，被那人冷眉冷眼的瞧着，“你这样我真不习惯啊。”
源武藏笑笑，“本是我害你——”说着从太宰手里将书抽掉，“生病就该多修养，你若如此，迟早过劳死。”
真田龙政用手背贴住同样高热的额头，叹口气，“我注定是早死之人，太聪明的人向来活不长。”
“你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吗？”
那人看他一眼，“问我这样的话，便足以说明军神确实不善智谋了。”
他们便这样无意义的调侃着，时间轻快得见缝插针。三天后军神回归神风营，真田太宰的身影也再次出现在朝野之上，而后的日子四平八稳，他们碰面的机会极少，偶然在朝堂遇到，亦只是客气的做见面礼。
然后，轰动整个扶桑的八山柱之战拉开了序幕。
命运之中总是有那么多生就注定的抉择，源武藏必须择其一而活，八山柱之战的胜败影响的不仅仅是中原与东瀛的命运，还有他自己的，渊姬的，莫召奴的，唯独影响不了的是真田龙政，他相信那个人无论处于何种情况下，都能达成自己的计划。
可他依旧长时间的举棋不定，败，是无可避免的内战和自身的自由；胜，是势不可挡的侵略以及……他依旧能以源武藏的身份，同真田在一起。
决战的日期越临近，一向沉稳的军神越是感到焦虑。
他甚至希望真田龙政能够替他做抉择，他在冥冥意识深处希望真田告诉自己，如何做才是最好，如何做才能让他们满意——真田一定知道，那个绝顶聪明的人，可真田什么都不说，只是淡然笑着告诉他，不论他最后如何选择，也不论此战结局为何，他都已想好了后路，他会替自己收场。
是的，他一直在为自己收场，从自己帮助莫召奴开始，到后来故意放走鬼祭宗煌，然后，输掉八山柱的决战。
真田龙政一声不吭的离开，连一个让他说抱歉的机会也不留。
那个人从不需要源武藏的歉意或是感激，真田太宰堪称完美的运筹帷幄在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中都能保得两全，这是命运的抉择，或许缘于源武藏过于心软，但成败已是他们的命数，已是成千上万东瀛子民乃至中原人民的命数，无关乎源武藏。
那人终得自由，真田龙政心想，从今以后源武藏已死，剩下的只有神无月，那个在官场上名利中浮华乱世里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人，那个在倏倏光阴中唯一温暖过自己的人，已死在八山柱的战斗里，剩下的只有自由和离别。
他想为他高兴，可笑起来的时候心里却泛着苦。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抱歉……”
真田龙政看着前来告别的人，轻轻摇头。
离开，竟真的成为源武藏最后能为自己做的事情，只有他离开，他与他才能以最好的姿态生存下去——他们从前的依偎是为了生存，如今的离别亦是为了生存，竟是连一点情分的意思也没有吗？
他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不，我该说，恭喜你。”
下一刻他已紧紧落入那人怀抱，深深的吻猛然烫住嘴唇，他惶惑却无路可逃。
“真田，我会想念你，我会用这种想念持续一生，我会，用这种想念一直爱着你……”
他的眼眶忽然湿了，别说爱我，请求你，千万别说爱我……
可爱意却像一张隐形的网，贪恋的时候无迹可寻，抗拒的时候却又密密将人黏缚，聪明如他却也参不透这层感情的迷障，他毫无办法，只能回抱住那人并接受他的爱语。
源武藏的亲吻暖和得好似阳光，述说的情谊却又缠绵如春雨，真田龙政沉没在时而美丽时而惆怅的心绪里，他能看见那人也同他一起沉浮。
“一路顺风，”他说，“国内之事，无需为我担心。”
源武藏抚摸他的脸，“我从不为你担心。”停顿了一瞬，“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见你，即便是当你老了，头昏眼花心里再也无法盘算了，你只要记得，一定要等我回来。”
老去的变笨的真田是什么样子，源武藏无法想象，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到那时候，或许自己反而更有理由，更能堂皇的守护着他，为他做一些事情。
真田龙政笑了笑，“好，一言为定。”
出海的船停泊在岸，当东瀛的最后一幕已散场，源武藏举步上船，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这便走了，也不同我告别么？”
他喜极转身，脱口而出的呼唤，“真田！”
一个军神从不曾直呼过的名字，一个暧昧得无法见光的名字，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那人缓缓笑道：“服部雾藏特以此妆扮，代表太宰大人送军神一程。”
此情可追已惘然。
而此时，真正的真田龙政在返回京都的途中，他想起已离开的源武藏，想起那一年大寒天窗外飘浮的风铃声，风诉如歌，雪落无痕。
他微微笑着，仿佛闻到了一阵浮世里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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